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天地之间,万物凝滞。
亟待沸腾的军阵、隆隆运转的地脉,乃至头顶呼啸的罡风,一切的一切,都在灵山山主令下,被定在了当场。
而随着流动被凝滞,沸腾被止息,那紧紧包裹在白澄身周的,仿佛蛛网一般的链条,也节节寸断。
再也没有什么能遮住对方的眼,也没有什么能诛杀掉她的本尊了。
得到自由的白澄,将似游鱼一般,从十万大军中悄然溜走。
鹿悠悠倾尽全力,在灵山脚下,在白澄的未知中布置的一切,都随着这简简单单的一道山主令而化为乌有。
这一刻,不但鹿悠悠茫然无措,十万大军茫然无措。
就连白澄也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似乎是惊讶于身边突然多出了十万人。
又似乎是惊讶于,竟有人能在关键时刻,制止一场屠戮的发生。
“王洛,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意识世界中,白澄认真地问。
王洛沉默了一下,认真作答道。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早就该想到,却似乎被人蒙蔽了神智一般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那就是……八方削福阵所削的福,究竟是什么?对于一个从幽壤孽土中复活的人来说,仙盟之福,何异于夺命之毒?而削福于你,怕是只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全都知道,对吗?”
听到这个问题,白澄再一次笑了出来。
而这一次,她的笑容终于无复往昔的温柔,而是扭曲、阴毒、仿佛被腐蚀的火在灼烧。
第442章 太虚
王洛与白澄的对话,发生在意识世界,远在月央。
而灵山脚下的十万大军,自然听不到王洛缓缓道出的真相。
但是,无论真相如何,当灵山周边的九脉被瞬息断绝,十万人失去阵法联结,顷刻间化作散沙。而白澄也终于放下伪装,露出令人心悸的阴毒笑容时……任何人也都知道,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野林地中的龙首屠最先从茫然中苏醒,继而按捺不住,这些在圣山脚下常年与荒魔拼杀的人形巨兽们,每一个都是付出了绝大的牺牲,才换来了十倍百倍于一般同胞的强大力量,当他们成为龙首屠的那一刻,身后的大千红尘就与他们再无缘分,他们毕生都只能奔波于一个又一个战场,只有战死,没有退役。
而如此残酷的牺牲,也让他们对一切荒芜之物都忍无可忍。
即便是早有鹿悠悠的军令,但在亲眼目睹了白澄的冷笑,感应到笑容中的荒芜气息后,他们还是立刻提起了肩上那宛如飞梭一般巨大的长刀,便要向远方迫动刀芒。
但是,野林地中,数百位龙首屠,却在长刀即将斩落的刹那,齐齐凝滞,仿佛被人用绳索捆住,再也动弹不得。而他们脚下那些受他们庇护,也给他们提供支持的拱卫士卒们,也纷纷凝固当场。
片刻后,泉州密卫、祝望虎啸军、子吾靖海军、周郭的丰裕使者……逐一被定住身形,任凭心头的怒火如何翻涌,也不得踏前半步。
刹那间,十万军阵中,只有一人尚有行动自由。
启灵殿上,鹿悠悠手中瑶剑光芒大放,宛如一轮灿烂烈日,将天空都闪耀得暗淡无光。
借助尊主留下的仙宝,以及祝望的玉座王权,她总算以一己之力,堪堪力敌住了……十万大军的躁动。
不能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轻举妄动!
王洛不惜烧掉数页飞升录,也要以霸道绝伦的方式断灵山九脉,就是意识到,在八方削福阵适得其反的情况下,围绕在白澄身周的十万人,不过是十万具提线木偶。一旦拔刀,刀锋必然被她斗转星移,斩在自己人身上!
此时的白澄,虽然只是寄宿于白家后裔体内的寄生物,并没有办法以自己的力量行真仙神通。但却能恣意污染他人认知,逆转命格。
对她而言,令森严的大军沦为自相残杀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念之间,轻而易举……但反过来说,只要确保十万大军不至失控,事情就还没到最糟糕的那一步,仙盟就还有逆境翻盘的可能。
鹿悠悠还远远没到绝望的时候,仙盟也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哪怕局面恶劣至此……他们依然留有余地,还有一支奇兵,可作最后一搏。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那最后一搏建功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把持住十万大军,决不可让仙盟将士的血,成为助长魔焰的燃料!
只是,纵然此时大军没有了军阵加持,十万人一时间形同散沙……但十万粒训练有素的散沙,依然有着掀起沙暴的能量。鹿悠悠以一己之力强行镇压,顷刻间就从七窍中流淌出金色的血液。
而要塞顶层,白澄也没有了先前那宠溺灵鹿的轻快温婉,她看向鹿悠悠的目光,已是猎人在打量猎物。
虽然鹿悠悠明显是在以不惜代价的方式强行镇压军阵,势必难以持久,但是白澄却也不想和这只小鹿浪费时间了。
所以……
她瞥过目光,看向了要塞以北的野林地中的龙首屠。那是军阵中最容易失控的一环,即便在鹿悠悠的绝对镇压下,那些巨人依然能隐隐抽动肌肉,转动眼球,不顾一切地竭力挣扎。
只要先解放了他们,让他们转回头,将足以开山断海的长刀扫向脚下那群弱小的袍泽,此地的乱象就将被瞬间引爆,十万大军自相残杀的好戏一经开演,任何人也不可能再救得回来。
而她从荒原只身深入敌境,苦心经营,运筹帷幄,为的也正是这样一出好戏。
只可惜,此时的她,只是一种寄生形态,并不能动用全部的真仙神通,所以别说无法与仙盟的武装正面抗衡,便是要施展这操控人心、逆转命格的神通,也要先在此地一点点散布荒毒,用自己的力量覆盖到仙盟大律法之上,将山垒要塞化作自己的主场,这才有了现身与仙盟正面摊牌的把握。
而刚刚,王洛的八方削福阵……其实是有影响的。
虽然削福的确没有动摇到她的根基——对仙盟人而言的削福,对她来说却形同一剂强效补药——但是,她的宿体白橙,却禁受不住以亲生父亲为祭品发动的,效力明显超出预期的削福阵,顷刻间就陷入崩溃边缘。而许多锚定在这具宿体上的因果仙术,也随之瓦解。
白澄不愿失去这具肉身,因此一时间也无暇将仙术补齐,只好临机应变,先挑选军阵中的薄弱点下手。
然而,就在她瞄准龙首屠的仙术将成的刹那,心头忽然传来无声的警讯。
她立刻散去了蓄势待发的仙术,脚步向后撤了半步。
下一刻,她耳畔的一根发丝,倏地被断去了发梢。
一道寂静无声的斩击,沿着她的脖子片刻前的位置横向斩下……而那口无形仙兵划过的地方,竟分明在此白昼之时流淌出浓郁的夜色!
这一斩,仿佛斩断了世界!令世界背后的内容漏了出来!
若是刚刚她应变慢上一刹那……单凭此时宿体上的护身术,此时必然已经身首异处,甚至连她的本尊元神也可能遭到冲击。
这已赫然是大乘真君的手段!
在此地九脉断绝,鹿悠悠与十万大军相互角力,不得动弹的时候,竟还有人能动用真君级的力量?
而后,她更惊讶的发现,这力量竟还不是昙花一现!那惊鸿一斩虽落空,但她心中对危险的警讯却丝毫没有休止,反而越发激烈。
空间中,那道斩裂世界留下的夜色墨痕,赫然被人提住了跟脚,继而斜向上延展,将世界绽开一道更为骇人的豁口……而那豁口将将擦着白澄的脸颊划过,再次斩落数道发丝。
而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之后,要塞顶层便多出了数十道密布如网的墨痕,以及飘零其中的女子发丝。
白澄面色阴沉肃穆,在真仙灵觉的驱使下,不断驾驭肉身,恰到好处地回避开致命的斩击。她身姿舒展,步态轻盈又迅捷如电,一时间仿佛是在墨网中表演精妙绝伦的剑舞,似在嘲笑仙盟的杀招对她形同儿戏……
但是,那一缕缕被斩落的发丝,却赫然是其狼狈的证明。白澄闪避的并不轻松,那挥剑的剑仙,不知在身上加持了何等玄妙的障术,明明近在咫尺,却行迹无踪,以她的仙人耳目都不能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只能任由对方围在自己身边,不断斩出致命的墨痕。
而这斩击不但威力致命,剑路也精妙绝伦,令人捉摸不透。白澄在九州时代其实颇为擅长剑法,寻常剑仙的毕生绝学,她只扫一眼就能解析透彻……但此时,明明面对的只是一群修为无法突破化神的劣化种,她竟被剑路迫得局促不定,每每都要在生死系于一线的刹那,才来得及闪躲……最终虽然屡屡都能化险为夷,但地上散落的发丝,却堪称耻辱。
而更致命的是,即便白澄只是被斩落了发丝。但毫无疑问,那仙盟剑仙的神兵出鞘,便等于没有落空。
而不空的剑法,是可以引起连锁反应的。刹那间密布在身侧的剑网,已明显比最初那一剑更加逼近,更加凶险了。
若是这般持续下去……
嗖!
随着白澄身形如鬼魅一般向旁闪过,那道墨痕再次堪堪擦过她的肩头……但这一次,墨痕中,却分明染上了一丝红!
这一刻,所有人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澄的肩上,已经落下了伤口!虽然只是区区擦伤,但那伤口却完全无法愈合,体内的血液,缓慢、轻微、却坚决无比地从伤口中流淌出来!
——
与此同时,要塞地下,一间宽阔的密室中,马琮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振奋的怒吼。
“好!”
然而吼声却只能在心底徘徊,决不能发出声息……因为此时,他面前不远,队长常斐然正浑然忘我地在阵中舞剑。
那是马琮从未见过的精妙剑法。
虽然其剑法根基,只是定荒军中最为流行的军用剑法,但祝望的军用剑法,却并不是人们常识中那种大开大合,只求实用的粗浅剑法。相反,它就像是一块足以承载任何作物生长的沃土,每一個修炼剑法的祝望军人,都可以尽情将自身的才华和心血浇注其中,再收获硕果。
常斐然手中的军用剑法,剑路更为扎实,剑气也更为雄浑,军用飞剑在他手中仿佛一口厚背砍刀,每一次斩击都仿佛能引得地动山摇……但同样,每一次斩击,也都精准地令人惊叹。
马琮扪心自问,即便双方在同等境界力量下斗剑,自己只怕也撑不住三招,就要被队长一剑枭首。
但是,如此精妙的剑法,在如今这间地下密室中,却也不过是庸碌之剑罢了。
常斐然身旁不远,一位身着月央军甲的年轻剑手,正以手中剑绘制出一副气势恢宏的画卷,那汹涌的剑意,几乎令观剑之人神不守舍,不由沉醉。
月央的平原剑魁,果然在剑道上有超凡的天赋,与之相比,常斐然队长虽然综合实力远胜,但单就剑道而论,的确是业余爱好与专业高手的差距。
但是,即便是强如平原剑魁的画中剑,相较于子吾军中剑圣的绝浪奇剑,又显得过于繁复以至于偏离本质。
……
这狭小的密室中,聚集了足足上百位以剑道造诣著称的军中精锐,而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展生平所能!
仙盟联军中各路绝妙好剑,一时间令人目不暇接。
这并非什么斗剑仪式,每一名剑手的敌人都不是彼此。
而是头顶那位化荒真仙!
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一个紧凑的局地太虚阵中,神游身外太虚。然后,每个人的神识中,都能清晰地呈现出真仙白澄的身影。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用手中剑去触及仙人躯体。
所有的才华,所有的积累,都要在此阵中尽情施展。
而绝大部分人,绝大部分剑,都会在出鞘的刹那就被断绝。
常斐然的第一剑,就被太虚中的白澄提前发觉,而后素手牵引,将真君之剑的剑芒反贯入脑。
月央剑魁的画中剑,也屡屡被白澄从中截断,无数剑意美景付诸东流。甚至绝浪奇剑也会在骇然的海浪拍击下狼狈不堪。
即便是最为才华横溢的剑手,与真仙白澄相比,也如蜉蝣撼树,简直渺小可笑。
但是,此地云集了足足上百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奇思妙想,都有自己的独门剑路,都有关键时刻的灵光一闪!
而这些天才剑手们面对真仙时的坚毅、思索、决断、行动,则都被汇聚一处,成为一点无上太虚灵觉,指导着高台顶层的那位隐形的剑手,去剑斩真仙!
局地太虚阵中,每个人也都能清楚地看到头顶上,那位身披障术斗篷,手持凝渊圣剑的剑手,正一步步将真仙白澄逼入绝境!
他以不可思议的魄力,将上百位天才的灵觉,以一己之力承受、消化……又以焚尽寿元的决绝,强行以一己之力催动圣剑,不断爆发出大乘真君级的杀伤力。
而他虽然身披斗篷,完美的遮蔽了身形和踪迹,就连持剑的手也裹上了冥海丝,真元半点不漏。
但是,即便遮掩再多,许多人依然能认出他,认出那个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刚毅背影。
此时此地,十万大军之中,唯有一人能有资格站上高台,与白澄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