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说,我心里面其实也并不好受。事物因为神秘而恐怖,我不知道为什么矮骡子能够说话,也不明白它讲的究竟是什么玩艺,简直太扯了。但是心中那道阴森寒意,却让我有些暴躁不安,总感觉被暗算了。
大冷天,风呼呼的刮,我总不能一直裸下去。没人准备多一套衣服,地上虽然躺着毫无声息的三位,他们不用穿了,但是我却没有半点惊扰亡者的想法,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我又重新套上去,一闻,臭得我自己都想吐。不过忍住了,比起臭味来说,身上的麻痒疼痛更加让我难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法门记载,毒虫繁衍地,必有良药。有一个小战士陪着我,我就让他和我一起去千年古树周围转了一圈,终于在西边的草甸子里发现有龙蕨草的存在,我赶紧让他多采了些,用石头把草磕出汁水来,然后把这稀烂的草团子敷在身上。
龙蕨草性阴,阔叶锯齿,绿色带芒,解毒,对蛇虫叮咬的治疗有奇效。
我让他帮我多弄一点,打包,准备带回去。
敷上之后,感觉全身冰冰凉,虫毒的灼热蔓延感立刻消退了许多。我看着手中的这龙蕨草,想到了降服金蚕蛊的往事。当时它可是我人生的噩梦,哪能想到,我这会儿倒是有些想念这条肥虫子了。它到底什么时候能够醒转过来?
要是此刻有它在,趴在我伤口吸上一吸,我也不用这么的难过啊。
那边马海波在叫我,我跟武警战士一起回去,只见吴队长他们已经出了洞,中了尸毒的刘警官被平放在地上,一脸的黑色。我问用糯米拔毒了没有,有人说拔了,但是没效果。我一看,那牙印已经结痂了,蹲下来,拿刀子把痂挑开,然后任那黑血流出干净,再找来糯米敷好。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好了许多,摸了一下他的指甲,并不尖锐,也没有发黑。
我这才长呼了一口气,说没事了,就是失血有点多,回去多补补。
吴队长、马海波两个人合拢在一起来,盘点今天的战果,吴队长他们出来的时候,虫子确实已经散去,就跟之前一样没,悄无声息,只留下一地的尸体,以及死去的矮骡子。他们把矮骡子的尸体拖了出来,里面外面,总共十八具,整齐摆在不远前的平地上,有人在专门拍照,调查取证。
今天的战果显赫,但其实损失也很大,死了四个人:武警战士胡油然、小董、李德财和乡里的王干事。剩下的这些人,伤的伤,惊吓的惊吓,心神未定,竟然没有几个正常的。这样的结果,两个带队的回去,肯定是要受到处罚的。特别是吴队长,他虽然没多说,但我知道他心情肯定是不好的。
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带着尸体回去,矮骡子太多,也只能背四个。其他的,也没心思埋了,先放在岩洞里,改天来收拾。大家凑了一凑,总算弄出了三张裹尸布(胡油然的尸体留在了洞中)。回程的时候,我属于伤员,就没有参与背尸的事情。我脚疼,走得慢,落在队伍的后面。马海波在我旁边,背着小董的尸体,问我说岩洞里的内脏怎么回事,吴队长说得很奇怪啊,是矮骡子作的么?
我说问我也没用啊,我也奇怪着呢。那石桌很古怪,里面的蝙蝠没有一个敢靠近的,盛着的内脏,只有干枯风化,却没有被蛇虫鼠蚁给吞食,我站在那旁边,感觉很不舒服。是一种祭祀的仪式么?还是别的什么……
马海波问我,进山路上,那个老头子搞了什么鬼,把水壶里面的水变成蛆虫?
我按了按肚子,发现中的蛊毒已经渐渐消散了,说你觉得呢?他说是不是被下蛊了,怎么其他人没有症状?我说那个老头,可能是我的一个仇家,回去的时候,把他带上吧,投毒、不,应该是投放危险物质,怎么弄,你们看着办。他看着我,问真要搞?我点点头,说人家都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来了,我若不还击,真当我是好欺负的?当然,我也不是指使你,我这算是报案吧,你秉公执法就行。
我们原路返回,一路上气氛很沉默,三具尸体,以及留在溶洞中的小战士胡油然,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天空中阴沉沉的,像个愤怒的英国老妇人。所有人除了不说话,唯一相同的举动,都是时不时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为什么?我被这些若有若无的眼光扫到,仔细思量,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答案:
他们在心里想,这个吊毛怎么还没死?
被如此多毒虫撕咬过后的我,体内的毒素足以放翻几十个人,但是我却没死,踉跄着走路。马海波砍了一颗小树,给我做拐棍,我就拄着,身上糊满了绿油油的草液汁,发出一阵阵青涩的苦味,悲催凄惨,一副衰样。身上的伤口先前肿胀,现在消了一些,说不清楚是金蚕蛊还是龙蕨草的作用,有时候我在想,这肥虫子不是怕龙蕨草么?
我涂满,能不能把它激醒过来?
可是无用,呼唤它的声音仍旧是石沉大海,丫的睡得可香呢。
下午5点多,我们终于走出山林,看到了一户人家的松树皮屋檐。远远的,我看见草垛子那边有一个人在吸旱烟,天色昏暗,木屋和旁边的天地都变得朦胧,所以这火星子尤其明亮。
那里有一个老人在等着我,他想看看,我是死是活。
很遗憾,我仍然活着。
我告诉马海波和吴队长他们,先别过去,我去会会我的这个同行。吴队长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马海波却知道我养蛊人的身份,点了点头,说小心,你去吧。我说这是屁话,给把枪防身不?他说不行,拿给我,我这是违法,他也是。我说得了,又不是环保袋,什么时候都在装着,累不累。我整理了一下仪容,像一个参加婚礼的新郎,走向我前面的这个对手。
他仍坐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像个雕塑。
有风吹来。
青烟袅袅。
第十五章 耶朗故闻
我顺着田埂一路走,拄着木棍,瘸瘸拐拐,一直来到他的前面。
大山里的冬天,黑得早,没有星空的天幕下,我站在他前方一米处,被那旱烟的红色燃点吸引,居然看不清他几分的容貌,模模糊糊的。他停下了抽烟的动作,盯着我好一会儿,这一刻,他的眼神比昏黑中的火星还要耀眼。停顿了一下,他问我要坐么?
我点头,说今天累死了,有得坐,当然要做。
他佝偻着身子,去屋里头搬凳子,我发现他刚刚坐着的地上,有一滩血迹。蛊毒蛊毒,这蛊如何能够成害人之物呢?蛇虫鼠蚁,大自然造物也,人类之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产物,所以,蛊和骡子一样,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之前说过,论毒,人心最毒也。用念力下蛊害人,人若不中招,施术者必中反馈,生生承受这一拳打空的力道。
罗老爹,刚刚不知吐了几CC的血。
我心中一阵快意。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搬了个矮板凳,慢吞吞地过来。这板凳是用三块废木头随意钉制,上面被屁股蹭得滑亮,普通农家的摆设。我坐下去,说能不能不抽烟,他这烟叶子太呛,我现在肺不好。
他点头,用鞋底把烟斗磕灭。摩挲着烟斗锅的铜壳子,他看着我,问我认识他不?
我摇头说不认识——其实我大概已经清楚了他的身份,只是不想说。他显然是信了我的话,很吃惊,说连我这个仇人都不知道,还敢跑到中仰来?难怪,我说你怎么敢喝我家里的水呢,原来是并不晓得我。冤有头,债有主,好教你晓得,我叫罗大成,别人叫我罗聋子,是罗二妹的堂哥子,这一下,你应该是知道了吧?
我说原来你是罗婆婆的堂兄,失敬失敬,倒是我外婆那一辈的前辈高人。
他摆摆手,说他们年纪虽长,但是却不敢跟龙老兰同辈。苗家十八峒,三十二洞口,若论师从,他跟我还是同一辈:“长幼尊序,不可乱来,你还是叫我罗聋子,叫她罗二妹,不然我枉自尊大,下去也没有那个脸见人。”
我说这就是你给我下蛊的原因?
他说是,他们这一支蛊苗,讲究一个恩怨分明,恩要报仇要清,归根结底,二妹是我害死的,而且枉死于汉人家的衙门里,生魂都不得安宁。所以他要报,不然对不起这血脉相连的渊源。我气愤地笑了,说你这倒是摆的歪理?罗二妹是因我而死么,她是死于积年的肺病,死于长期的营养不良,死于……福薄的原因,是她把人家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给咒死了,还炼制成小鬼,供她这仇人使唤,而你堂妹子一家的悲剧,最主要还是因为矮骡子的迷幻,让你那堂侄子遭了牢狱之灾。
这一切,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作恶不需要被惩罚?
罗聋子不聋,他听得清清楚楚,事实上他的心里也明白得很,但是他依然执着地向我下了疳蛊,事不问缘由,只说仇怨。和罗二妹一样,在他这种人心里,恨也许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吧!为什么呢?蛊毒就仿佛他们手中的利器,然而贫困却是魔咒,现代社会里这类的养蛊人地位都不高,太久平淡的日子,让他心中压力,忍不住找一个发泄口。
他没有说话了,目光看向了远处等待的马海波等人,吃惊地问我们是不是去剿灭矮骡子了?
我说是,你中午的时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何必再问一次。这些家伙,在青山界横行霸道,窜来窜去,半年多时间居然杀了三个人,不剿灭,周围的乡亲能过好日子么?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认为把它们剿灭了乡里人就能够安生了?你知道矮骡子是什么来头没有?我摇头,说不知道。
罗聋子问我,知不知道夜郎国。
我说知道,夜郎自大嘛,史记里面有记载,说汉武帝派人去为寻找通往印度的通道,曾遣使者到达云南的滇国。期间,滇王问汉使说汉朝和滇国谁要大一点?后来汉使途经夜郎,夜郎国君也提出同样问题。一直到后来还衍生成一个成语,有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他摇头,叹息,说你真认为一个东至湖广,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达东南亚,地广数千里的国度,真就抵不上一个西汉朝?——他说得很严肃,一讲话,完全没有一个乡间老农的模样,反而像一个学堂之上的教授。
我讶然,说夜郎有这么厉害?
他摇头苦笑,说年轻人,要多学习,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夜郎最盛的时候,常年拥有精兵十余万。夜郎本名叫作“耶朗”,“耶朗”即唱诵,是在祭祀活动中以半朗诵半咏唱的形式,宣读氏族盟誓。“夜郎国”实行的这种“耶朗制”,形成了一个以经济与文化为纽带的庞大社会组织,整个“夜郎国”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耶朗”组成。而苗疆巫蛊之术,也是自西汉起的夜郎国流传下来的。
我不解,问提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情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