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问道:“那么太初幻境中的那位天尊呢?他难道也没有自己的神智吗?”
王洛叹道:“神智的确是有的,但是很难说神智的主人究竟是不是赤诚本人。你要知道,仙盟复生仙祖的方式,其实比太虚天尊更为抽象。他们甚至没有利用实实在在的仙祖遗骸,纯粹是从混沌雾海中提炼历史,再结合业已扭曲的仙律,以及众多仙人的一厢情愿,最终混合出了一个名为天尊的怪物。仙祖飞升前的历史,他们基本照搬雾海素材。而仙界万年,便多有臆想加工,而那时的天尊便已不再是赤诚本人了。”
顿了顿,王洛的话音中又夹杂了几分好笑。
“至于天劫后的虚构仙历,就更是不堪……为了让天尊能安心沉醉于梦境,天庭群仙强行给他灌注了一套升级流的世界观,而他本人在愿力加持下也当真魔怔,沉浸于升级中不可自拔,从妙法金仙一路突破阳仙元仙,期间甚至不在乎幻境中的仙界已经畸变到面目全非。这种为了升级不顾一切之人,又怎么可能是天劫时当先赴死的赤诚本人呢?不过是一众天庭遗老,假借仙祖之名勾勒的幻象罢了。除去这样的幻象,反而有利于仙祖本人的清白。”
莫雨至此终于无话可说。
鹿悠悠则说道:“我知道这些话很难真正令人心服,说到底也只是我们拿来自我安慰,洗脱罪恶感的说辞。但是……既然尊主大人也这么决定了,甚至不惜为此透支般的走出建木。我想,我们还是尽全力来配合吧。”
第552章 备战期
很多时候,征伐前夕的师出有名,都是一种纯粹的自我安慰乃至自欺欺人,并不需要真的合情合理。所以在鹿悠悠明确盖棺定论后,莫雨也不再反驳。
如今既然已师出有名,接下来就不必再做言辞之争,唯有实实在在做事了。
理论上说,王洛的静州之行,已经确定了天之右的千年死敌如今再难以构成实质威胁。那么接下来仙盟便应放开手脚,大举扩张……但实践层面,还面临着诸多困难。
首先一点就是风险问题。
谁能保证王洛的所见所闻,就一定是对的?谁能保证那个和王洛形貌一般无二之人,真的是天庭之主?而他真的已经放弃了挣扎,只希望用和平的方式了结千年恩怨?
谁能保证这一切不是个巨大的陷阱?
当然,非要找出担保人,鹿芷瑶一定可以猛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担保一切。但现实是,即便是鹿芷瑶本人,也当不起这个担保人。新仙历一千三百年定荒一事已被赋予了太多的含义,其自身具备的神圣性远远凌驾于任何个体乃至国家之上。祝望或可利用自己的强国强权去担保王洛,去担保拓荒之行,甚至担保新恒……但却很难说服天下人相信,那個威胁了仙盟一千多年的大敌,如今已土崩瓦解。
可以想象的是,即便在若干年后,九州完成一统,天庭彻底成为历史,“荒芜”依然会成为寄生在人们心底深处的梦魇。甚至再过几百年上千年,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文艺作品,去描绘荒芜死而复生,天劫重演的灾难。想要在短时间内将这道心理阴影消解,既不现实也没有好处。
过去千年间,仙盟百国之所以能团结在一起,核心的共同利益就在于定荒二字。若是真的一夜间天庭覆灭,那么百国之间的内部矛盾也将难以压制。
所以具体到仙盟扩张,幻境融合这个问题上,能采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小步快跑。也就是在常识框架内,步步推进定荒结界,促进融合……然后,尽快安排祝望的太虚司牵头,将仙盟的幻境植根于新恒境内,融合于初生的定荒结界中。
之后,只要新恒的太虚幻境能尽快投入平稳运行,带来明确的收益,那么后续在利益驱使下,各国自会主动行动起来。
但是反过来说,若是新恒的太虚幻境并不能顺利运行,那么后续的任何规划也都只是一纸空谈。
所以……
“所以,还请各位将此事列为未来新恒的首要大事。太虚幻境不定,那么新恒加入仙盟一事,也就无从谈起。”
灵山脚下,旧山垒要塞的会议室中,王洛一脸郑重地对身前的一众新恒来客说道。
会议桌对面,以拓跋田成为首的使节团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迟疑不定,唯有拓跋田成本人反应最快,用力点头,拱手回应道:“请山主大人放心,鄙国必将全力配合仙盟推广好太虚幻境,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立军令状!”
“好,有拓跋教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相关军令状我已经事先拟好,就放在各位左手边的档案夹中,若是没有别的疑义,就请尽快签了吧。”
拓跋田成闻言,却仿佛不出预料,更毫不犹豫,直接翻开档案夹,取出一张金碧相间的契约纸,而后提笔签上了自己名字。
身旁顿时响起一阵低沉的议论声,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教授不由质疑道:“拓跋教授,陛下令我们出使仙盟,只为考察学习,似乎并不曾授权我们签署如此重要的文书……”
另有教授点头附和道:“此事关乎紧要,至少也该及时向陛下汇报请示,如此自作主张,若是日后引起纷争矛盾,谁能担责?恕在下实在难以苟同。”
对于这群文化人的质疑,拓跋田成也不客气,充分表现了自己作为前文化人的风骨。
“所以陛下才任命我为使节团的代表,而你们只是跟班。”
说话间,拓跋田成甚至还取下腰间象征新恒皇权的一枚金印,加盖在了军令状上。
如此嚣张跋扈的姿态,顿时激起莫大反意,不过在一众新恒使节爆发前,王洛已伸手敲了敲长桌,发出两声韵律悠扬的敲击声,震慑住了一众使节。
“各位不曾亲自体验太虚幻境,对此事持有疑虑也是难免。所以我也早为使节团准备好了离神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太虚幻境究竟是什么模样,还是要亲身体会后才好决断。”
说完,长桌一侧的使节面前,便各自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
玉瓶飘香,光泽圆润,令人望之便不由怦然心动,饶是使节团的教授、城主们大多修为不俗,一时间也被这宝物吸引,个个目不转睛。
片刻后,更有人大着胆子拔出瓶塞,将瓶中粉红色的药散吸入腹中,而后任凭药力在体内流转,几乎无师自通地领悟了离神法,将元神抽出体外,归于太虚。
见有人带头,其他人终于纷纷效法——或者意识到不得不效法。不多时这会议室内便多了一众神游天外的太虚行者。
唯有拓跋田成本人,并没有服散,而是用略带期待的卑微目光看向王洛。
王洛有些好笑:“你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实在犯不着卖这个可怜,答应你的事我会安排好,不过,你确定真要来吗?如今留在新恒,前途或许更好。”
拓跋田成看着周围那些完全沉浸太虚幻境中的同僚,欲言又止。
“放心,这批离神散是为新恒订制的入门款,以安全和稳定为首要,并不具备离神两分的功效。沉浸太虚,就无法兼顾现实,所以你大可有话直说。”
拓跋田成于是无奈叹息道:“也不怕山主大人笑话……先前靠着大人提携,我的确一度跻身朝廷核心,那是我以往梦寐以求的高位,但真的站到那个位置上,才格外能体会高处不胜寒。”
之后拓跋田成还要诉苦,王洛已经了然点头:“懂了,闯祸了,怕清算,所以干脆来仙盟避难了,倒是不失为明智之选。”
拓跋田成被戳穿后,也是苦笑:“经历过一次流放之后,实在不想旧事重演啦。何况当初被人从书院流放,过程还算平和,可我如今这个位置,一旦跌下来只怕不得好死。还不如趁早来仙盟求个平安……而且我学术钻研的重点其实也是仙盟,先前一直存有一个梦想,就是有生之年能亲自踏足仙盟土地,见识异域的风采,如今也算是旧梦得偿吧。”王洛说道:“既然你愿意这么想,那之后我会联系茸城书院,给你个特聘教授的位置。留在茸城,既能见识仙盟的顶级繁华,距离家乡也相对没那么远。”
“感谢山主成全。”
王洛又说:“但你也要记得,此事的前提是太虚幻境能平稳落地。那军令状上到底签的是你的名字。”
拓跋田成闻言一凛,郑重答复道:“此事请山主放心,我来之前,也得过陛下叮嘱。只要仙盟有需求,新恒必竭尽全力配合满足。”
王洛说道:“那你回去以后记得告诉甘奉仙,此事还真就需要他竭尽全力。太虚幻境的推广,即便在仙盟也曾经历过诸多波折。而对于新恒来说,阻力只有更多十倍百倍。”
拓跋田成面色更是严肃,认真点了点头。
“在凝渊图已现世的现在,新恒民间依然有很多人敌视仙盟,而这种敌意是过去数百年的天庭教化使然,即便再怎么努力,也要用一代甚至两代人去消解,但我们等不起那么久了。”
拓跋田成错愕了片刻,便回应道:“请山主放心!即便国主大人有疑虑,我也会让国师全力跟进!”
——
待送走这波新恒使节团后,王洛又马不停蹄会赶往下一个会议室。其动作之迅捷利索,让侍候在会议室外的几名披甲侍从都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理应被自己贴身侍奉的领导走得只剩下背影,便连什么礼节都顾不得,迈步匆匆跟上,脸上各自带着惊悸和忐忑,生怕因工作不力而被人问责。
另一边,王洛当先行走,目光中难掩轻微的疲意,完全没有在意身后的侍从如何纠结。
这已经是近三日来,他出席的第十七个会议了。会议内容无所不包,从茸城定位变更、到灵山的后续改造;从通明仙路的拓展建设,到与新恒的国务往来。有的会议他是作为主要领导人拍板定夺,有的则是作为专家顾问,提供专业建议,还有的干脆就身份模糊不定,以特邀嘉宾的身份过去让主讲人战战兢兢。
同时,他的头衔也在不断增殖,各种专家、组长、主任之名,就仿佛是某些好大喜功的元首挂在胸前的徽章。
当然,较之先前他以一个“灵山山主”的模糊身份,频繁参与仙盟的各项重大决策来说,如今这幅情形至少称得上名正言顺。而任何有基本眼力的人,都看得出王洛在新恒之行后,俨然变得更为炙手可热。因此一时间追捧附庸者越发多,也让他参与的每一场会议,决策效率都变得格外高。
只要是王洛拍板的事,无论其他人理解与否,都很快就能达成共识,形成结论。所以,如此善于拍板的高手,自然要能者多劳,各路会议连轴转。
之后,便是第十八场了……也是近几日来最为重要的一场会议,王洛希望自己能以最佳状态出席,于是干脆闭上眼睛,趁着短暂的行走期间调息养神。不过才刚刚合上眼皮,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毕恭毕敬的问候。
“小王参兹,见过王山主。”
语调虽是温和声音却颇为洪亮,让王洛不由睁开了眼,只见一位帝王打扮的卷发黑肤的中年人,正目光灼灼,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
王洛心中不由叹息。
这是仙盟百国中,国力位列二流末而三流上的海国国主,和周遭那些普遍荒谬的同行相比,此人称得上一句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在百国中也颇有影响力。如今双方要塞中偶遇,对方摆出如此谦逊的姿态问候,那么王洛虽然疲惫,也只能浪费时间与其寒暄一二了。
“嗯,好。”
点点头,吐出两个音节,王洛认真完成了寒暄得全部步骤后,便迈步掠过这段走廊,将参兹甩到身后。
对于海国国主,这样的回应,已经算得上恰当得体了……而参兹本人,也只是略有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便开始接受起身边人的吹捧,仿佛能被王洛如此回应,就已经是难得的殊荣。
实际上,的确是。
如今这座旧山垒要塞,在鹿悠悠的默许推动下,俨然成了定荒前线的权力中枢,地位甚至凌驾于茸城之上。而定荒又是仙盟的首要大事,因此各国权贵无不云集于此。本来还算宽敞的作战要塞,即便是几经扩建,内部空间堪比一座小型城市,依然被百国热情填充得拥挤不堪。行走其中,几乎随手丢块砖头都能砸到某位王公贵胄,区区小国国主,相较于炙手可热的灵山山主,的确微不足道。
事实上,在眼下这个时点,要塞内各国权贵,对待王洛的礼节姿态,甚至比对待鹿悠悠更为谨慎敬重。
尽管从理论上说,鹿悠悠作为祝望国主,地位显然更高。但她做事却相对温和,很少有特别专断独行的时候——也是因此,数年之前才会有月央国主高恒的那次冒进。反观王洛,虽然身份相对模糊复杂,但做事风格却相当激进,屡屡快刀斩乱麻,斩得无数人心惊肉跳,不得不服。
用褒义的方式形容:感受到了吗,何谓鹿悠悠的锋刃。
用最具贬义的话来形容:人们对待疯狗的态度,往往会比对狗主人更慎重。
而王洛本人并不介意当一段时间的疯狗,只要能把事情解决好……
思忖间,他已经走到了下一间会议室的门前,而后,他睁开眼,换上真挚的笑脸,推门而入。
第553章 好问题
会议室内,早已人满为患,足以容纳三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唯一的空位,就是位于前排左手位,鹿悠悠身边的席位。
见到王洛,会场内的人自是表情各异,而负责主持的一位老人,则明显露出责怪的表情。
“王山主,你迟到了。”
话音落下,场内更是嘈杂声四起……迟到的确是迟到了的,但只有不到半分钟。且从王洛脸上那清晰可见的疲色,也不难判断出近期他的日程之繁重,对此大加苛责实在没有必要。更何况,在如今这个要塞里,即便五大强国的国主也很少会当面直斥其非了。
但对于站在主持台上的老人来说,其他一众人等的顾虑,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也不应存在。迟到是事实,违规也是事实,而指出事实则是他百多年的人生中,唯一持之以恒的事。
作为悠城书院太虚堂的堂主,他一生从未曲意逢迎过任何人,上至国主鹿悠悠,下到为书院清理杂物的杂工,他都平等视之……这种毫无眼力,更毫无情商的处事方式,让他一生吃尽了苦头,但学术上的独到造诣,却又让他苦尽甘来深得鹿悠悠的赏识,在太虚堂主的位置上稳如泰山,更兼在许多重要会议上担任主持——比如今天。
对于老人那并不严厉,却足够确凿的斥责,王洛没有丝毫气恼,反而感到些许亲戚,于是点了点头,道了声歉,才安然落座。这番淡然处之的姿态,自然又引发了一阵喧哗。
对于政治神经紧绷的人来说,王洛如今的一言一行都值得反复推敲,更何况是在如今这场会议上……主持会议的老人胆敢当面斥责,而王洛不但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反驳,是否意味着这位炙手可热的红人已经开始转冷?或者说主持今日会议的老人,重要性更在预期之上?
但是没等众人展开讨论,台上的老人已经竖起眉头,持着一块雷纹惊堂木用力一拍,顿时炸得雷光攒射,震慑住了场内一众宵小。
“都肃静!”
严厉的语气伴随着同样严厉的目光,即便是尊贵如五大强国之主,老人也没有丝毫退让。直到刚刚和首辅密语的子吾国主清源君向他无奈道歉,台上的老人才收回目光,步入正题。
“下面我们抓紧时间开始会议,按照预计流程,我会首先为大家介绍议题。相关材料已事先发放到各位的座位上,还请结合我的讲解,深入领会材料内容。此事关乎仙盟定荒大略不可不慎。”
说完,老人放下惊堂木,从宽大的长衫内袋取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顿时两道凝神阵法被激活,令早已年迈的老人能够继续维持高度的专注。
而后,老人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到每个人耳中。
“自山主王洛亲赴新恒,立下定荒基石,竖起定荒结界;兼仙盟联军成功修筑通明仙路,仙盟收复新恒便已是大势所趋……在此基础上,仙盟已有条不紊展开了各项工作,同时也不得不面对诸多困难。这其中,最大的困难来自我们自身,来自太虚幻境。”
老人的语速不急不缓,仿佛一个古板却温柔的老人在为孩子讲故事,但这短短几句话中却包含了太过密集的信息,一时让人咀嚼不及,又难以囫囵吞下,难受不已。
第二排就有人举起手来:“抱歉,赵砚教授,恕我打断一下……”
老人抬起头,淡淡地看向举手的人,那是来自高山大国【平川】的国家首辅,他在这个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兢兢业业钻营了数十年,权势地位很多时候并不在国主之下,如今也是代表了平川本国出席会议。当他开口时,会场内就连第一排的诸多政要,也微微偏过了头,认真聆听此人的疑问。
“关于你刚刚说的,也就是材料的第一段,有些内容我闻所未闻,也难以苟同,可否请教授再详细解释一下,比如,所谓收复新恒是大势所趋的论调,是否有些过于武断?”
此言一出,场内顿时又有无声的喧哗。这位平川首辅一向反对仙盟吸纳新恒,为此甚至不惜和五国国主爆发过多次争执……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却没想到此人居然会选在如今的会议上发难。
这位首辅大人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一边提问,一边已经取出一副档案夹,将一摞摞的资料摆到台上,分明是摆出了不惜当众论战的架势。与此同时,坐在更后排的若干小国国主,俨然神色振奋,期待拉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