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王洛感受到了石玥的情绪变动,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于是,本打算丢开的话题,又被他捡了回来。
一边向院内走着,王洛一边问:“石秀笙是个怎样的人,详细与我说说?”
石玥擦了下眼睛,待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已然哽咽,她有些羞窘地咳嗽了几声,却不由落下泪来。
王洛没有让她为难,先一步进了院子,取了北厢房屋檐下的茶具,在管家树下摆开,轻巧地施展手艺,为石玥倒了一杯速泡茶。
石玥此时也整理好情绪,走进院内,感激地接过茶杯,待清凉的茶水入腹,她才说道:“他,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128章 讲道理
“这,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茸城书院前,一位身材瘦削,青袍如罩的中年人,满面疑惑地看着院墙上的青藤,故作感慨道。
而在他身旁的,则是个身穿白衣,肩宽雄厚的年轻人,闻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书院的护院阵法,每隔两三年就要更迭一次,以前当然不是这样子。”
中年人似是感受不到身边人的不耐烦,喟然叹息道:“两三年就更迭一次,不愧是茸城书院!几年不见,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唉,当年若是没有小人作梗,我本该成为书院的学生,可惜……”
白衣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打断道:“石秀笙,你到底进不进去?”
名为石秀笙的中年人,连忙收敛了脸上的感慨与惋惜,下意识耸肩低头:“当然进,当然进……这位,这位白师弟,请你领路。”
“谁是你师弟?!”白进贤一脸的嫌弃,“这一路上你那差临门一脚的故事念了多少遍了?但进了就是进了,没进就是没进,书院每年招收的学生并不少,但凡是天赋够好,总能考的进来!至于你这种考进不来,还自诩差临门一脚的,却是比招收的学生多十倍都不止了!醒醒吧,这书院里没人会把你当师兄,少来攀附关系!”
石秀笙被噎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拱手致歉。
“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了……”
“闭上嘴巴,跟我来。”白进贤说着,也从腰间摸出一块造型别致的玉牌,在书院门前一晃,而后迈步走进书院。
石秀笙连忙小碎步地跟在后面。
而走过正门,终于踏足到书院的土地上时,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发出了叹息声。
当年,真的是只差一点点……
——
白进贤作为余小波最忠实的狗腿组合——黑白双煞之一,其实大多数时候,都还蛮心高气傲的。
因为即便在英才云集的茸城书院,他的出身、修为等,也都在均值以上,是不折不扣的祝望精英。与酷爱黑色皮装的好基友赫小军一道为余小波做事,并非他骨头软,生性下贱喜欢跪舔他人。
恰恰相反,忠诚于上位者,是因为他有着足够强的阶级意识——认定自己虽不如极少数人,却仍优于绝大多数人的阶级意识。
白进贤很清楚余小波和一般学生的不同,更清楚所谓有教无类,是最多停留在课堂和书本里的空想。而课本之外,处处都是现实。
所以在为余小波跑前跑后之余,白进贤很讨厌那些不懂上下尊卑,不知进退的贱民。比如赵修文,再比如石秀笙。对于余小波分配给他的,从波澜庄密卫的手中迎接石秀笙进书院的差事,也不乏腹诽。
这青袍的中年人,身上特么还带着馊味呢!把这种人奉为上宾,还有规矩吗,还有上下尊卑吗?!
但余少的命令,自然也不容违背,白进贤只能捏着鼻子将此人一路领到别香小筑——那是余小波最近一段时间的住处,据说他在那里曾与强敌交锋,扳回一城,因此便将其视为自己的福地。
一路行来,石秀笙倒是老老实实,没再吵嚷,临近别香小筑时,更是战战兢兢,每一步都生怕走错。
白进贤不由好笑,这人倒是懂得一点进退,若是他在赌场里也能有这么规矩,应该不会沦落得这么凄惨。带着一丝嘲讽,白进贤将人带入小筑,而余小波早在大厅等着,见到两人,露出一贯风雅的笑容。
“白师弟,我在二楼给你备了一份茶点。”
白进贤自然知道这是要自己回避,连忙道了谢,便往二楼去。
余小波而后才看向石秀笙,脸上仍挂着风雅的笑容,开口却让石秀笙不由背后生寒。
“过来站好,我说,你听,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开口。”
“是,是!”
余小波有些好笑地看着石秀笙转眼间就违规一次,他摇摇头,伸手在茶桌上摆了一枚黑棋子,说道:“书院有戒武令,我不会动你,但你离开书院后,桌上每有一枚棋子,我就让人打断你一根骨头。”
石秀笙霎时间面色惨白,抖如筛糠,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好。”余小波点了下头,伸手翻开了一本早就摆在茶桌上的小册子,边看边念道,“石秀笙,1150年生,生父石贺,生母许氏……1167年,于景华区永进蒙学院顺利筑基,次年报考茸城书院,以一分之差,名落榜外。”
听到这一分之差,石秀笙不由地喘息粗重起来,两只眼球里也开始布满血丝。他虽未言语,但咬牙切齿的愤怒姿态,却将心事尽显无遗。
于是余小波又伸手在桌上拍下一枚棋子。
石秀笙的愤怒戛然而止,错愕道:“我没开口!”
余小波笑着将第三枚棋子摆了下去。
石秀笙愣在当场,良久才收敛了所有的情绪,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讲道理?没错,这就是不讲道理。”余小波说着,将桌上的三枚棋子一把抓起,碾为粉末,“摆几枚棋子,打断你几根骨头,都只是我一个念头的事。你开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就如34年前,你是否答对了那道律算题,也根本无关紧要。你的名额是被孟家的少爷拿走的,他哥哥是书院的顶尖学生,如今则是赫赫有名的孟教授。而那位拿了你名额,才能混进书院的纨绔少爷,现在正在金澜坞任主管,每年的收入都在五百万灵叶以上,妻子和情人都很漂亮。至于你,如果没有波澜庄的密卫奉我的命令去北山城为你平账,你应该还在笼子里关着。”
听了这番话,石秀笙身子颤了颤,终归没敢说话。
余小波说道:“懂得克制了,这倒是很好。但你心里肯定还是觉得不公平,碌碌无为的庸才,乃至卑鄙无耻的小人窃据高位,而你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呵呵,你这一身青袍,是永进蒙学院赐给优秀毕业生的,你穿在身上30多年,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始终是那个才华横溢,筑基圆满的石仙?但其实绝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所谓的才华,都是无关紧要的。有没有人给机会,然后你能不能把握机会,才最重要。而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作回石仙。”
石秀笙抬起头,迷惑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期冀。
“我要你去登记成为灵山之主。”
第129章 当心中迷茫时
午后,王洛与石玥在内院树下喝茶,管家树枝桠轻摆,送来阵阵清爽的风。而王洛则技法娴熟地给石玥送去一杯杯冷泡茶,只喝得石玥腹中的石中火都摇摇欲坠。
以至于到了申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石玥便忍不住问:“山主大人,就不能喝点热茶吗?”
“热茶不利于平心静气。”王洛说道,“师姐说过,每一个对女孩子说多喝热水的男人,都是在为离婚率添砖加瓦。”
“尊主大人还真是……”石玥听得不由摇头,“总之,有什么事,不妨直接告诉我,我现在心态很平和了,天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了。”
王洛想了想:“好,那你先喝完这一杯,慢一点。”
石玥接过茶杯,依言细品,心中越发对山主大人的手艺惊叹不已。
就这么几袋冷泡茶,属于老洪那店里都不太拿得出手的廉价货,硬是被他以精湛的五行淬术给无中生有的泡出几分上品灵韵……这手艺不知能让多少茶楼老板跪着舔他!
而就在石玥细心品茶之时,就听王洛说道。
“若我所料不差,石秀笙很快就要登门拜访了。”
“噗!”
王洛摇头:“还是心不静。”
石玥堂堂筑基圆满的蒙学优秀毕业生,被一口茶水呛得狼狈不堪,更兼满腹羞恼。
“山主大人你太过分了!”
然而嗔怒未平,就感到管家树忽然静了下来,仿佛每一片树叶都停止了摇曳。而霎时间凝固的空气,更是让石玥意识到……
山主大人恐怕一语成谶了。
咚咚咚。
熟悉的三连敲,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识海正中,唤起一些并不愿意唤起的记忆。
“石秀笙……”石玥低声呢喃着,胸腹间酝酿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片刻之后,她转头求助王洛,“山主大人,我该怎么做?”
王洛说道:“做你想做的就可以。”
“想做的?”石玥茫然若失,“我,我并没有什么想做的。”
“那么从现在开始想也不晚。”王洛说道,“比如让他在门外等着,也同样是一种选择。”
说话间,又是三声敲门响,以及一个温和的中年声音。
“石玥,是我。”
简单的四个字,霎时间让石玥有了决断。
“山主大人,我明白了,之后就交给我吧。”王洛点头:“好,我不会插手,一切由你决断。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收拾残局,所以放心去做吧。”
“嗯!”
石玥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迈步向外,脚步轻快而稳健。
但其实她内心仍存有迷茫,她并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面对石秀笙,因为越是想得多了,反而越是无所适从。
依照本心,她根本不想见石秀笙,一点也不想。
当石秀笙丢下千万债务一走了之的时候,当他将母亲留下的几枚首饰也毫不留情地典当掉的时候,当他极度癫狂之下甚至想要联系北山城的【草帮】将女儿也押上赌桌的时候……石玥就已不再将其视为血亲了。她曾对着手中的族谱起誓,从今以后,石家仅有她一人。石秀笙与她,与石家都再无瓜葛。
无伦石秀笙之后是凄惨落魄地横死荒野,还是咸鱼翻身,真的在赌桌上赢回一切,她都不想再与其产生半点瓜葛。
更何况如今石秀笙是甘愿作波澜庄的马前卒,才能回归茸城,从本性上看简直比之前更加恶劣不堪。让这种人踏足石街,都是对石街的污染。
但是,将石秀笙拒之门外,并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甚至可能正中对方下怀。
或许石秀笙,或者说波澜庄想要的,就是一副生父在家门外苦苦乞求,却仍被女儿拒之门外的苦情戏码呢?
何况,如今王洛和石玥的确是知道,石秀笙背后有波澜庄的指使。但石街上的其他人又如何能得知呢?在他们看来,石秀笙一回归就替女儿清掉了千万债务,还有比这更经典的浪子回头吗?便是背后有波澜庄主使,那也是真金白银砸了上千万进来,总该给个交流的机会吧?若能冰释前嫌,父女重归于好,岂不更是贴合了浪子回头、父慈女孝的传统价值观?
对大部分情感朴实的石街人来说,亲人永远是亲人,无论做过什么,背弃过什么,血脉亲情都斩不断,更何况是父亲对女儿,天然就存有纲常伦理上的优势地位。更更何况,在遭遇茸城书院的那场变故之前,在他人生几度折戟,终于自暴自弃之前,石秀笙曾经也是石街人的骄傲。
石玥并不喜欢这样的朴素情感,但她也正是因着街坊们的朴素,才能在最为困难的时候支撑下来。所以她当然不会去怪街坊们的想法过于陈旧,只觉得石秀笙利用人心,着实可恨。
至于和石秀笙当街辩论,将他身负的阴谋诡计,全部拆穿于众人面前?
或许那同样是石秀笙期待的结果——与石玥公开辩论,正好施展他这几十年沉沦中练就的一副死缠烂打的好口才。
当初石秀笙在人生最为低谷而落魄的时候,都能舌灿莲花,骗得街坊们为其筹资过百万。这个本事,石玥是自愧不如的,所以也根本不想和石秀笙辩论,给他施展的机会。
然而,既不能拒之门外,又不能当街拆穿,那要怎么办?将其迎入石府,奉若上宾?
带着满腹纠结,石玥却没有缓下脚步,她很快推开石府的枣红门,看到了门外的人。
一个温润似水,风雅翩翩的青袍中年,他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眉宇间依稀与石玥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的确是石秀笙,而且是记忆中那个还没泥足深陷,心中的正气尚未泯灭的石秀笙,也是石玥记忆中最好的石秀笙。
“小玥,我总算又见到你了。”
然而见到这样的石秀笙,石玥却反而坚定了心中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