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隐隐猜到了白澄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客观理性来说,接下来的话显然不听为好,但是……
“你必须要听下去。”白澄说道,“主阵之人并不是你,你没有停下不听的权力。”
王洛不由苦笑:“好,这下作茧自缚了,那我便洗耳恭听吧……不,刚刚的故事,脉络已经相当完整,不如让我针对性地提一些问题吧。”
白澄默然,默许。
“那么第一个问题,秦师兄他为什么要背叛你?恕我直言,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你们彼此相爱,程度无分高下……”
白澄那张陌生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的记忆并不可靠,因为我爱他从来都多过他爱我,那是我前世最大的骄傲,因为我选择了一位天下至情,只逊色我一人的道侣,而那是最正确的选择。”
王洛说道:“嗯,师姐你在重要的问题上,的确从来只做正确的选择……所以,秦师兄让你看走眼了?”
白澄却说:“我并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爱侣。但当时代变迁时,每个人都不得不面临更多的选择。天庭坠落后,我站在天庭一边,而他却站到了另一边。”
说到此处,白澄的声音更加阴冷,顷刻间,就仿佛在王洛的意识中化作了一块散发刺骨寒意的玄冰,令王洛的元神隐隐作痛。
而这,不过是白澄心中那永燃不熄的残火的一点余温。
“天劫时,九州大陆上的人被分为了两种,一种是自己人,一种则是为了让自己人活下来,必须要去牺牲的人。你……可以将那个时候的世界,理解成一条即将翻覆的小船,而船上承载了太多的人。”
王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不解地问道:“以你和秦师兄的神通,无论选择哪一边,都该游刃有余,完全不必成为被推下船的牺牲品,更遑论自相残杀。秦师兄为什么要背叛你,或者说你为何要背叛他?”
白澄说道:“因为我们都在红尘凡世有各自的家族和牵累。白家当时在我的斡旋之下,成为了新天庭的仙仆。而秦家却在他的带领下,趁乱杀死了数尊真仙,将真仙遗蜕掠夺殆尽,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深仇。”
王洛听得眉头大皱。
事实上,两人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在南辕北辙了,后面的针锋相对根本是必然!
从最最开始,两人就莫名其妙地带着各自的家族,投奔不同的方向,这才是最根源的矛盾所在。
但是,白澄既然刻意省略了这些事不提,那就……姑且先不提吧。
重要的是,即便到了家族反目的这一步,也不意味着两个人之间要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来伤害彼此,秦师兄他……并不该是那么狠辣的人。
然而,白澄仿佛完全看穿了王洛的心思。
她淡然说道:“那一天,他告诉我说自己愿意回心转意,要我在天庭群仙面前为他和秦家讨个特赦。在当时的仇怨之下,这并不容易,但我还是为他做到了。只要他和秦家愿意来投,那么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然而,就在事成那天,他带着秦家人来我白家登门道谢时,却突兀发难,短短片刻间屠光了白家上下八百余口,甚至牵连了仆役下人数以千计。家族中,我亲自照看长大的血脉亲人,在我眼前被他碎尸万段。而我父母和家族长辈的埋骨之地,也被他连根掘起……”
说到此处,白澄不由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压抑心中残火的波动。
“之后,我如梦境中那般被他亲手分尸,头颅躯干被封印在幽壤孽土,其余四肢、耳目则置于凝渊图中。若非我机缘巧合下成就异道,此时恐怕仍在幽壤中沉沦乃至腐朽。”
“当我回归九州时,天下已面目全非,他并没有成为仙盟的英雄,定荒元勋中没有他的名字,他本人甚至在我死去之后不久,也随即陨落,下场并不比我好上几分。而他的家族虽然血脉延续至今,却再无复昔年的显赫。我本以为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我心中的仇恨将再也无从发泄……直到我在仙盟的凝渊阁中,看到了那张用我亲族之血为墨绘制的画卷。看到了我父母亲人的尸骸被炼成仙盟至宝,高高悬挂在泉州城上千米高处,更看到一群杂血之人,以白家正统后裔自居,窃走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属于白家的气运。秦牧舟用在我身上的那些镇压手段,如今依然被人用来镇压我的家族。”
白澄叹息一声,说道:“有一点,或许你猜的不错。虽然秦牧舟的确做了那般狠辣的事,但本质上他并不是生性狠辣之人,所以,引导这一切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却还活得好好的,她引以为傲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听到此处,王洛忽然打断。
“我还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坦然答我:整个过程里,你有没有对不起秦牧舟过?”
白澄不由失笑,继而郑重回答道:“事发前,我不曾对他有任何歹意,更不曾伤害他分毫。”
王洛又问:“所以你才变得像现在这般……愤世嫉俗?”
白澄说道:“愤世嫉俗?区区世俗,如何能化解我心中的怒火?这是我重获新生的道之所在,如同人的吃饭饮水一般。”
“所以,对于现在的仙盟而言,白师姐你已经是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敌了……那你还要我选什么呢?”
白澄却说:“我与仙盟的仇恨,又与你何干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绑在仙盟一边?”
第440章 可能
为什么要把自己强绑在仙盟上?
白澄的问题,在王洛看来着实有些呆。
因为对王洛而言,出身和立场从来都不是一个选择题。
此世苏醒的那一刻,他已然仰躺在灵山定灵殿中——按照行政划分,该处非常明确归茸城管辖,可谓确凿无疑,毫无争议的仙盟地界。
那时候,他头顶是冥冥中庇佑亿万生灵的仙盟大律法,身下灵山则是仙盟最宝贵的历史遗产之一。而身旁,还有师姐留下的一本魔改版飞升录,直接将灵山山主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
之后,他沿着灵山山路缓步下山入世,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来自仙盟的外山门后人石玥。之后,他跟着石玥,在茸城经历了一段相当愉快的市井时光,还结识了不少朋友。至于这古修士的身份,几乎没有为他构成任何麻烦,反而让他拥有了在一个讲求众生平等的世界里,能够不那么平等的特权。
然后,在整个过程中,荒原上的人在哪里?
白澄师姐,你那时候又在哪里?
仿佛是看穿了王洛心中念头,白澄也不由失笑:“原来如此,你现在已经完全以仙盟人自居,毫无保留地站到大师姐那边去啦。呵,不愧是大师姐,明明平时闯祸比谁都多,可是人们总是会不由分说地信任她,跟随她。”
对此,王洛不得不稍作分辩:“其他人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大师姐几乎算我半個养母,站在她那边并没什么不妥吧?”
白澄闻言,似乎颇感惊异:“养母?你是指偷吃师父的灵丹,然后将丹屑抹在你的嘴角,企图嫁祸的养母?还是指,被师父以捆仙锁牢牢锁住手脚不得动弹,于是便怂恿你这个未成年帮她画本子的养母?”
霎时间,王洛只感到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中,但很快他就从回忆中苏醒过来。
“所以,白师姐……”
只是,没等王洛把话说完,白澄就沿用着那轻松的语调,继续说道:“……又或者是指,亲自为秦牧舟的谎言作保,骗我将新天庭一众仙人引来白家,而后一网打尽的那个……养母呢?”
王洛心中一沉,与白澄那须臾的快乐叙旧时光就此终结。
这个话题,终归是避不开的。
事实上,王洛在听到白澄师姐的那段故事时,心中就已经隐隐有所悟了。
她的故事中,有一个非常不合理的省略:她讲到,天庭坠落时,她和秦牧舟各为其家,已经形同决裂。但秦牧舟忽然找到她说,自己愿意回心转意,举家来投,于是她信以为真,为其打开了白家的大门,引来了象征屠戮的血与火……但是,白澄和秦牧舟,并不是那种有了爱情就可以把大脑排出体外的笨蛋道侣。相反,两人恩爱之余的勾心斗角,谋略算计,向来是彼此都颇为享受的情趣,同时也是灵山上不可多得的好戏。
帮白澄指认双修中被采补过甚,肾水虚乏,以至于不得不借口尿遁的秦牧舟的避难处,又或者帮秦牧舟改造他那颗造型膨胀炸裂的双修至宝角先生,一向是灵山人的日常闲趣……总之,就王洛的经验而言,他很难想象秦牧舟师兄心怀恶意的谎言,能够瞒过白澄师姐的眼睛。
是的,爱人回心转意,是爱情中最可贵的浪漫,但越是可贵,才越是要谨慎……这个道理,是白澄师姐亲口传授给王洛的双修秘诀呀。
“小师弟,你可要记得,如果一个男人,忽然为你采来了你最爱的幽壤牡丹,为你求来了你一向喜爱的得一寺的禅师墨宝,又在你们七十七年前尽享浪漫的地方,为你鼓瑟吹笙,演绎仙家妙曲……你就该知道,他其实本意是不想交今晚的公粮。”
虽然对于当时还处于懵懂之年的王洛来说,为什么会有男人找他交公粮着实是不解之谜,但白澄师姐和秦牧舟师兄间那特立独行的笃诚爱情,已经让他铭记至今。
所以,秦牧舟做出如此重要的决断,白澄真的没有怀疑过,检验过?
还是说,某人在其中发挥了并不那么光彩的作用呢?
“嗯,你猜的没错,当时秦牧舟要我找天庭讨特赦时,是大师姐亲自来向我做得担保。她说……虽然她与天庭已势同水火,双方再无回旋的余地,但她着实不忍心见到灵山上最可贵的一段爱情最终以如此悲剧收场,所以她愿意成全我们两人。她还说……”
叹息声中,白澄的话语,仿佛将王洛带入千年前,身临其境。
“秦牧舟自从意识到与你在仙荒之别的立场相左,就日日神不守舍,长吁短叹,而每次吁叹,不单要随机抓路过的受害者听他倒苦水,还要在真情流露间,流淌出近乎剧毒的真仙‘情殇’,搞得仙盟驻地鸡飞狗跳……这样的废物,仙盟实在消受不起,还是小白你来认领吧。”
片刻后,白澄笑了。
作为意识中的投影,这道笑容,却仿佛是融化玄冰的暖心阳光。
也是……王洛记忆中的,白澄师姐应该有的样子。
但白澄却用这样的笑容说道:“我当时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她。你应该记得,我当时虽然最爱的人是秦牧舟,但最信任的人却是师姐。我当年明确心意,要与牧舟携手共度终身时,是大师姐的支持让我彻底下定的决心。而我与牧舟一度放弃升仙,决意在红尘中轮回,也是因为大师姐说,天庭未必好……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我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都放下啦。”
温馨的笑容下,白澄的话语,却让王洛只感到浑身的经脉都在抽搐。
这番话,难以置信,却又让人不得不信!因为它的确很好地解释了白澄的大意,也符合鹿芷瑶在大事上认真时那不择手段的冷酷无情。然后,它还能解释另一件事,一个让王洛都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什么鹿芷瑶亲自带队编织的大律法,却近乎对白澄形同虚设?为什么她亲自留给自己的飞升录,却会被白澄劫持通讯?
因为……
“大师姐虽然手段毒辣无情,但她内心深处始终都有一杆计量分明的秤,又有一面澄净无暇的镜子。做过的事情她从不会忘,事情的对错她从不会含糊。然后,她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卑鄙恶毒,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记录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篡改更替的地方。嗯,她将对我的亏欠计入了大律法。所以,这对天庭群仙而言如同剧毒的天道法则,对我却格外宽容。甚至在我眼中,被仙盟的调律师们层层叠叠加固的周密禁网,也根本是破绽百出……”
最后,白澄以又一次叹息,结束了这段令人无法置评的故事。而随着故事的结束,她这份投影再次变得冰凉刺骨。
“所以,王洛,你所盲目追随的‘养母’,已经再不是那个带领我们灵山人嬉笑,值得我们追随的大师姐了。她……主动站到了我们所有人的对立面,而你,并不应该和她绑定在一起。”
这句话,却是让王洛心头不由一跳。
“所有人的对立面?白澄师姐……就连秦牧舟师兄当初都站到了你的对立面,你又是如何能代表‘所有人’的呢?”
白澄反问道:“秦牧舟为什么会站到我的对面,你难道猜不明白吗?他当年为家族所累,而秦家却是被大师姐亲自说服,成为了仙盟的奠基人。”至此,王洛终于无话可说,只余下一个问题。
“那么,恕我失礼,白澄师姐……你的故事,固然说明了鹿师姐她当年行过卑鄙狠辣之举,但她做事的手段从来也不以温良著称,她在与人为敌时向来都卑鄙狠辣,你的故事,只能证明鹿师姐那一刻真的把你当作了不择手段也要除去的敌人。至于如今大律法对你的纵容,或许也只是一时的无奈妥协。这一切都不能说明,我有理由选择背叛大师姐,转投到你那边。毕竟……”
王洛的话没说完,就被白澄突兀打断。
“毕竟也可能是我咎由自取,对吗?嗯,我承认,即便是相较于大师姐,我也从不是什么令人无条件信服的道德圣人,你信不过我并不稀奇……但是,师父呢?”
“什么?”
白澄淡淡道:“师父呢?他救你于生死关头,亲自为你点化仙缘。虽然其后多年,他忙于闭关升仙而无暇亲自照料你,但……”
“不要说这些废话!”
霎时间,王洛的情绪不受控地爆发。
尽管他早就知道,与白澄师姐的对话,决不可失去冷静。
尽管他早有觉悟,与白澄师姐的“战斗”,必要时时谨慎,步步算计,容不得半点大意马虎,更不可接受意外。
但这一刻,王洛的确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
师父宋一镜……那是他真正的逆鳞!
尽管从记事开始,大部分时间里,宋一镜都在自家的洞天福地,一遍遍地磨砺仙体,以求能无暇飞升。有时候一两年才与王洛见一次面。
但在王洛心中,宋一镜的地位是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动摇的。
他是引领自己踏入仙途的启蒙人,是虽未常伴左右,却能如日月星一般遥相守望的参天大树。
如果说师姐鹿芷瑶的“养母”称号,只是个加引号的戏谑之称,那么宋一镜……
“赤诚仙祖陨落后,师尊宋一镜,一度被群仙推为新天庭的继任之主,据传他当年初入天庭,便以无暇飞升之姿惊艳了群仙……纵使天庭中不乏资历远在他之上的灵山先祖,但人们却宁愿追随一位无暇的后辈。只是,师尊那样的无暇真仙,最终却死在了鹿芷瑶手上……”
“白师姐!”
伴随王陆的暴怒,白澄暂时停下了故事,却只是丝毫不意外地摇摇头。
“你暂且不信也无妨,但此事你可以拿去问大师姐本人,她不会抵赖……至少在你面前,她应该不会。”
王洛闻言,不由紧闭起了双眼,用尽一切力量镇压下那宛如山洪奔涌的绮思杂念。
良久后,王洛才以冰冷的语调问道:“师姐要如何才能杀得死师父?”
白澄说道:“的确非她亲手所为,她虽然惊才绝艳,但从来也不曾正面赢过师父……所以,她的选择是兄弟阋墙,她说动了宋一鸣,令兄弟死斗,最终同归于尽。那个画面你应该看过,就在那部精心涂脂抹粉过的太虚蜃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