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走到小村口,桂珍还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着在空地中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还有鬼子军官,以及已经吓尿裤子的老秀才,不知道为啥,她突然非常非常痛恨那个老秀才,她恨不得现在老秀才就被鬼子兵给杀了,可事与愿违,鬼子军官却给了老秀才一块牛肉干,让他坐在树下慢慢嚼着。
“好吃吗?”石田少佐低头问老秀才,老秀才也算聪明,立即望着会翻译的高田,高田复述了石田的话,老秀才赶紧起身来点头哈腰道“好吃好吃,谢谢太君,太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嗯,那就好。”石田少佐忽然转身,朝着自己的士兵点头道,“去吧!”
石田话音刚落,鬼子兵蜂拥冲进了村子中,就像是一群带着武器的蝗虫。
高田傻了,谷崎田也傻了,老秀才那一口烂牙中咬着的牛肉干也掉落了下来,而石田少佐却是满脸的笑意,干脆闭上眼听着村子中那些枪声、惨叫,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场音乐会,听完之后能让他睡得更安稳,情绪更稳定。
石田的士兵大部分似乎都有磨牙的习惯,一面磨着牙,一面用各种方式残杀着钦天村的村民,可不少的士兵还在屠杀的过程中却挨了自己军曹长的耳光,告诫他们杀人太快了,亦或者你们不能浪费子弹,应该用最原始的方法,这样才能彰显你们的勇气。
谷崎田撒腿就向村子中跑去,却被石田手下的士兵拦住,石田挥手示意不要动手打他,让他好好的,因为他还要回去作证,证明是钦天村的村民杀害了满洲贵族,原因他早就想好了,是因为钱。而为什么不拿走钱呢?他们是准备等风头过了,才去埋尸的雪地中取出那些支票和钱来,当然他们拿钱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抗日武装。
多完美的理由呀!石田少佐深深地呼吸,闻着空气中硝烟和血液的气味,像一个指挥家一样站在空地最高处,挥舞着双手打着节拍,仿佛村子中正在执行屠杀的士兵都是按照他的节拍挥舞着手中的刺刀……
把全村人放在空地中间,就这样杀死多没有意思!要突袭!一定要突袭!这样还能训练士兵!
“这就是指挥!”石田少佐笑眯眯地看着完全傻了的高田中队长,又扭头看被压在雪地中不断挣扎的谷崎田。
“这是屠杀……”高田中队长喃喃道,“是屠杀!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普通的百姓!”
“是呀,普通的百姓,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不断的取胜,有一天当其他军队踏上我们的国土时,也会发生这种事情,有句中国话叫‘先下手为强’是非常有道理的!”石田少佐沉声道,又拍了拍高田的肩头,“喂,这是实战,你也应该参加!”
“不,这不是实战,这是屠杀。”高田中队长跪倒在雪地之中,还在的时候,那些报纸、杂志,还有漫画上写的都是假的吗?这里的人欢迎人,欢迎皇军来解救他们,为他们营造世界上最美好的国土。
美好的国土吗?不,是地狱……
第四章(下)[他们的地狱]【5更】
地狱是什么模样的?
每个人从孩提时代都会去想象,到了少年他们的想象力开始扩张,依照着自己在小说、漫画或者其他途径得到的讯息来构造自己脑子中地狱的模样。不管怎样,地狱都是残酷的,又为何残酷?只因那些堕入地狱的人,在活着的时候罪孽太深。
可是眼前呢?眼前的这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地狱又是怎么回事?高田不明白,他慢慢向小村口走去,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一个肚子被剖开,用双手捂着肠子的村民跑了出来,在看到他之后又站住了,浑身血污,脸上全是血与泪的冰渣子。
高田认识他,他就是那个放下土豆包就跑的村民,那个他称为不懂礼节的人,可是对魔鬼应该懂礼节吗?他跑,是因为恐惧,是恐惧他这身军服吗?如果自己脱下这身军服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吗?不能啊!就算脱掉了哪又怎样,不是因为这身衣服,而是因为内心中对杀戮的一种向往……
刺刀从后方刺穿了那个村民的胸膛,握着刺刀的兵用脚蹬着村民的后背,拔出刺刀来,又骑在已经快死的村民背上,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刺着,随即又割开他的裤子,把他的那东西割了下来,用刺刀挑着,将土豆包中的土豆全部倒空,装进去,随后又从口袋中掏出先前割下来的其他男人的东西都放了进去,再举高袋子摇晃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喂中队长,你也要加油!不要落后!”那名满身是血的士兵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随即抓着刺刀又冲进了村子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救命呀!救命呀!”桂珍从村屋中冲了出来,吕鸿图拿着一把菜刀在那抵挡着追赶的嬉笑的兵,可他的抵抗是徒劳的,很快他就被几把刺刀捅穿,已经死去的他被两个兵合力挑起来,扔向雪地中,其中一个从空中跳起来,踩在他的身上,模仿着歌妓的模样跳着的传统舞蹈《镜狮子》,跳一阵又双手握着刺刀对着吕鸿图的身上一顿乱捅,发出那种变态的满足笑声。
桂珍跑向小村口,却看到满脸泪痕的高田站在那,而高田却立即闪身到了一旁,桂珍一愣,随即拔腿就向村外跑去,跑向谷崎田在村郊的小屋,她知道活不了了,她知道这种时候最应该保护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那个怪物,就算是保护不了,哪怕是再见一眼也好,只是一眼……
“桂珍!”谷崎田在雪地上挣扎着。
石田少佐冷冷地看着边跑边摔倒的桂珍,对压住谷崎田的士兵下令道:“放开他。”
士兵松开谷崎田,谷崎田拔腿就跑向桂珍的方向,他脑子中只有吕大虎临死前说的话,要照顾好他的媳妇儿和儿子,要教会他儿子他懂的一切,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原来也不懂,什么都不懂,中国人虽然病了,但人不是也病了吗?病得更严重,病得无药可治……
“高田!杀了他们!”石田少佐忽然高声喊道。
高田好像被枪击一样,浑身一震,但下意识拔出了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跑向桂珍的谷崎田,随即又调整枪口对准了桂珍,最后他放下了手枪,他下不了手,军队召唤他们的时候,说的是圣战,说的是为了营造皇土,可这是什么?高田忽然抬手,将手枪对准了站在广场空地上的石田少佐,扣动了扳机,但子弹射偏了,击中了在旁边的老秀才。
老秀才已经傻了,屎尿拉了一裤子,嘴角边还挂着牛肉干的残渣,咽喉中枪后,他捂住自己的喉咙,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石田少佐的传令兵冷冷地看着他,带着满足的笑意,轻声道:“少佐,高田的枪法真准呀……”
“是呀,他只是想做个文官,没有想到会派到我的手下,可偏偏我这里不需要的就是文官,虽然我很想杀了他,因为他有辱我手下军队的威名,但杀了他很麻烦,留下他吧,不要让他有机会说话就行。”石田少佐吩咐道,面朝高田的枪口根本就不慌张,说完后,石田少佐拔出了自己的军刀,踩着雪地慢慢向谷崎田和桂珍两人走去,从走又渐渐变成了跑,同时也拔出手枪,猛地刹住,瞄准了桂珍的大腿,扣动了扳机。
桂珍中枪,倒在雪地中,痛苦的叫着,看着自己大腿的伤口,也看到奔向自己跟前来的谷崎田。谷崎田要抱桂珍,桂珍推开他道:“儿子呀!吕千寻呀!保护好儿子呀!走呀!”
“不!一起走!”谷崎田哭道,拖着桂珍要走,却看到石田少佐慢慢走了上来,桂珍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谷崎田,喊道,“保护好儿子!记住大虎的话!不然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谷崎田松开了桂珍,看着桂珍却说了一句:“大虎!对不起!”说罢谷崎田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跑去,跑到门口打开门准备关门的刹那间,回头就已经看到了石田少佐来到了桂珍的跟前,将手枪放入枪套之内,抓起桂珍的脖子,让她的身体立起来,接着举起军刀,抵住桂珍的后腰,缓慢地将刀刺了进去……
“大虎!对不起!”谷崎田现在只会说这样一句话,他站在门口看着石田少佐用军刀刺穿了桂珍的腰部之后,又拔了出来,仿佛在炫耀他军刀的锋利,随即又将刀从后背慢慢刺了进去,再拔出来,接着是双臂,再接着是双腿,最后终于将刀尖抬高,放在桂珍的后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很期待这个时刻的来临。
刺穿了,军刀刺穿了桂珍的咽喉,桂珍抬起自己的右胳膊,试图抓向好像近在咫尺的谷崎田,可在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看到了在屋子下方那个空隙中那双血红色的双眼。她认得那是自己的儿子,小名叫吕小虎,大名叫吕千寻的怪物,只有那个怪物才会有那种血红色的眼睛。
屋子下方坑道中的吕千寻,趴在缝隙口看着自己的亲娘被那个人给一刀一刀的刺穿,这个四岁的怪物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终于在桂珍倒在雪地中的瞬间叫出了一个怪声怪气的“娘”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张口叫娘,却是那么的难听,像是惨叫,无奈的惨叫。
是,对快死的桂珍来说,她终归知道那是自己的亲骨肉,而对根本没有感受过母亲怀抱的吕千寻来说,这声“娘”叫得有些晚了,同时这个四岁的怪物也知道,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发生,也许这辈子他死也不会开口称她为“娘”。
吕千寻的叫声让谷崎田想起屋子下方的孩子,他关门,进屋,趴下,准备打开木盖抱出吕千寻的时候却停手了,他知道那群魔鬼不会放过孩子的,要是抱出吕千寻来,他也是死路一条,那么就这样吧……
“大虎!对不起!”谷崎田跪在那,对着木板下方的吕千寻说道,仿佛在那里的不是吕千寻,而是当时被活埋的吕大虎。
门被踹开了,魔鬼来了,跪在那的谷崎田整个人笼罩在石田少佐的影子之中,此刻他的灵魂仿佛已经被魔鬼吞噬,他没有回头,只是挪开了一步,露出木板的那个缝隙,他让吕千寻看清楚石田的模样,他抽泣着低声对木板下方的吕千寻说:“记住他的脸,记住他们是鬼子……”
一个人也称呼自己的同胞为鬼子……
“鬼子?”石田少佐还是听清楚了谷崎田最后说的那两个汉字,他长叹一声道,“我让你切腹自尽,是不可能的,那我就直接帮助你回吧,这样我们回去也不用交代这里还有个叛国的家伙!”石田少佐踩在谷崎田的后背上,将军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军刀穿过谷崎田的身体,再穿过地板,一直来到地板下方坑道中的吕千寻眼前。
军刀上带着血,不仅有桂珍的血,还有谷崎田的血,军刀尖上的那滴血慢慢地滑落,滴在了吕千寻的嘴角。
这个场景好熟悉,是那个早晨,冻裂嘴唇的谷崎田找到吕千寻的时候发生过,不过那只是谷崎田嘴角裂开后的鲜血,是父爱的鲜血,而现在呢?又是什么?
军刀离开了谷崎田的体内,魔鬼也离开了,坑道中的吕千寻就那样看着木板的上方,抬手来摸着先前滴落在嘴角的那滴血,却意外听到了奄奄一息的谷崎田开口说话了:“千寻,记住他的脸,那是鬼子的脸,中国人病了,人也病了,你要治好他们,还有……”
“还有?”吕千寻开口说话了,发出了近似“还有”的音,不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呢?
“还有……要杀光鬼子,报仇!”这是谷崎田死前最后的一句话,一个人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老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而且总是开着这种根本就不好笑的玩笑。
要杀光鬼子,报仇!
要杀光鬼子,报仇!
要杀光鬼子,报仇!
要杀光鬼子,报仇!
吕千寻脑子中充斥的全是这句话!他以为他已经见过地狱了,父母惨死在眼前还不算地狱吗?不,那不算,那根本不算……一直到木板被打开,那个陌生又高大的身影将他抱起来,悄悄走出屋外,又慢慢爬上一颗巨大的松树后,那个抱着吕千寻的陌生人才指着远处已成地狱的村子,对他说:“看!孩子!这就是地狱……”
那时候,吕千寻根本不知道抱着他的叫穆英豪,只知道这个叔叔眼中的泪水滴满了他的脸,他没有哭,但好像眼泪又是自己的,眼泪朦胧了他的双眼,可地狱的情景却依然看得那么清楚!
第五章(上)[莫忘钦天村]
钦天村没了,从那天开始彻底消失了,什么也没有剩下,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而那天,江对面的苏军很紧张,保持着高度戒备,他们都很清楚地看到人做了什么,但他们没有越境来阻止,有个年轻的苏军问他的长官为什么?军官冷冷地回应道:“你懂什么?我们去救,那也许是正义,但我们要是不救,那就叫政治。”
年轻的苏军士兵不懂,抓着枪就那样看着,看着熊熊的地狱火焰烧尽了整个村庄,后来他告诉其他人,那天他见到了地狱,可很多年后,这个已经成为一名军官的苏军士兵,站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看着遍地支离破碎的尸体,听着远处的枪炮声、惨叫声,他才知道其实见过地狱的不止他一个人,也明白了原来地狱早就和人间重叠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的国土!他们的人民也饱尝这种痛苦!”那个成长后的苏军士兵咬住嘴唇发誓道,“我们不能再后退,后面就是莫斯科!”
相同的话,在兵离开后,抱着吕千寻的穆英豪也说过,他说:“孩子,记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复仇的,杀光鬼子,让他们的人民和国土也变成地狱!”
“要杀光鬼子,报仇!”吕千寻耳边响着的是父亲谷崎田死前的那句话,他挣扎着要下来,穆英豪放下了他,让他在雪地中爬着,爬向已死的母亲身边,脑袋贴在母亲的胸口,侧目去看着已经消失的钦天村。
那个村子中的人原本就带着对自己的仇恨,自己本应该恨他们的,自己原本应该恨不得他们都这样死去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复仇?
“看看!给老子好好看着!”穆英杰从林中走出来,抓着穆英豪的脑袋,指着那个村子的废墟,“你都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你,那些兵会有借口来屠村吗?”
穆英豪拨开哥哥的手,缓慢摇头道:“你是傻子吗?兵杀人需要理由吗?你刚才都看到了,他们是需要借口吗?不需要,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愉悦!”
“人都一样,人都是丑陋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们是为了什么吗?”穆英杰抓着穆英豪走到小村口,按着他的脑袋朝向那里,“好好的看清楚吧!你不是很想知道地狱的模样吗?这就是了!”
“我们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我们身怀异术!要打过那些兵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救他们的!”穆英豪嘶吼道,发泄着多年来对他哥哥所作所为的不满,“你却阻止我,不让我去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都被杀死了,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十次?一百次?上千次?你永远都是这么冷酷无情,告诉我都是注定的!可那是注定的吗?不是!人定胜天!不去做又怎么知道?”
“啪——”耳光声,穆英杰抬手给了穆英豪一个耳光,响亮的耳光,随即又反手再一耳光,打完之后,他看着趴在桂珍尸体上的吕千寻道,“你刚才告诉这个孩子什么?你告诉他要侵略人的国土!让的人民也饱尝这种痛苦?你才是魔鬼!这是魔鬼的想法!底层的百姓永远都是被愚弄的对象,他们看不到真相,只知道点头,这个国土已经充满了仇恨,接下去仇恨会蔓延,再接下去这种仇恨永远都不会化解。”
“不会化解?那要怎样?难道说就这么算了?告诉自己这是过去的事情,大人不记小人过?”穆英豪一把抓住自己哥哥,浑身都在发抖。
“不能再有战争了,但那可能吗?在那个岛国,他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需要侵略,需要霸占,可也因为他们小,什么都没有,所以知道居安思危是什么意思,自己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如果你强大了,谁会欺负你?谁敢欺负你?你整天坐在家中,思考着复仇,思考着让别人家中也变成地狱,有用吗?没用!这么多年,你白跟着我了,还是什么都不懂。”穆英杰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壶,蹲在吕千寻的跟前,盯着那个怪物,看了片刻道,“这个孩子是古曼童的转世,这里本来煞气就重,原本是个死胎,死了之后又阴差阳错进了这个女人的身体,但也可以救他,我也必须救他,一切都看天意吧。”
说罢,穆英杰举起酒壶,同时也掏出一张纸条来放在吕千寻的跟前,对他说:“孩子,这叫烙阴酒,这东西可以救你,可以让你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旁边这张是酒方,但是只是半成品酒方,是否要喝下去看你自己,喝下去有两种结果,一是生,二是死,自己选择吧,我等着。”
穆英杰起身来,就那样看着吕千寻,而穆英豪则站在那盯着钦天村的废墟,却意外看到在林子中探头出来,已经又一次被吓傻的鳏夫王,他脑子中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吕千寻最终还是喝下去了烙阴酒,在那痛苦的挣扎着,在雪地中打滚,却死死地攥紧了母亲的手,似乎想让自己如火般身体产生的温度使母亲活过来,但这仅仅是因为痛苦而产生的潜意识,很快他陷入了昏迷,长时间的昏迷之后他开始清醒,睁开眼觉得浑身有了力气,皮肤也不再发红,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吕千寻迟疑了一下,扶着妈妈的身体站了起来,看着在自己跟前眼望着废墟的穆氏兄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站在这,脑子中浮现的依然是父母死前的场景,对了,自己能说话了吗?
“啊……”吕千寻叫了一声,声音引得穆氏兄弟转身来看他,穆英杰露出了笑容。
“天意。”穆英杰道,“真的是天意,人死了,妖怪却活了。”
“孩子……”穆英豪蹲了下来,看着吕千寻道,“记住,你的命是全村几百人换来的,记住它的模样,也记住那些人的模样,也许仇恨不能继续,却不能忘记复仇。”
穆英杰冷哼了一声,仿佛对弟弟的这番话有了正确的回应,他站在那看着双眼发直的吕千寻,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吕千寻连说了好几个“我”,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十分欣喜,可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却是念叨着脑子中还能记住的那些人名,“吕大虎、吕鸿图、桂珍、吕入门……谷崎田!谷崎田!复仇!鬼子的模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穆英杰又问道。
“我叫……”吕千寻终于反应过来,低头道,“我小名叫吕小虎,大名叫吕千寻,我的亲爹叫吕大虎,我亲娘叫桂珍,我还有一个爹是鬼子,他叫谷崎田,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吕入门,我的爷爷叫吕鸿图,是这里的村长……”吕千寻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地说着。
“他是不是傻的呀?”穆英豪叹气道。
英杰否定,摸着吕千寻的脑袋,“他不是傻的,他只是怕忘了自己的家人,怕忘了地狱的模样。”
穆英杰抱着吕千寻,走进已经成为废墟的村子中,站在村子中间,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废墟,还有废墟中被烧得不成样的尸体,沉默了好久才说:“孩子,记住今年是西元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这里是钦天村,对面就是苏联,你以后不能再叫吕千寻了,以后你就叫莫钦吧!”
“莫——钦?”吕千寻重复着这两个字,扭头看着周围,目光落在远处的穆英豪身上,不知道为什么隔得这么远他都能听到穆英豪的喃喃自语,还有抽泣。
“莫——钦!”吕千寻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肯定了这个名字。
“对呀,莫钦。”穆英杰闭上眼,咬着牙,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莫钦,就是莫忘钦天村!”
“莫忘钦天村……”莫钦一把抓住了穆英杰的肩头,流泪了,却是血泪,好像钦天村村民的鲜血都流入了他的身体,从那天起,他害怕自己哭,因为一旦他哭,就会流出血泪,而流出血泪会提醒他,自己是个怪物,而不是个人。
后来,莫钦跟着穆氏兄弟学了一段基本的武术,两兄弟对他很冷漠,甚至没有告诉他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又来做什么,只是教会他自保,教会他交际,教会他很多很多,同时也提醒他“你已经见过地狱了,不要忘了,记得不要让地狱再重现”。
“嗯!”莫钦使劲点头道。
离开穆氏兄弟,前往南方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回答的,简单的一个“嗯”,他记得地狱,他告诉自己见过地狱了,他不怕地狱了。他向关内走着,去了北平,那是七月,那个七月打仗了,知道消息的莫钦站在街上看着那些自称中国国民革命军第29军的士兵跑过,他们说要去打鬼子!终于可以打鬼子!他们还说憋了很多年了!
莫钦想去打鬼子,可穆氏兄弟说过他要避开战火顽强的活下去,于是他继续向南,终于到了首都南京。
在南京,莫钦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繁华,知道了国家的概念,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曾经喜欢的北平沦陷了,还知道在距离南京不远处,还有个更繁华的大城市叫上海,那里正在被攻打。
战争到底算什么?莫钦思考着,继续在街头帮人擦鞋,总是提醒着自己已经见过地狱了?
见过了吗?
见过了。
是的,见过了,一直到半年后的某天,爬上南京圣保罗公会教堂的莫钦,眼望着那一片废墟,眼望着那些穿着卡其色军装的鬼子,眼望着那些被鬼子残杀的人们,莫钦才知道什么叫做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