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一个短促的音节,宛如在虚无之中引爆了火山,蛮横不讲理的能量洪流呼啸而至,虽然没有直接穿透白家家主遍布周身的护身法器,但顷刻间的危机感,却让他得以从方才的震惊失态中恢复冷静。
而冷静下来后,才好谈话。
“白老,不要误会,此橙,非彼澄。”说话间,王洛伸手在空中比划,以真元为墨,留下一个工整有力的“橙”字,“我说的是二十多年前出生于望城的那位旁系女。”
白天心微微蹙起眉头,沉默着点了头,缓慢却用力。
王洛于是笑道:“好,看来白老抓到诀窍了,从现在开始,千万记得,此橙非彼澄,咱们在讨论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而不是某位快两千岁的老前辈。这個问题上若是搞错了,就会像刚刚那样,仿佛被污秽入体一般失去理智。”
白天心眉头皱的更紧,有些难以置信道:“刚刚,我竟是……嘶!”
说话间,念头不由又转到禁忌处,于是神色再次呈现动摇之态。
王洛立刻在他面前晃了下手指,指尖划出一道圆润而玄妙的轨迹,引回了白天心的注意。
“接下来还是耐心听我说完,白老,你贵为月央豪门之主,又有元婴中境的大好修为,应该知道,有些强大的存在,单单是提及其姓名,思考其概念,就可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继而降下仙罚,因此民间常有避讳之说。当然,如此神威,即便在旧仙历时代也近乎传说,至少寻常的大乘真君都难有那般神威。但很遗憾,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正是一位超越了旧世大乘的真仙人。直呼其名讳的结果,我和赫平君已经做过示范了,之前在胜雪楼的酒宴之后,我和赫老有过密谈,期间几次不加避讳——而这几日,你应该一直没能联系到赫老吧?不然,以白家家主的性子,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急地当面找我对峙。”
这番话说完,白天心的眉头便彻底舒展开来,脸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因为王洛的确说中了实情:在得知王洛竟于护城大阵中暗藏八方削福阵时,白天心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去找赫平君讨说法。
王洛一个外来的祝望人,之所以能在月央呼风唤雨,尽情调使白家的精锐资源,靠的无疑是赫平君的面子。而比起区区一个外人的恣意妄为,白天心自然更担心那位横压自己数十年的赫平君,对白家有什么想法!
只要赫平君能将此事解释清楚,给出一个正经的理由,白天心未必不能让此事大事化小。甚至真有必要的话,他这副老朽之躯,为定荒大业做出些牺牲也无不可——只要能为家族换回合理的利益。
但偏偏就在这要紧时候,赫平君居然称病不出!就连白天心的名帖都不好用了!
这位退隐幕后几十年的赫家老祖,仿佛在这一刻真的退隐幕后了一般!而这就让白天心别无选择,他不能直接去砸开赫家的大门,将赫平君拖出来拷打,那就只能去找王洛讨要说法了……
而现在听来,赫平君居然真的是因为不加避讳,而遭了反噬!
“实际上,当时真正直呼其名的只有我,赫老只是个专注的听众,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付出了沉重代价。所以白老,之后就算在脑海中去勾勒画面,也尽量用他人代指,不要直接引用那个概念。”
白天心闻言又是点头,然后问道:“赫家家主付出了沉重代价,那么王山主你呢?”
王洛笑了笑:“我的确是没什么事,毕竟我身份摆在这里,还是有些豁免特权的。可惜也正因为如此,才让我一时大意,险些坑害了赫老。总之,既然意识到问题,就自然有解决的办法,真仙神威虽强,但只要对关键概念予以避讳,不直接触那个霉头,真仙就不可能相隔十万八千里莫名降下仙罚。所以接下来,只要记住,此橙非彼澄就可以了。”
白天心又问:“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虽然是同音,形似,但毕竟不同字,更不同人,作为避讳的要素就已经齐备了。其实类似概念在现代仙盟同样不鲜见。我之前游玩太虚绘卷时,建立新账号阶段无法为自己取一些重要人物的名字,例如鹿悠悠、鹿芷瑶这些名字就都不能用。但实际上在绘卷里,几乎随处可见‘鹿幽幽’、‘鹿汁窑’,就连祝望本地的太虚司都是不怎么提得起兴趣对此严加看管。”
白天心皱眉道:“祝望两代国主向来以宽仁著称,可若是换成月央境内太虚,别说补天君的真名高恒不可用,就连一些形似或同音的字,如‘姮’‘忄亘’也是不能乱用的。”
王洛笑道:“对,但你换成‘矮恒’、‘高竖’或者‘中兴之主高又横’就没问题。”
“……”
“总之,说回正题,咱们接下来要说的是那位旁系女白橙。我这几日调来白家内部资料认真看过,她作为边缘人,落在纸面上的记录非常稀少,这类小透明,在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内从不鲜见,但她却意外得了一场大机缘,如今已成了祝望拓荒前线的要员随从,对拓荒大业有着切实的影响力——很坏的那种。而我目前暂时难以正面力敌,便只能曲线救国,绕道月央来寻求解决方法。这其中,八方削福阵效果最好,以拓荒大业为基底,不受任何外力如灵山之类的概念影响,集中律法之力杀人于无形,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虽然代价不菲,但咱们客观来说,无论白橙如今体内寄宿了何等庞大的机缘,只要能均匀分散给白家的众多子弟,那么每个人可能只需要一场大病,一次离异,最多一顶绿帽……就能搬开挡在仙盟前路上的巍峨巨石。”
王洛说到这里,暂时停住了话题。
毕竟这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说下去的事,用若干白家人的绿帽,换另一个白家人的死,到底划算与否,至少他不能当着白家家主的面,替对方决定。
还是需要白天心自己点头,这件事才能顺理成章推进下去。而若是白天心不肯点头……那也无所谓,白天心作为家族之主,将其作为八方削福阵的燃料,效果说不定更好些。
片刻后,王洛的耐心等待,换来了白天心的一声叹息。
“王山主,我有一事不明,白橙那孩子,究竟何德何能,得此机缘?”
王洛有些意外于白天心居然会抛出这样一个并不太重要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做了回答。
“与白橙本人的德行无关,是她父母的问题。”
“?”白天心难得在脸上呈现出一丝诧异不解。王洛又说道:“他父亲是白家旁系出身,母亲则是一个附庸小家族的千金,两人能力资历都平平无奇,虽婚后略有资产,但其实各自的生平运势都谈不上顺遂。唯有一点,他们较之其他豪门子弟有着优势,就是夫妻恩爱。对于生在富贵之家的人来说,爱情的得来的确比平民要容易许多,但一份长久的爱情却反而更加稀有。因为双方都要面对太多的红尘浮华的诱惑。但白橙的父母却能从青梅竹马一路相互扶持走到最后。这一度成为白家的美谈。事实上,在白家的内部资料中,关于这段爱情也颇有记载。白老,你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白家之主,但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王洛只是随口一问,余光却瞥见白天心在这一刻露出了相当不自然的表情。
对于已经回归面瘫姿态的白天心而言,这个反应相当不寻常!
但王洛也没有急于去揭开秘密,而是仿佛没有察觉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生下女儿白橙之后,就因意外而双双殒命。而白橙则在若干年后,继承了前人的福缘,成为足以以一己之力抵挡拓荒的大人物……白老,关于茸城前线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所以也应该能联想到,一对无比恩爱的白家夫妻,为什么会突然殒命?而他们的女儿,又为什么会忽然继承巨大的机缘。”
之后,王洛再次陷入漫长的等待。
他并不急切,因为这些话的确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而他也早就料想过白天心可能提出来的问题,并针对性的设计好了回答。
例如,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因为偏偏是现在,仙盟决定踏上天之左的土地,夺走关键的战略要地疯湖。
为什么一个和道侣相爱甚笃的双修宗师,会对自家的后人抱有这样恶毒的诅咒?
老实说不清楚,真相只能等打倒对方后再慢慢问。但无论如何,这种以情感、因缘入手,操人命运的手段,的确也正是她的手段。
然而,这一等,就是近一个小时。
期间,白天心脸上宛如风起云涌,各种各样的心思,情结,都清晰地呈现出来……但却只是清晰地呈现出一片混沌。
王洛一直安静地观察,但除了观察到白天心的心乱如麻,竟读不到他的真实情绪!
而这样的姿态……恰恰和不久前的白隍,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让王洛很有些不解:白隍被无形中操控神智,显然是因为白师姐在月央也留下了后手,具体是什么姑且不论,反正影响力其实也并不强,以至于白隍气势汹汹来质问,却被王洛几句话就反诘的哑口无言。
而白天心可是堂堂白家家主,不但出入各处都有高明的修行人随行保护,浑身的保命法宝也非同一般。王洛最先用真言唤醒他时,接近化神级的神念扫荡,居然都不能破白天心的防!
白师姐手段再高,在仙盟境内,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千里之外,恣意操弄一位豪门家主的神智。
不然她直接去把前线元帅关铁军魅惑后采阳补阴了,岂不更好?
白师姐神通再多,在仙盟境内也是要受到限制的。所以,白天心的反常,又是因为什么?
等待中,王洛尝试了几种唤醒之术,却无一例外被白天心的护身法宝给抵挡下来,其中有几次甚至惊动了潜藏在门外的白家死士,险些为这场二人的密谈引来外力干扰。于是,这也让王洛没办法继续加大力度强行破掉法宝,只能暂且等待。
好在,王洛此时还有足够的耐心。
一直等到天色将明时候,白天心终于有了反应。
老人慨然一叹,而伴随这一声叹息,仿佛有一面封堵了若干年的墙壁被洞穿,墙后,无穷无尽的恶念和悲意随之汹涌出来。
“王山主,有些故事,我本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但既然此事已成当下焦点,恐怕之后的故事我便不说,你也早晚要挖出来……白橙的父母,当年以话本故事一般美好的诚挚爱情,在家族中赢得了小小的名气。而我当时正在鼓励家族内部和谐,所以便趁此良时,亲自出席了他们的婚礼。”
王洛闻言一惊,白天心出席婚礼?这事可是未见于任何竹简之中啊!
“你没看到,是因为相关记载被我强行删去了,只可惜纵使我为家主,要毁竹简,也颇花功夫,且毁的多了,痕迹反而明显。我本以为此事终归能被所有人遗忘,却不料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沦为棋盘上的棋子了。”
王洛不由皱起眉头,微微将上身探前:“白老,别打机锋了,说重点吧。那场婚礼上,你做了什么?”
白天心抬起头,看向王洛,目光却聚焦在王洛身后的无穷远处,仿佛在眺望历史。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白橙的母亲,她明明不算国色天香,但沉浸在爱情中的模样,却让我莫名心动,之后……”
“草……”
白天心沉默了下,只说了结论。
“白橙,其实是我的女儿。”
“草!”
“而那对夫妻的意外亡故,也是我一手主使,因为……我本来以仙法遮掩了相关记忆,但不知为何,法术突然失去效用。回忆起一切的小夫妻,便成了我的一个破绽,所以……”
“所以,你准备好赴死了吗?”
第435章 藏
与灵山人为敌,大概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即便对于同为灵山人的王洛而言,也是如此。
哪怕身处在距离师姐足有千里之遥的白钥城,王洛依然体会到了师姐的锋芒,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然而,印象中的四师姐白澄,其实是个性格爽朗大方,总是将笑容挂在脸上的可爱姑娘。
虽然是以双修术而名动九州,平素谈论此道修行时也素来坦率……但其实,四师姐在感情上,纯良的让鹿芷瑶很多时候都不忍心捉弄。
她与道侣秦牧舟很早就相识相爱,几乎是从情窦初开的年纪一路携手,同修数百年,双双得以跻身九州顶尖修行人行列。期间尽管经历过凡世红尘的浮光掠影,也见识过大争之世的仙道无情,但白澄师姐却仿佛一块清澈透明的琉璃石,无论经历多少,内里都不含一点一滴的杂质。
此外,她性子正直而不执拗,待人温良恭谨,又心细圆滑。在那个鹿芷瑶惑乱灵山的时代,她就仿佛正道的光,时常温暖着山主宋一镜那岌岌可危的心灵。
这样的白澄师姐,为什么……会仿佛魔道三宗出身一般,将事情做得如此毒辣决绝?
早在得知站在自己前面的敌人是白澄师姐时,王洛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更从那一刻起,就竭尽全力展开算计。算师姐的牌,算自己的牌,算一切可能和不可能。
依靠这份算计,他明确了亲自前来月央,以白家人为祭品,布置八方削福阵以咒杀白橙的计划。而在此期间遭遇的种种意外——包括石街旧友的突兀出场,包括白隍突然被人夺舍一般,将王洛的计划公然曝光——其实都没有出乎意料。
与灵山人为敌,怎么可能一帆风顺?白澄师姐在性子最为清澈纯良的时候,也从没有人敢说她软弱可欺。
只是,王洛的确没料到,白澄的反击,竟是如此犀利。
不,这其实已经不是反击了,早在二十五年前,甚至更早之前,白澄师姐就已经先于所有人的预料,在月央的棋盘上悄然落下了子。
也是从那一刻起,白天心其实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无论他的禽兽行径,究竟有几成是来自白澄师姐那操弄气运命格的神仙手段,又有几成源自自身深藏的兽性……在异乎寻常的酷虐暴行面前,分辨动机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
“所以,白天心,此时我并不是在威胁你,也不是要替天行道来惩罚你。相反,我是在为你指出最后一条明路,准备好赴死吧。”
白天心对此,似是完全不出所料,他淡然说道:“谢过山主的好意。一死了之,的确是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但是,如果只是为了以死解脱,求个所谓的好结局,我根本不会苟活到今日……王山主,不妨先耐下性子,听我将话说完。”
“好,你说。”
“二十六年前,我犯下滔天大错之后,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我自己所为。我对男女一事虽有所好,年轻时也有过荒唐的岁月,但我至少从来都不是为了此事连基本的人伦廉耻也可以舍弃的禽兽,更不可能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满足区区一时的冲动。以我当时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到手?甚至寻常的良家妻女,我也有的是办法能顺水推舟地收入房中,所以,我根本没有理由对自家的孩子下手。”
王洛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只是耐心等对方吐完黑泥。
而白天心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故事的破绽在哪里。“没错……做下禽兽之举后,我第一时间并没有将此事开诚布公,反而用尽手段封锁了消息,为此甚至不惜毁去了部分家族竹简,还动用了强大的禁法来封锁他人的记忆。于是此事除了极少数机要密员,几乎无人知晓,而几年后随着那几名知情者纷纷暴死,这件事的真相,普天之下也唯有我一人知道。嗯,至少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白天心说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逃避罪责,而是,我实在不想,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是白家的家主,是月央的八大统治基石之一。然而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恣意操弄!此事若不能查個水落石出,那么,之后我还会犯下什么样的错?下一个受害的又会是谁?但是,面对这种根本捉摸不到行迹的对手,要怎么查才能查明真相?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向仙盟自曝恶行,将一切缘由都交代出来后,慨然赴死,是非功过则全交由天下有才学的人去评判调查。但我作家主几十年,最深刻的一点领悟就是:为上者若是毫无所为的就将难题包袱抛给天下人,期待一双双雪亮的眼睛和集体的智慧能解决一切问题,那就不仅仅是天真,而是纯粹地在为恶了。当时那个情况,若是我的所作所为被天下人所知,恐怕比起调查真相,更多的人只会恣意在我的尸体上宣泄情绪,激化矛盾。届时我身败名裂事小,引发白家乃至月央的动荡,那我就万死莫赎!何况,那对受害的小夫妻,也必将要蒙受更多更难以启齿的羞辱和折磨。所以对他们而言,暂时忘掉此事,一无所知地享受新婚恩爱,才是更好的选择。”
说到此处,白天心又叹息道:“当然,我也考虑过向上求助。白家家主头上还有补天君,还有仙盟,还有……鹿国主。总有人能帮到我,但是二十多年前,月央的国主位置近乎空悬,八大豪门彼此关系微妙,而最微妙的一人,便是赫家家主赫平君。但那时的他,虽未退隐,却已明显有了难以长期主持家族事务的征兆,正到了该准备放权的敏感时候。而我,却还年富力强,正是野心勃勃以求奋进的时候。所以,若是赫平君当时得知此事,我很难想象他会完全处于大局考虑,去探求真相。王山主,赫平君活跃的那些年,可从来不是以良善著称的呀。”
又是一声叹息后,白天心将话题带到了最后一人身上。
“鹿国主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她的神通广大,我当然无需赘述了。所以我一度犹豫许久,甚至已经写好了自白和求助的信函,更一度将它捆绑到了传信的飞剑上,只待激发剑灵……但是,我终归还是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顾忌。就是,在当时那个情况下,鹿国主不但是我求助的唯一对象,也是我怀疑的唯一对象。试想,我堂堂白家家主,在自家的地盘上,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什么样的手段,能悄然无形地将我化作提线木偶呢?恐怕就连荒原上的古荒魔们也万万做不到!但是,如果是鹿国主,那就绝没有人敢说她做不到。”
白天心认真注视着王洛的眼睛,以示此时自己的认真和坦诚。
“自百年前月央那场几近倾覆的拓荒之后,国内几乎一片狼藉,多得仙盟的长期援助,才终于恢复元气。然而在此期间,我们的近邻祝望,却在短短时日内,就将自家的影响力迅速渗透到了月央的每一个角落。当然,这个过程是摆在明面上,也让人丝毫无话可说的。毕竟当初是月央内部生乱,才导致荒潮反卷下,白钥城几乎彻底沦陷。期间还坑惨了第一批赶来援助的祝望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