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回到水里,并重重地倒下去。因为要抗拒这种疼痛,我的意识竟然再次离开了肉体,我站在水里,看着自己那具再次变得纹丝不动的躯壳。
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可以离开肉体,成为独立存在的意识?
我静静地坐在小河边,坐在高个子的尸体旁发呆,一直坐到那场大雨结束,天空放晴又再度暗下来,漆黑的天空满是星斗。我的思维一片凌乱,寻找着各种能解释清楚这一切的理论想说服自己。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主意没成,直到天边再次发白,太阳升起,照着这曾经湿漉漉的大地。我站起来,走向我的肉体,并再次进入这具躯壳中,那巨大的痛楚似乎变得减少了很多,好像我的肉体并没有因为意识离开而停止运作,而是在尝试着修复这可悲的肉体。
我咬着牙,就在那儿躺着,也不想动弹,害怕一动之后,意识会再次与肉体离开。我微微抬起头,把鼻孔浮出水面尝试着深深地吸气和呼气,居然成功了。
就在我忍住疼痛,感受着自己那鲜活生命的时候,背后树林里又传来声音。我扭头看去,只见坂田带着十几个日本兵正从林子里钻出来。我很欣喜,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而让我再次绝望的是,他们应该也看见了躺在水面探头的我,日本兵的表情都变得恐惧起来,好几个日本兵都抬起手里的枪,毫不犹豫地对着我扣动扳机。
我下意识地往后弹起,而意识果然再次离开肉体。我心里突然抱着一种侥幸:会不会我的意识与我的肉体离开之后,那些鬼子兵就看不到我了呢?
结果证实我的猜测对了。几颗子弹穿过我那依然泡在水里的肉体,好像那肉体并不存在,子弹直接射入水底的泥沙里。坂田等人大踏步跑过来,其中两个鬼子径直走到高个子的尸体旁边死盯着,而其他人都冲到水中,就站在我肉体的位置到处搜索着。有一个日本兵甚至站在我的肉体上,我的肉体对于他那双腿来说,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思考着。我慢慢地有了一种异样的得意洋洋之感,好像我变得像神一般,能随意达到他们看不到我,而我却能看到他们的境界。最让我得意的是,我的身体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被保护在琥珀里的小虫那样,任何外界的事物都无法伤害到。我甚至在想:如果能够让美云也变成我现在这种状态,那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我们俩了。
兴奋归兴奋,面前坂田这些人还是确实存在的。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身后还用绳索捆着之前从我这儿跑掉的那名矮个子伪军士兵。那矮个子不断地哭喊着,尖叫着:“别杀我,别杀我!九日!九日!”
坂田他们互相说了几句,在水里继续搜索着,似乎他们在讨论有关我的问题。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自然没有任何收获。最后坂田他们一队人押着那名两眼发直的矮个子士兵,扛起地上高个子伪军的尸体,朝树林里走去。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拥有别人不会的特异技能:我可以随时进入自己的肉体,又可以随意离开。而离开后我的意识和我的肉体都如同进入了第二个世界,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难道真的出现了平行世界?而我就在这平行世界里自由穿梭,不受任何限制?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慢慢地离开我的肉体,尝试着去各个地方,查看周围的地形。也时不时地在夜深人静时回到自己的肉体,感受着身体慢慢愈合的过程,甚至也能感觉到肚子饿,于是就到附近的树上摘些果子来吃。但有一个实验是失败的,那就是只要我一离开那条河,就无法让自己的意识和躯壳分来。那河水好像是一条隧道,一条能让我穿梭在平行世界的隧道。
远山树林里也似乎平静下来。几个月后,我慢慢习惯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林子里到处瞎逛,尽量保持以我肉体为圆心,呈扇形向外延伸,而不离我的肉体太远。有几次我还遇到了七八个穿着日军宪兵制服的队伍,好像在巡逻。但对于我,他们完全是无法看到的。我自顾自地继续在远山里转悠,因为我始终相信,美云应该还生活在这个偌大深山里的某个地方。而我的肉体依然留在那小河里,不再继续破败,甚至还会逐渐愈合。
直到疼痛完全消失,我发现自己除了有一只眼睛完全失明外,其他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而我失明的那只眼珠,也被我塞进眼眶,无神地留在里面。也是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两名伪军士兵突然看到我凭空出现时会那么惊恐。换成是我突然遇到这么一个全身是血,还有一只眼珠挂在脸上的人时,自然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我发现小日本那个奇怪的大门,应该是在半年以后了。当时我依然在这远山里瞎转,反正任何生物都不能阻挡我,包括树木之类的。所以我行进的脚步总是没有任何阻碍。也是在那天,我离奇地发现一条宽敞的大路。这条路足有七八米宽,而两边的树木也好像被故意修剪过,如哨兵般伫立在大路两侧,上方茂密的枝叶严实地遮住了下面的道路,如果从空中往下俯视的话,是看不到这条道路的。我仔细观察了很久,发现上面的树枝除了被修剪过的痕迹之外,似乎还被嫁接过,所以才能完美地覆盖在这七八米宽的道路之上。
我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很快前面就出现了一片茂密而高耸的灌木丛。这种灌木丛对于我来说自然应该是虚无的,我可以穿过去。可当我朝着灌木迈步时,却发现这些灌木竟然不是有机物,拦住了我前进的脚步。我停下来,观察这些灌木是否有蹊跷。结果发现它们是用塑料做的,只是做得非常逼真,甚至某些地方还有蜘蛛网。
我围着这灌木转了几圈,希望找到能够穿过去的地方。可惜这灌木似乎完整地覆盖住了这条道路的前方。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这片灌木竟然自动往两边散开,就好像是自动门一般,一排穿着日军宪兵制服的队伍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这山里看到这么整队的日军宪兵队伍,我也用不着慌张,因为他们完全看不到我。但这次让我震惊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宪兵竟然是我认识的。他就是之前和我一起逃出远山战俘营的大刀刘。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剃了个大光头,穿着一套整齐的宪兵制服,张嘴也是吼着日语,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而他手里拿着一杆长枪,后背交叉背着两把很夸张的巨大砍刀。
我清晰地记得大刀刘在号房里的时候提起过,他以前是西北军冯大帅的属下,西北军的军纪如何先不作评论,但他们挥舞大刀的功夫可是全国著名,包括日本兵们。而大刀刘因为是教大刀的教官,所以得了这个外号。如果说面前这个和大刀刘长得一模一样的光头还让我无法肯定就是大刀刘的话,那么这两把大刀,就能让我完全肯定是他了。
我倒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凉气,脑海里想到的是:难道之前我们队伍里的另一个内奸,就是这大刀刘……那么刘德壮呢?刘德壮低声嘀咕的那几句难道并不是日语?
我自顾自地站在他们身边,心里想着这些事。就在这时,大刀刘腰上挂着的一个黑色匣子闪了起来,大刀刘连忙低头看了看,接着他对着其他几个日本兵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小,我完全听不清,就算听得清楚,相信也是用的日语,我也听不懂。只见这八个人都紧张起来,端起手里的枪往四周警觉地开始搜索。
我的心一沉,难道他们能感觉到我的存在?面前由灌木所掩盖着的大门立刻慢慢地往中间合拢。我不敢多想,连忙侧着身子往那里面钻进去,身后的几个鬼子兵还在继续吼着。
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足有一两百平方米的平地,正前方是个很大的山洞,山洞口是扇巨大的铁门,有十几米高,宽度有二十米左右。而我头顶就已经是山洞的洞壁了,上面挂着很多灯。洞口的铁门两边,有两个岗哨伫立左右,每边都有三名日本兵笔直地站岗,手里端着枪。而每个岗哨的顶端都有一架黑漆漆的重机枪,黑压压的枪口对着我身后灌木掩盖的大门。
我并没有被这不知是天作还是人为的巨型山洞吓到,反而有一种喜悦在我脑海里翻腾。我甚至可以肯定,土肥原一郎当时所说的秘密研究机构就是这里了。也就是说,我的同学黄碧辉,以及我在这世界上最为牵挂的女人阮美云,应该也生活在这个山洞里。
我兴奋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鬼子哨兵们也一样看不到我的存在。等我站到那扇巨大的铁门前时,才注意到旁边挂着个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九日研究所。
我没把这研究所的名字太往心里去,所关心的是我应该如何进入这山洞。最后我觉得只能在这里等,等到铁门再次打开,里面的人或者外面的人进出时,再趁机混进去。我蹲在那几个站岗的鬼子兵身边等了足有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时分那扇铁门才有了动静,我这时才注意到,那扇巨大的铁门下方,还开有一扇一人多高的小铁门。
小铁门被由里往外推开,一个伙夫模样,穿着无肩章军装的老头提着几个大盒子走了出来,用很生硬的日语对着站岗的六个人说了些什么。
鬼子兵们都笑了,冲老头咧嘴直乐,伸手接过那几个大盒子。里面自然是送出来的饭菜。
那伙夫模样的老头向一名鬼子兵要了支香烟,顺手把那铁门带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然后点燃那支烟,笑眯眯地和狼吞虎咽吃饭的鬼子兵们聊着天。奇怪的是,他的日语似乎并不标准,甚至还有点生硬,吞吞吐吐的,这让我意识到,这老头应该不是日本人。
他们胡乱地聊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几个鬼子兵扭头冲着老头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饭盒拍着手唱起歌。而老头还是笑眯眯的,把身上系着的围裙摘下来,也跟着手舞足蹈。而他跳的这舞我很熟悉,是朝鲜舞蹈,我以前有个在德国的同学是朝鲜族的,他跳给我们看过。也就是说,这老头肯定不是日本人,很可能是朝鲜人。
老头跳完舞,几个鬼子士兵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人又掏出两支香烟递给老头。老头连忙鞠躬接过烟,喜滋滋地收起地上的盒子,往那小铁门走去。
我连忙跟上,从他身体里穿过去,进入到铁门里面。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让我惊得张大了嘴的巨大空间,两边都有两层楼高的营房矗立,而前面两三百米处还有一扇同样巨大的铁门拦住去路。这个门的上方,镶嵌着十几个和大刀刘腰上挂着的黑匣子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为这发现兴奋起来,朝着那扇门跑过去。还有二三十米就快到那扇门的时候,铁门上面的黑匣子突然闪起红色的光来。
我连忙地往后退几步,红光灭了。而那扇铁门两边的营房里,十几个鬼子士兵慌乱地冲出来,端着手里的枪,表情十分紧张。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难道我暴露了?我连忙站定在那里,不敢动弹。
所幸的是鬼子们并没有看到我,他们大声喊着话,表情由紧张慢慢放松,最后往两边的营房走了回去。我这才意识到,人的眼睛看不到我,但铁门上方那些黑匣子却可以感应到我的存在。
想到这些,我不敢继续往前走了。扭头过去,远处那个伙夫模样的老头提着几个盒子,正往这边张望着。因为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鬼子兵,所以我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点儿对他的好感,我身后的大铁门也已经重新关闭,想出也出不去。于是我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我决定跟着他,看他要去哪里,因为看他的动作,好像并不是要去铁门的方向,而是往那两排两层楼高的营房走去。
果然,老头见远处并无热闹可看之后,便笑了笑,往旁边的营房走去。我跟着他进了门,他进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开水房。老头提了点儿开水,把那几个饭菜盒子洗刷干净,摆放到门口,应该是过一会儿有人来收走。老头从兜里摸出半截烟来,点上后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在开水房的锅炉边看了一会儿水压表。最后背着手,往开水房后面的一扇侧门走了进去。
我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里有个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一张小床靠着墙放着,墙上很潮湿。小床上乱糟糟地铺着几床很旧但并不破的黄色军用棉被。
老头在床边坐下,探手由枕头下摸出一个镜框,眯着眼望着,脸上的笑止住了。我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个镜框。这是个很破旧的日式相框,里面有一张三口之家的相片,坐中间的应该就是这老头年轻的时候,看上去大约只有四十几岁。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穿朝鲜民族服装的中年妇女,长得也很白净。最前面蹲着的是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女,十七八岁,长得还算漂亮。少女也微笑着,身上穿的却是皇协军的军装。
老头盯着相片看了很久,我注意到他眼角在慢慢变得湿润。最后老头抹了下双眼,叹了口气,把镜框重新放回到枕头下,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个烟屁股来,小心翼翼地点上,很用心地吸着,并从兜里摸出之前那几个鬼子哨兵给他的两支香烟,再放到枕头底下。
我目睹着这老头的一系列动作,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他很可怜。隐隐约约感觉他似乎和我一样,是无奈而被迫卷入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可怜人。相片中的应该是他家人,而他的家人现在又是否都还活着?一个无力的老头,蜷缩在这么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曾经有过怎样平凡或者不平凡的故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下意识地在老头的开水房里待了下来。开始时就待个一两天,观察这个九日研究所里的一切。有人进出时我便跟出去,跑回自己的肉体那里看看,再重新进去走动几步。后来,我耗在老头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我的身体总是完好无损地在水里躺着静止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也不会受到伤害。
而让我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多的原因有二:一是我希望能在这里看到美云,尽管我无法靠近那扇镶着黑匣子的铁门;二是我在老头的房间里看到一本学日语的书,老头每天除了烧水送饭外,就是抱着那本书来回翻看,并低声念着。我知道如果要洞悉九日研究所里的秘密,就得能够听懂日语。于是,我每天跟着老头一起看那本学日语的书,站外面听老头和日本人说话,或者听日本人互相聊天。
慢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居然慢慢地能够听懂几句日语了。也是在这个环境里,我发现日本人之所以强大,与他们的严谨和对自己的苛刻是分不开的。就像在外面站岗的士兵,整个一上午没有长官盯着,他们依然尽忠职守地一直那么站着,连话都不说一句。只有等老头送饭时,他们才蹲一会儿,说笑几句。
我也每天在那大门附近待着,发现每天都会有两三队日军宪兵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每一队的队长都是大高个,不戴军帽。队长身上除了枪,还总背着或者挂着一两把冷兵器。包括大刀刘的那两把大砍刀,以及巨型东洋刀甚至大铁棍。
这些带着冷兵器的宪兵头目,身上也总挂着一个黑色匣子。每当看到那个黑匣子,我都会下意识地退后。因为我知道,这些黑匣子能够感应到我的存在。
那扇第二道的大铁门,也只有极少数时候会打开,宪兵们进出都是走下面的那扇小铁门。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便是几辆大卡车从外面拉着远山战俘营的战俘进来,有时也不知道拉着什么,卡车的外面用黑布包裹着开出去。我远远地往大铁门里面看去,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似乎是个更大的空间,甚至还看到里面整齐地停放着飞机和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