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的墨宝,他比任何人见得都多,甚至还练习仿写过——在宋一镜布置的抄写检查任务过重时,王洛就责无旁贷为师姐分忧了。
所以王洛也很清楚,鹿芷瑶才华横溢,光芒万丈,但唯独一手书法却堪称人生污点,而且是屡教不改。所谓字如其人,在她身上体现的格外鲜明。
并不是写不好,而是她的审美与常人就存在天壤之别。
数百年的时光,或许能改变一个人的书写习惯,但是会连审美也一道改变吗?王洛并不这么认为。
——
“王哥,玥姐,咱们到了。”
在王洛微微陷入追忆时,张富鸿忽然呵呵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思。
与此同时,张富鸿身旁的池雪薇,则履行着侍女的本分,甜甜一笑,同时动作轻柔地为王洛和石玥收起茶具。
是的,几人搭乘金云前来雪霜楼时,金云上还非常奢侈地准备了全套的茶具,以及一位茶艺精湛的池雪薇。
用张富鸿的话说,这都是排场,是张家这好歹也有几百年传承的豪富之家的一点穷讲究。
他想要继承家业,无论本人是何等的叛逆不羁,至少在排场、礼仪上,还是要摆出些循规蹈矩的模样来。
不多时,金云缓缓降落在雪霜楼后的一座古木缠绕的高台上,早有几位穿着蓝白相间工服的少女在此等候,引领着几人沿一条半透明的绿色小径,来到位于雪霜楼主楼一旁的一间雅致小院中。
一边走着,张富鸿一边为王洛和石玥讲解道:“雪霜楼真正的精华,早就不在主楼了。那都是糊弄外地游客和没见识的本地人的。真正的冻冻锅是几百年前,墨麟权贵们拿来显摆玄冰窖藏和雪山短脚羊肉的奢侈品,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做给人吃呢?”
石玥只听得脸色一阵发黑,却一言不发。
张富鸿说道:“不过嘛,墨麟的奢侈品,肯定养活不起这种落魄的老字号,雪霜楼自从易主给了景丽轩的老板,生意每况愈下,就连外地游客团都不怎么能成行……”
石玥呼吸不由渐重。
“这冻冻锅的招牌打出来以后,倒是让雪霜楼有点起死回生的势头,然后他们也顺势从墨麟请了真正的大师,说是仅凭一手冻冻锅技术,就几次摸到神厨门槛。主楼那些糊弄游客的简陋锅子,就是他负责研发的,单凭那配方就赚了上千万灵叶,本人更是分到了雪霜楼的一点干股,也算是技术致富的典范了。”
说完,张富鸿就收敛了笑容,腰板也挺直了几分。
因为此时他们一行人,终于踏入了雪霜楼的楼外院门,而院内,早有几位张家人在等着了。
都是些中老年,眉目间与张俞有五六分相似,见到张富鸿等人进门,纷纷露出不豫之色,就连声礼节性的问候都没有。那么这些人的立场就显而易见。
张富鸿却毫不在意,恭恭敬敬地向每一位长辈行了礼,在后者或冷淡,或阴阳怪气的回应声中维持着自己的笑容。之后,才郑重地介绍道:“我身后这两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灵山山主王洛,以及灵山外山门首席,兼石家家主石玥。”
于是张家一众宿老才纷纷露出勉强的笑容。
然后,小院厢房里,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传来。
“王山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张俞带着生意人的笑容,缓步走来,而在他身后,张富律、张富澜宛如左右护法。
其中,在青萍司任司木郎的张富澜已经全无精气神,显然之前在石街强保石秀笙不成,已经让他的仕途彻底破灭,就连基本的心气也沦丧殆尽。
而张富律……这还是王洛第一次见到张富鸿的大哥。
看上去和张富鸿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身材高挑,一身名贵的黑色华服衬得身上肌肉饱满,而又不会过分张扬。他五官虽称不上俊逸,却也端正耐看,此时还化了淡妆,看来格外有上城精英的风范。
“见过王山主。”张富律主动打起招呼,“此前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希望以后咱们能有合作愉快的机会。”
“好说。”
张俞呵呵笑着:“你想要和王山主合作愉快,那还需要再努努力,把你手底下的生意做得再大一些。”
张富律则说:“这不是巧了?我今日正好请到了几位潜在的生意伙伴,若是有机会能达成合作,说不定就能连带着与王山主也合作愉快了。”
说话间,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四名穿着乳白短衣,腰间束有厚重束带的月央人,在雪霜楼的侍者引领下,也走到了院门口。
两男两女,男子看来都在四十上下,女子倒是年轻些,却显然没有抛头露面的打算,只是跟在男人身后,几乎要藏在影子里。
张富律当先与那几人打起了招呼。
“祝老板、何老板,真是好久不见啊,上次于月城一别,已有三个月了吧?”
两名月央中年立刻回以笑容,并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复杂的手势——那是月央人惯用的指上礼节。
“张老板,的确是好久不见。”
一边说,一边迈步进院,对门口处的王洛等人,仿佛视若无睹。
只是王洛却敏锐地发现,这一行四人,至少有三个人在暗中观察他——很用力的那种。
这下,事情就真的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第175章 谈判瞬间破裂
这场张家人含量并不算太高的张家家宴,就摆在小院厢房之中。
厢房里自然是另有洞天,走进门中就能感到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四周竟有冰天雪地的景色。随即而来的则是摆在房间正中的火炉带来的炽热。
冰与火的交融,只是为了让客人能够感受到墨麟风光而精心打造的小小背景。房间的核心是仿造墨麟圣山山火的炉子,以及锅中的圣山玄冰。
这样一只冻冻锅,每次开锅的成本都高达数千灵叶,更不必说从墨麟高价进口的鲜切肉……石玥只看了一眼那口锅,眼皮就不由狂跳。
但今日的正题,显然也不是冻冻锅。
在简单的家族式寒暄后,张富鸿率先进入了正题。
“今日除了咱们张家自己人,还有几位尊贵的客人,所以为了不浪费他们的时间,咱们就直入正题吧。下次的家族集会,祭拜先人时,我要持香进殿。”
说着,他甚至主动为一旁的王洛解释其中意义:“也就是认我为家族继承人的意思。”
这番话后,一众张家叔伯,都明显陷入愠怒,却没人愿意当先站出来斥责张富鸿的“坦率”。就连张俞也只是呵呵笑了一声,说道:“你也不必这么心急,富鸿。”
倒是一位月央人,开口问道:“你们张家人,做事都这么直率的吗?”
张富鸿瞥了他一眼,说道:“想说我们暴发户野蛮不通礼节,可以直接说,没必要绕弯子。”
那月央人微微一笑:“我们却不是张家人。”
张富鸿冷哼道:“张家也就是这两年生意上了规模,之前遇到月央人,那表现可是比张家人更张家人。”
然后他又一次体贴地对王洛解释道:“我爹把家族生意做出石街,在上城区壮大前,月央人一直把我们当贫民窟的土财主,骄横无礼之至。”
王洛提醒道:“你这句话本身也是在歧视石街本地的企业家。”
“呃,抱歉,哈哈。”张富鸿憨憨一笑,“王哥,锅开了,先尝尝雪霜楼的绝活吧,也给我爹他们一点考虑的时间。”
张俞却没打算慢慢考虑,在今日集会前,他心中已有了决断。
“富鸿,过去这些年,我承认自己对你确有偏见,兄弟三人之间也不是一碗水端平……但一方面,你应该要承认,是你多年来的藏拙,让我始终误判了你的潜力。另一方面,我私心上的偏倚,不该成为你挑动家族内部矛盾的借口。”
张富鸿没有理会,只是热情地给王洛碗里捞了几块鲜肉,一勺由玄冰化开的充满五行灵力的肉汤,并撒上了墨麟特产的香料。
他的动作姿态,热情而不谦卑,仿佛就是在招待熟悉的朋友。而王洛也认真道了谢,然后依样帮石玥也舀了一整碗,让少女受宠若惊。
待一碗鲜肉连汤下肚,张富鸿才呵呵笑着,将目光转回到父亲身上。“爹,我只是想名正言顺拿到家族继承权,犯得着用什么两方面的理由来驳我吗?由我这个明显才智能力和运气都最强的儿子继承家业,在你看来反而属于大逆不道咯?”
笑着说完这番话,张富鸿的声音逐渐转冷。
“其实呢,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真的扭转内心对我的成见,在你看来,我无非是走狗屎运,抱上了一条名为灵山山主的大腿,然后在关键时刻背刺了自己的亲爹,之后更急不可待地反攻倒算。呵呵,这么想也没错,但现实一点吧老爹,若没有我及时背刺,张家在石街就连一点斡旋的余地都不会有了。你最近这段时间应该没怎么在街上行走吧?是腿脚不便,还是不想被街坊骂的太难听?”
这番话的力度就略有些过,不但张俞面上挂不住,就连月央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个张氏的长辈忍不住站起身斥责道:“照你这么说,你背父叛族,反而成了英雄?”
张富鸿笑道:“若是我爹现在把家主之位让给我,我保证至少他也可以成为英雄。”
“你做梦!”
张富鸿叹道:“是啊,那么美好的事情也就在梦里才有了,所以我这不是专程安排了饭局,看看有没有机会美梦成真嘛。坦白点讲吧,张家现在已经很危险了,老爹过去的扩张,多半是依赖波澜庄的大力扶持,而波澜庄和张家的合作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然后,老爹你自己说,现在张家有抽身而退的可能吗?那么多已经开展的合作,陷了咱们多少资金进去?张家名义上是石街首富,可若是那些预期收益拿不到手,现在的负债咱们能偿还几分?背着这么沉重的负担惯性冲锋,又没有波澜庄庇护,张家会是什么下场,你想不明白吗?”
张俞默然不语。
此时,却是一个月央人,放下筷子轻轻开口:“我们风楼愿意和张家合作,为张家分忧。”
张富鸿眉毛一扬:“哦,你们是月央七楼中的风楼?那还真是失敬了啊……大哥,你是许了人家什么好处,能引得堂堂风楼下场来挺你?算了,你也不必回答我,我也不是很关心,只是想告诉风楼的各位,想和张家合作,找我更好,虽然条件可能开不出大哥那么优惠,但绝对有落地的保障。”
说着,张富鸿竟直接当着大哥张富律的面,开始自我推销。
“我知道各位可能对我还不那么熟悉,毕竟我过去一直都是低调行事。但还请相信,在我的带领下,张家一定会迸发比原先更加蓬勃的生命力,和各位合作伙伴也能建立更加广阔的合作关系。不知各位认不认得子吾国镜海段家的公子段平,我和他谈笑风生……”
张富鸿的话语表情带着几分刻意的浮夸,如同挑衅。
而果然张富律没能耐住性子,斥骂道:“你不全是靠王洛嘛!?”
张富鸿笑了:“对,我有今天,全靠抱上了大腿,但咱们这些富家子弟,就别强调什么自我奋斗了吧?大哥你在上城区和一众精英们谈笑风生的时候,不也是靠家族大腿?难不成全凭你自己的本事?我能抱到灵山山主的大腿,你却抱不到,这就是区别所在了啊。”
月央人闻言,却摇了摇头。
“抱歉,正因为你抱上了灵山山主这条大腿,我们风楼反而没法与你合作,毕竟,和祝望人不同,我们月央人,对旧世余孽,是真的深恶痛疾。”
第176章 只要够无耻
王洛发现自己好像是与和谈绝缘。
从天劫前就是如此。
每次师姐委托他去找暴怒的宋一镜开启和谈,结果永远是以宋一镜暴力镇压门下大弟子作为终结,真正的和平从来没有降临过。
这既让王洛意识到一切和平的根基都是暴力,也让王洛对和谈一事多少存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
而不久前和余小波的和谈,更是让这份印象变得根深蒂固。
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张家家宴,明明主角并不是他,结果却还是重蹈了历史的覆辙。
随着月央人斩钉截铁地说出深恶痛疾四个字,和谈基本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王洛看向张富鸿,后者自然也是惊讶万分,却终归不乏应变之能,先是一笑,而后故作轻松地开口。
“对旧世余孽深恶痛疾啊,这份坚定的信仰真是令人深感佩服,几位要不要先去鄙国金鹿厅也这么喊上两嗓子,讨个彩头?”
众所周知,金鹿厅两代主人都可谓旧世余孽,那月央人闻言顿时语塞,随即才疾言厉色道:“不要偷换概念!祝望的国主,乃至尊主大人,虽然生于旧时代,却在天劫之后,与旧世做了最郑重的切割,所以……”
张富鸿闻言,眉毛一扬,便要反唇相讥。
王洛却打断了话头,说道:“所以才得到了你的认可,让你没那么深恶痛疾?需不需要我代表她们向你说一声谢谢?”
月央人听后,更是张口结舌,不多时就面色涨红,显然是羞恼已极。
此时,他身旁的同伴则接过话头,正色说道:“初代定荒元勋,绝大多数得道自天劫前,但随着大律法的编织,他们纷纷放下了个人得失,丢弃了旧世道统,成为新时代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