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山主,富鸿他,他……”
“没有什么危险,争斗水平即便以他的修为来看也非常克制。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的张富鸿,不止一个。”
张俞听得一怔,有些难以置信:“不止一个?”
“至少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应该是有三個张富鸿在这里爆发了短暂的冲突。”
“三个!?”
“对,三个独立个体,泾渭分明的那种。绝不是一人独掌三枚金丹,抑或是什么分身术法。三个张富鸿,在这里短暂交手,其中一人的手链被拉扯坏了,但物主显然心不在焉,将一向宝贵的纪念品就丢在这里,没有理会……只是走出这个杂物间后,他们的行迹就中断了,我看不到更多。”
张俞又愣了一会儿,恍然答道:“这地下部分,有屏蔽洞察的守秘阵,追踪反溯的术法通常都会失效。”
“难怪就连这里的打斗痕迹也都残破不全,的确是被严格守秘了。我只能判断出张富鸿不止一人,但具体如何争斗,争斗以外有过那些交流,就一概模糊不清……总之,先向前走吧。”
三人走出杂物间,沿着门外走廊继续向前,这工坊的地下部分虽然结构庞大,但至少在抵达破妄水帘之前,结构相当单一,不存在其余岔路。
片刻后,前方就传来淡淡的流水声,显然距离水帘已不远,但随着水声一道传来的还有一阵痛苦的低吟。
听到那低吟声,张俞顿时瞪大眼睛,下意识迈步向前,但很快就发现身形被强大的真元定住,不得动弹。
“不要冲动,我走前面。”
王洛说着,越过张俞,一马当先。而宋徽则默默站到张俞身后,待王洛走过几步,才伸手推了下他的肩膀,顿时也解掉了他的定身。
张俞满怀感激地点点头,心神很快又被前方的呻吟所吸引,口中则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一般,颤抖着说道。
“张富鸿,应该没什么大碍,那孩子真正苦的时候从来不会开口……”
王洛点头道:“听得出来,中气还挺足的,但伤也是真的伤了……所以,倒是能证明他大概不是此地为了呼应你的期待而产生的幻象,毕竟你心底里并不打算看到张富鸿受伤吧?”张俞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正置身于一个随时可能看到虚妄之人的幻境中,不由背后生出冷汗,但很快他也醒悟道:“那只手链,至少那只手链绝不是我的想象或者预期。富鸿本人一定来过这里。”
“对,所以才有必要亲自过去看看。”
说话间,三人终于来到了破妄水帘之前,只见迎面走廊豁然洞开,而后一道薄薄的水瀑流淌下来,遮住了后面的景物。但距离如此之近,张富鸿的声音已经宛如在耳边了。
王洛也没有停顿,抬起手,以无形真元撑起一面伞,恰到好处地挡住流水,却没有去碰触水势中隐含的破妄之阵。
然后,他就看到了水帘后面,面色苍白的张富鸿。
昔日的故友,正带着痛苦的表情委顿在角落里低头呻吟,他的右手齐腕而断,伤口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不再失血,但疼痛显然仍在侵扰着他。
当然,在王洛看来,张富鸿虽然从未承受什么皮肉之苦,天然对这种肉身伤势也缺乏抗力……但此刻的呻吟,更多却是精神层面,而非源于肉体。
所以……
“富鸿,你没事吧?!”
就在王洛一时沉思之际,身后的张俞终于按捺不住,呼喊出来,他虽然没有越过王洛,却趴在王洛肩头,忧虑而关切地看向张富鸿。
此时,张富鸿听到呼喊声,不可思议地抬起那张苍白的脸,见到水帘外的一行三人,瞳孔急剧收缩:“你,你们不要过来!”
“!?”张俞顿时惊讶,“为什么?”
王洛本已打算迈步越过水帘,闻言也先停住了步伐:“怎么说?”
张富鸿说道:“碰触水帘,可能会让你们消失……你们,未必是真实存在的人。”
听到这句话,王洛再次认真观察起眼前的故友:“但你越过了水帘,所以你是真实存在的?”
张富鸿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右手断处,自嘲道:“至少绝大部分都是。”
王洛此时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张俞老板,把那手链给我。”
张俞愣了下,将先前捡起的纪念手链交给王洛,而不远处张富鸿看到那串手链,就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你们,你们从哪里捡到那手链的?等等,莫非你们……是真人?”
“马上就知道了。”
王洛说着,毫不犹豫地跨前一步,正式越过了水帘。与此同时,张富鸿眼中简直要绽放明光。
“王,王山主,真的是你?!是真的你!?”
而后又急不可耐地看向战战兢兢越过水帘的张俞,一时间目光更是百味陈杂。
“爹,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张俞叹气道:“我若不来,危险的就是整个张家。你既是如今的一家之主,难道想不到此番异变,会有哪些后果?”
张富鸿这才面色逐渐回归惨白:“我……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在转眼间就变得莫名其妙了。”
此时,王洛已经来到他身边,俯身递去一瓶疗伤圣药,而后认真观察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同时问道:“没关系,把你亲眼所见的一切都告诉我。”
张富鸿服下药物后,右手的断口处便以惊人的速度重生起来,而这其中伴随着极大的痛苦,但他只是额头渗出冷汗,面色却平稳不动,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这却是让他刚刚的呻吟,显得颇为古怪。
“我……最开始,是带着工坊的核心团队,跟着韩总督一道,迎接几位国主大人莅临视察的。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工坊的投产情况比预期更好,鹿国主还认真地表彰了我的功绩……异变,老实说异变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到现在也说不太清楚,但大体应该是在……不到一小时前?”
听到这句话,王洛不由点头,时间的确对的上。
“当时,团队来到了西楼楼顶,视察新式染幻池的应用情况,我当时作为工坊运营人,亲自沉入池中,给各位国主演示如何将一副‘白卷’迅速浸染成可用的‘绘卷’。那其实有些哗众取宠,主要是为了展示,即便是我这种完全不专业的门外汉,也能在新式染幻池中生产绘卷,而专业高手的效率是我的十倍不止,浸染的绘卷也更具主场优势。所以,我也不需要真的在池中浸染出什么漂亮绘卷,就依照预先彩排时候的设计,用了大概三十分钟,从无到有浸染出了石街小白楼前的商业街。只是,当我从池中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几乎空无一人了。”
王洛听闻此言,不由叹了口气。
“原来当时你在染幻池中,难怪。”
张富鸿有些不解地歪了下头,但并不多问,而是继续自己的故事。
“我当然立刻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于是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工坊的安保人员……老实说,当时工坊的安保工作其实是内务府整体负责的,茸城工坊聘请的护卫和专家,反而是被安排到了外围。但我能第一时间联系到的也只有他们,然后,他们也第一时间就出现在我面前……”
说到此处,张富鸿有些苦痛地摇了摇头:“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很不自然了,他们赶来的速度有点太快了,简直是我刚刚想着要他们来,他们就立刻出现在了我面前。但对于身处一片空荡荡中的人来说,任何相熟的面孔都是可信的,所以我实在也没多想,只询问他们有没有察觉异常,他们却都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王洛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张富鸿又说:“虽然当时大家都对周围情况一头雾水,但人多了以后,总是会心安,而心安以后,就总是会胡思乱想。我当时身处一众护卫簇拥中,就不由想到,要是能尽快找到雪薇就好了。”
听到这里,王洛已在心中叹息一声。
第581章 虚妄中的决心
“从那年石街玉主之争后雪薇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早些年我俩算是共患难,而今我终于有了富贵荣华,所以时时刻刻也不会忘了她……“
说到此处张富鸿停顿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应该浪费时间说这些琐碎,便转回头说道:“我当时心里只是想了一下,就见雪薇从门外踉踉跄跄跑来,说她刚刚趁着我入染幻池的时候,去旁边茶室简单补了妆,再出门却一个人也见不到了。我其实心里有些奇怪,但看到雪薇,就真的什么也不想多问了。只要她平安,就一切都好。”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痛苦。显然,盼望着池雪薇一切平安的人,此时却孤零零地蜷缩在水帘后的墙角,那个本该平安的人是何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察觉工坊内发生异变,我当即让安保人员展开全面调查,但结果却是毫无结果,无论专家组如何研判,结论都只是一切如常,甚至工坊外还在歌舞升平。那些消失的人,就仿佛只是顺理成章的消失……或者说,他们也没有真正消失,只要我真心想要看到谁,谁就会很快从这样那样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刚刚的消失。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心想事成,恐怕伴随着很大的风险,所以就立刻运用起清心决,确保自己能维持坚定的理性。”
王洛赞许地点了点头——身处灾祸正中,却能迅速察觉异常,并调整心态,做出正确判断。这位故交的表现着实出色。
所以,王洛也就认真问了下去。
“所有人都不见了吗?你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张富鸿认真地摇了摇头:“一无所获。而且我当时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判断一个人是真是假,也不太想要去急着下判断。毕竟……但我当时同样也隐约意识到,尽管身边的人无比真实,但如果沉溺在这样似真似假的环境中,恐怕后果更是不堪。然后我就想到了位于地下的幻境遗迹,想到了此地的破妄水帘。如果说在这片真伪不辨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地方能让人锚定真实,那唯有遗迹了。”
说到此处,王洛也就大体猜到了后续的发展。
“你和自己的分身又是何时遭遇的?”
张富鸿说道:“就在帘外那条走廊,我们三组人从三個不同的位置同时出现……险些当场就打起来。好在当时我刻意支开了身边的绝大部分安保人员,否则怕是三方都要覆灭在门前了。然后,因为我和雪薇都完全不善争斗,所以简单撕扯了一番后,就还是回归言辞之辩了。我们三方都坚信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但奇怪的是,我们三方身上各自都有参差。譬如说,我在九尊大赛时期,拿到了飞垣录天地争霸赛的第二名,过程虽有疏失和遗憾,但那也是我之前不曾奢望的佳绩了,我对此深以为傲,所以那手链一直都随身带着。但另外的两个我,却有一个戴上了金手链……而他能取胜的原因,正是在大赛中没有犯下那些本可以避免的失误,而据他介绍,若当时出现失误的人不是我,就该是我们世界线里的冠军了,他的状态其实很差。所以,虽然我很清楚他或许只是我为了弥补遗憾而假定存在的分身,但他的故事,的确很有说服力,也很有吸引力。”
这段故事听来有些离题,张俞不由皱起眉头,但眼见王洛和宋徽都在认真聆听,自然也不敢出言打扰。
“然后,那个我还格外大方,当时撕扯时他失手拉坏了我的手链,然后居然将金链赔给了我……或许在他看来,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张富鸿,而另外两人只是应运而生的假货,所以手链就算送给我,只要越过水帘,假人消失,那价值连城的纪念手链就能物归原主了。不消多说,我们两个亚军想的也是同样的事。所以手链我就暂且收下,只是……在我来得及拾起坏链的时候,雪薇的状态,却突然变得非常不好了。”
王洛问道:“三者不能并存吗?”
“对……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复数个体同时存在,还直接碰面,必然隐含着极大的不妥,所以我们三组人初遇的时候才会第一时间就不约如同起了杀心,好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相触的时间稍微久些,雪薇却先一步支撑不住了。而我们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越过水帘,真伪立辩。”
听到这句,王洛欲言又止。
张富鸿自嘲地笑道:“我想,我们三人当时心中恐怕都有类似的想法,所以察觉各自的雪薇有难后,立刻就不约如同抱起人冲向了破妄水帘——因为只有自己带头,才能让身边两人也同时不加犹豫的行动起来,这样才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王洛赞道:“囚徒困境,倒是被你们破解的很好。”
张富鸿说道:“当时,我们三人之间仿佛的确有了一丝玄之又玄的联系,甚至在并肩越过水帘时,我还隐隐有了一种感觉,无论最终是谁活下来——当然一定是我——活下来的人,应该去肩负起亡者身上的东西。比如那个本有机会被我亲手夺下的冠军头衔……”
张富鸿低头看向断腕,再次自嘲地哈哈大笑:“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是我事到临头贪念蒙了心,那金色的手链以及怀中奄奄一息的爱人,我一个也不想放弃。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不该我拥有的,我一个也无法拥有。三人并肩越过水帘后,那两人轰然消散,而我戴上金链的右手腕以及我怀里的雪薇,也都一道消失无踪了。再之后的事,山主你也知道了。”
讲完自己的故事,张富鸿明显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强迫自己闭上嘴巴,等候王洛的决断。
王洛则偏头看向宋徽。
“宋教授,看到现在,你的意见呢?”
宋徽说道:“幻境中诸人可以应心而生,应心而灭,且与真人几乎一般无二。而同一人的不同个体,细节处颇有参差,而各具道理……这其中,让人自然联想到两点,其一自然就是魔尊的虚实化生神通,这是整个异变的核心。第二则是幻境遗迹具备的催助演化之能。多份分析报告可交叉印证:只要在绘卷中设定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余下部分就可以通过幻境遗迹的帮助,自然演化出来。而这和张富鸿的情况非常相似。所以不妨推测,如今异状,恐怕正是魔尊神通与幻境遗迹相融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也正在对方预料之中。”
王洛闻言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魔尊在幻境中练就神通,一举摧毁仙盟的高层班子……想法很好,但居然真能完美绕开仙盟这些年积累的重重法阵结界,一举建功,必然是仙盟这边遭遇了什么寻常算计之外的要素,这其中幻境遗迹显然最是可疑,所以之后必然要亲往一探。不过,你知道我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也是你之所以愿意跟我深入幻境的理由。”
宋徽看了王洛一眼,语态中略有一丝惭愧:“我虽是灵山出身,但在我退休那一刻,就不再需要,也不再应当为灵山履职……然而,承认我的功绩,因而赋予我解放的那个人,我欠她一条命。如今她失陷在这里,我便要尽一切办法救她出来,也只会救她一人。”
王洛说道:“没关系,目的一致就足够了,那么还是那个问题,现在,你的意见呢?”
宋徽反问道:“山主手中的飞升录,又如何显示?”
王洛也很坦然,将飞升录摊开来展示给所有人,只见上面金光灿灿,辉煌更胜以往,但书页上却空无一物。宋徽面色阴沉:“山主,你如今已是权限归一,名副其实的灵山之主,而鹿国主则是与灵山关联深厚长达千年以上的灵山人,难道……”
王洛说道:“对方是魔尊,这个结果也算理所当然。他终归曾名为赤诚,灵山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让飞升录失效也算再情理之中,更何况……”
更何况后面的话,王洛没有说,于是宋徽也不再问,只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飞升录的佐证,我没办法准确判断,但至少现在,我能隐约感应到国主就在前面。”
王洛说道:“足够了,那就动身吧。至于你们……不妨等在这里,前面的路已经不适合再走下去了。”
张俞目光牢牢盯着自己的儿子,而后者,果不其然挣扎着站起身,说道:“我还可以继续走,前面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山主您一定用的到我!”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猛烈的锤击就从背后袭来,张富鸿本就不善争斗,更有伤在身,顿时中招,两眼翻白晕倒在地。
张俞面色带着一丝决绝,低声道:“尽管恨我吧,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女人去冒险,甚至拖累到唯一的救命可能。”
王洛沉默了下,说道:“池雪薇也算我的故人之一,若有机会我当然会救她,但如今情形恐怕不会有太多余裕。”
张俞说道:“王山主,只有破掉魔尊的神通,所有人才有获救的可能,这个道理我很明白,所以我会在这里看好他,一道等您胜利归来。”
王洛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宋徽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两人沿着走廊又行了片刻,宋徽的身形微微一顿,古板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情绪波动。
“王山主……”
“嗯,我知道,张氏父子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很有意思,但……已经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