有的人道歉则是躺平任嘲,唾面自干,任你骂遍我十八代先人,我也稳如灵山,纹丝不动……这种道歉,中规中矩,一般不至于激化矛盾,却往往也化解不了对方多少怒气。
高明些的道歉,则要摆出无比诚恳的姿态,声泪俱下,乃至嚎啕抢地,明明是过错方,却赫然摆出弱势姿态,让对方反而无从下手。
而再高明的道歉,对细节的要求就要更加严苛,一方面要恰到好处地唤起对方的共情心理,比如拉家常攀关系,让对方产生亲近感,而后还要示人以弱,真挚地摆出自家的难处短处,虽不挂道德绑架之名,却要行道德绑架之实;另一方面又要积极投其所好,在赔偿问题上找准对方最乐于接受,性价比也最高的方式。
高远望在碰头会上的做法,便是此道之典范:原本杀气腾腾的黄龙将军,被高远望一番连消带打,当场就火气全消。而王洛更是被一套关于鹿芷瑶的民间传说故事收买,毫不犹豫就为其免掉了贿款的首付!
而在不久后的正式会议上,月央依旧延续了这一策略。
会上,补天君亲作发言,这位中兴之主的态度,较之广寒宫时简直是黑白反转。
虽然碍于国主身份,他没办法像高远望那般当着别国元首、重臣的面磕头告罪。但他却取来一张亲笔血书的罪己诏,诏书写得情真意切,念诵时更是情感充盈,宛如字字泣血。
哪怕明知这番姿态中,至少有十成是演技,但只要演得足够入戏,真假其实也就没了所谓。堂堂国主,姿态都摆到这个地步了,除了让人感慨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实在说不出更严苛的话。
于是最终,由三国国主共同点头,月央拔荒的行动基调,很快就被确立下来。
整体来说,拔除存在于月央的荒芜隐患自然是第一要务,但祝望和墨麟也要充分尊重月央的国情,理解一些现实层面的困难,最大限度地维系月央的稳定。
毕竟,拔荒固然要紧,但因拔荒而引起月央乃至仙盟的严重内乱,便得不偿失了。
而国主层面达成共识后,各国便各自派出重臣,开启了第二轮会议,重点讨论了执行细节,包括人员、规制等等。而在此期间,王洛作为鹿悠悠的上司兼下属,出席或列席了其中大半,见过了月央的数十位豪门之主、朝廷重臣,然后便深刻理解了,聪明如补天君高恒,为什么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和祝望这种一千两百多年来,始终都有一个绝对权威的领导核心的国家不同,月央的政局其实时常处于动荡状态。虽然因仙盟的努力,尤其是邻国祝望的果断干涉,政局的动荡始终没有影响国家的基本统一。但王座上的人和家族,却已经换了不止一茬。
高家上位前,月央的前任补天君在病榻上缠绵数十年,苟而不死,耗尽了王室威严。在他死时,月央早已不是补天君的月央,而是由国内八大豪门,两百城主,千五县令共治的月央了。之后豪门之首的高家受禅让而为君,过程顺理成章,但顺理成章的代价便是:君王应有的权力,依然有大部分掌握在群臣手中。因此很多决策,他也是身不由己。
茸城荒乱后,月央几乎罪责难逃,而理性分析的话,跪得越早越诚恳,就越容易得到谅解,减少损失。但这世上终归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性行事,尤其当事家族,更可能利令智昏,在明知风险的前提下去挑战无罪辩护。而作为当初群臣共推的中兴之主,补天君有义务回应这些重臣的期待,哪怕要在广寒宫中身败名裂。
而这些让补天君身不由己的重臣们,在各路会议上的嘴脸,也着实让王洛大开眼界。甚至隐隐有了与补天君的共情。
若是他当初自定灵殿苏醒后,发现灵山残党是这样一群嘴脸人,而非乖巧可爱的石玥……恐怕他当场就要把飞升录随手一撕,从此告别灵山,海阔天空了。
可惜接下来,他就要和这些嘴脸人打交道了——作为拔荒小组的首席成员,他是责无旁贷要亲赴月央的。
然而,当王洛实际赶赴月央时,却又发现,和这些嘴脸丑陋的月央重臣打交道,其实还挺愉快的……
因为这帮人,在明确无法力敌的情况下,是真的会舔啊……
第299章 疑似婚外情?
深冬时节的白钥城,有着名副其实的美丽雪景,从高处俯瞰这座面向远山,依河而建的城市,恰如一柄即将解开群山之门的钥匙。
作为月央的边陲重地,又经历过百年前的荒潮洗礼,即便有当代补天君的二十年中兴,白钥城依然还称不上富庶,人口也只恢复到百万出头。相较于与之凝渊共鸣的祝望旧都茸城,小小的白钥城,就仿佛只是一座城郊小镇。
但小镇也有小镇的繁华。如今,白钥城高空,毗邻凝渊阁,有一座胜雪楼,每逢白钥城落雪之时,这座悬空的楼宇都会释放出柔美的流光,取代了被雪云遮蔽的月色,在夜幕下仿佛翩翩起舞的雪之仙子,独领白钥雪景之风骚。
而这座胜雪楼内,如今则是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气象。
来自祝望的新晋名流,灵山山主王洛坐在酒席主位上,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热情的来客。
“王山主久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小子真是不胜荣幸,在此,在此一定要敬您一杯!定荒英雄了不起!真好汉!”
一个年纪轻轻,玉面锦袍的贵公子,高高捧起夜光杯,将白钥名酒满山红一饮而尽,而借着酒兴,又是一番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而来。
王洛只是简单酌上一杯酒饮了下去,算是给足对方面子,至于那些天花乱坠的吹捧,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实话实说而已,而且这些时日他也听多了这般实话,如今不过换个人说,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不过,眼前这位玉面公子赫清流,确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是白钥城最大的商会【金都】的少主,其父年事已高,近些年逐步放权只在幕后掌舵。于是站到台前的这位年轻人,便成了不折不扣的白钥城的实权人物。
不但如此,在白家失势时,暂代城主之位的赫岚,便是这位年轻人的亲叔叔,而胜雪楼更干脆是金都商会的产业。
所以,这桌由白钥名流共同筹办的酒席,自然少不了赫清流的位置。
不多时,敬过酒,发过癫的赫清流重新坐下,脸上洋溢的兴奋之色犹在,嘴巴却牢牢闭上,再不吐露只言片语。
属于他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轮到下一位月央名流上台了。
“王山主,在下白吾逸,现白钥城定荒军的执金将军,您在茸城荒乱中的英武,在下实在敬佩不已!在此一定要敬您一杯!”
而随着这位中年将军,将杯中烈酒饮尽,随即有些生硬地背诵溢美之词……王洛身边,负责为他介绍在场宾客的祝望小助手,则趁此机会密语道:“此人是白家在此地硕果仅存的寥寥高层之一,虽是白家人,但与白葳等家族主流一向不和,眼下暂时可以信任。”
王洛暗暗点头,又问:“此人与你有仇怨否?”
小助手面色肃然,密语道:“山主大人,我自广寒宫降临凡尘,是孑然一身而来,不沾染任何前尘往事,更不牵扯俗世因果。”
“说人话。”
小助手皱了皱小脸密语道:“鹿妈妈要馨儿将功赎罪,老老实实给你打工,等戴罪立功结束了,才让馨儿回广寒宫。在此期间,不得因私废公,耽误正事。”
“咦?戴罪立功?之前补天君高恒以你族人威胁你透露兰儿的秘密,你不是当场就写信汇报给鹿悠悠了吗,据说还提前给亲人烧了纸钱,怎么还要戴罪立功?”
小助手馨儿以神念传去一张哭哭脸:“馨儿在屋后烧纸钱的时候,点了火就跑去吃饭,结果不慎走水了……还把鹿妈妈最喜欢的风中悬铃给烧坏了。”
“……所以此人到底和你有没有怨?”“馨儿家族覆灭时,月央的上层豪门基本没有无辜的,白吾逸是白家人,照理说我该和他不共戴天。但我和家里人一向没什么感情,此人风评口碑也的确都还好,山主大人就饶他一命吧。”
“好。”
结束了和馨儿的密谈,王洛同样饮下杯中酒,给足了白吾逸面子,然后开始迎接下一位。
再然后,又下一位。
再再然后,还是下一位。
随着酒席正中,那尊精致的酒壶见空,时间也逐渐来到深夜时分,借着酒兴,宾主的言语也越发热络起来。
王洛一边认真品尝着胜雪楼中的月央名菜,一边随意应付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套话废话。
今日这雪中酒,见的无不是白钥城,乃至月央北域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这些大人物,就是接下来月央拔荒的过程中,所必须要倚重的助力。
拔荒是个系统性的大工程,并不仅仅是挑出几个被荒魔仪式化荒的破茧人吃掉那么简单,存在于定荒结界的根源性漏洞,存在于定荒体系的制度漏洞,都是拔荒的目标。而要处理这些目标,单靠来自祝望墨麟的外国人是断然不行的,没有本地人的配合,外来者显然会举步维艰。
而要本地人配合,自然少不得要做些礼仪客套,依照月央北域的传统习俗,就是酒桌上见真章。
以王洛的本意,最好是找些冠冕堂皇之人,来处置这些冠冕堂皇之琐事。他这个编外人员,只负责牵着大黄,把潜藏在月央的外卖逐一挑来吃了,便可以事了拂衣去。
但很显然,鹿悠悠没打算放过这样一个精壮劳力。
“现在不是旧仙历时代啦,独自隐修的路已经行不通了。要适应新时代的规则,就必须学会和无聊的人打无聊的交道,无论愿意不愿意。此事就连尊主大人都不能免俗,所以……”
所以,面对上司兼下属的合理请求,王洛也没法拒绝,只好能者多劳,连这些事务性工作一道担起来。
但同时,王洛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事务性工作,处理起来其实也蛮有趣的。
胜雪楼的美酒佳肴自不必说,酒桌上,这些一心讨好的月央名流,显然也从高远望口中得知了王洛的喜好,在酒宴的前奏之后,很快就来到了正题。
“说来,王山主,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流传于本地的传说故事:一千多年前,有位来自祝望的……”
王洛打断道:“是说我师姐的故事吧?直说就好,我的确很有兴趣。”
讲故事的金都商会少主闻言一滞,尴尬地笑了笑,不再卖关子,说道:“传说,她曾与本地一位美丽的少女,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
第300章 果然与太清有不解之缘
赫清流无疑是个懂故事的。
故事,最重要的就是开头而开头中,最重要的则是标题。在这个太虚幻境高度发达,太虚照堂里每日信息流淌如海潮汹涌的碎片化时代,很多故事干脆就只存在于标题里。
而赫清流开宗明义,只用一个标题就让王洛产生了兴趣。
“我师姐和月央少女的美好恋爱故事?我的确不曾听闻莫不是你们为了投我所好,临时抓了个河豚编剧来编故事?”
“什,什么河豚?”赫清流明显禁不住拷问,一时错愕,但很快就猛力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绝非凭空杜撰,此事在白钥城,以及周边多个地区的民俗故事中都有流传,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的确不曾见于仙盟承认的正史。”
王洛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个“一些原因”,显然是在指那位称霸仙盟五百年的吉祥灵鹿。
这种河豚狂喜的故事鹿悠悠是一定喜不起来的,原因不言自明。
其实在王洛看来,这个月央人投其所好的故事,真实性应该并不高。当然不是说鹿芷瑶封心锁爱,不可能和人产生恋情,也不是说她性取向刚直不阿,弱水三千只取一半……只不过,或许是直觉,或许是一厢情愿,王洛并不相信这个传说故事。
但即便不信,也不妨碍他好奇,更不妨碍他可以从以讹传讹的故事中,抽丝剥茧地复原真相,将师姐当年长期旅居月央的秘密挖掘出来。
“所以,我师姐当年看上的是什么样的人?”
赫清流见王洛感兴趣,顿时大受鼓舞,然后给出了一个同样令人鼓舞的答案:“自然是绝色佳人!”
“……”
赫清流连忙解释:“王山主切莫误会,不是我故意说废话,而是担得起绝色佳人一词的,其实非常稀有。月央早年间流传过的与尊主相关的绮恋传说,哪一个不是传得貌若天仙?然而真的实地考察下去,绝大多数当然都只是凭空杜撰,但少数一些确和尊主有过关联的女子,其实多不以容貌见长。毕竟尊主做事并不会以貌取人,民间传说中的绝色姿容,多是为了迎合听众心理罢了。”
王洛点点头,认可这个道理。
师姐鹿芷瑶无疑是“好色”的,对于那些容姿上佳的人,无论男女,她都会给出非常坦率的赞美之词,尤其作为一名本子爱好者,她对美更是有着独特的执着。
但这份“好色”,从不影响她做正事。哪怕是姿色无双的仙子人物,若是做事犯了她的忌讳,她也照砍不误。反过来说,哪怕是牛头马面,龅牙如海象一样的人间极品,若是兴趣相投,她也会大大方方上前勾肩搭背,绝不会有丝毫隔阂之心。
所以,能让她在民间留下传说故事的女子,容貌理当服从正态分布,那么能担得起绝色一词的,自然少之又少。
“而且,王山主或许也知道,在新仙历初年,仙盟刚刚完成定荒,天之右五州百废待兴,而这种条件下其实是很难孕育出真正意义的绝色佳丽的,尤其是另一个当事人还是如尊主那般货真价实的仙人之姿。”
王洛闻言又是点头,因为这同样是个很过硬的道理。
一个人的容姿,其实多半要靠后天的修行保养,一个气血充盈,神念饱满的女子,单是气质就远远胜过那些喜欢熬夜刷剧贪吃零食的女子。
而那些适用于修行人的脂粉、衣装、首饰等,更是屡屡有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勃起的功效。人们赞誉一个女子的容姿出众,常将其比喻为仙子,便是因为真正的仙人,掌握着凡间人难以企及的美容资源。
而这些资源,在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实在是太珍贵,太稀有了。
“所以,那人是什么来头?”赫清流没有卖关子:“根据民俗学者们多年来的考察结果,目前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尊主大人结识于旧仙历时代的朋友。”
“哦?”
王洛一下子来了兴趣,就连坐姿都换了一下,上身微微前探了几分。
自从下山后,他已经听说过太多关于鹿芷瑶的传说故事了,然而这些故事却都发生在他沉睡的这千年时间里……每一个故事听完,他都只能点点头说一句不愧是师姐,却补充不了任何故事细节,活像是个喜欢和名人攀亲带故吹牛逼,却对真相一知半解的石街棋摊老大爷。
如今,倒是终于等来了一个他真的有发言权的故事。
赫清流显然也清楚这个故事的价值,认真解释道:“相传,那女子修为惊人,即便经历过天道化荒,依然保留了化神等级的实力,而倒推回去的话,在天劫前,她怕是有合体境界。”
王洛皱起眉头:“合体境界起步,貌若天仙,又能和师姐志趣相投,谱写出民间的恋爱传说,这个范围的确就小了很多……”
赫清流又说:“然而真正和尊主相熟的朋友,其实早在定荒之战时,就已经纷纷聚拢到她身边了。这位民间传说中的女子,却大概率是只身一人度过了定荒之战,之后又独自在月央隐居,是因为一场意外才被尊主发现。”
“喜欢隐居?”王洛的眉头直接皱死,因为他原本想出来的几位候选人,直接被这条给否了个干净。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天劫后喜欢隐居,不等于天劫前也喜欢隐居,一场变天的大劫,足以改变很多人的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