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华在一旁操作着手机,忽然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这里吧。”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我做了很多调查,想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既然是谦人君,肯定有他的理由。在查询的时候,我发现,这是甘粕才生曾经来取过外景的地方。”
“诶?外景地?”
“那部片子叫《废墟之钟》。是甘粕的最后一部电影。”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个名字。是那部电影啊。”
这时,前方的道路忽然一岔,玛莎拉蒂转进去的那条明显是分出来的小道。青江放慢速度,来到岔路口。路口竖着一块牌子,他看到牌子,踩下了刹车。
牌子上写着:此路不通。
“糟了,再往前开的话,会被他们发现的啊。”
圆华想了想:“没事,继续。”
“为什么?这是个死胡同啊。”
“都跟你说没事啦。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面,那里就是终点。谦人就在那里。既然能找到他,被发现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自信让青江无从反驳,只好把脚伸向油门。
34
这条路虽然狭窄,却是铺设了路面的,沿着一个缓坡,逐渐上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若是修剪得当,想必会令来访者欢欣雀跃吧。
千佐都是在最近才知道有这个地方的。木村带她来过。他说,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一座建筑物出现在面前。虽然只能看到灰色的屋顶和墙壁,但依然能想见,过去那曾是一片崭新的洁白。千佐都知道,那装饰性极强的窗户上,玻璃几乎没有一片是完整的,要么破了,要么丢了。
这里应该是战前修建的吧。原本是德军的别墅,不过房主早早去世,之后转手多次,用途也多次转变,最后终于荒废。在废墟爱好者中,这座建筑物还很有名气呢。
路上拦了一条绳子,上面悬挂着一块“禁止入内”的木牌。为了防止绳子被解开,绳子前面还散乱堆放着一些瓦砾,如果强行进入的话,轮胎就有被扎爆的危险。千佐都停下了车。
“从这里开始,就请步行吧。”她对助手席上的甘粕说,然后拿起后座上的伞,打开车门。
一下车,寒气陡然扑来。她匆匆披上外套,撑开伞。细雨仍然下个不停。
甘粕也下了车。他望着那栋建筑,说,好怀念啊。
“上次来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说着,看看千佐都,微笑道,“也是啊,八十岁的老太婆到了九十岁,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他或许是想说个笑话,可千佐都却笑不出来。她说了声“走吧”,便迈开步子。
她一边留意着脚下,一边接近那栋房子。远远望去是一座雅致的洋房,走近才发觉,其实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墙上遍布裂缝,似乎随时会垮塌。
大门口有个门廊。水泥地上裂纹随处可见,杂草从缝隙里顽强地长了出来。
门上的玻璃已经碎了,只剩下弯作花纹的铁栏杆。门半开着。千佐都从门缝中挤了进去。面前是一块宽敞的空间,大概是原来的大厅。角落里摆着几张坏掉的椅子。天花板很高,直通屋顶。右边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的回廊。
千佐都看了看手表。和约定的时间差不多。
“请在这里等一下,他很快就会出现。”
甘粕才生盯着她:“那你呢?”
“我在外面等。”千佐都想出门,右手却被甘粕紧紧抓住。
“那不行,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我可就难办了。”甘粕说着,抬头望着二楼的回廊,“出来吧,谦人。你在的吧?不是要面对面谈谈吗?抑或是,你正在某个地方制造硫化氢?这样的话,这个女人也会被卷进来的哦。这样好吗?为了复仇,连无辜者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低沉的,从腹底发出的声音在昏暗的空间中回荡。就像呼应这声音似的,远处传来了阵阵雷鸣。
楼上的木门吱吱嘎嘎一响,二楼的正面回廊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正是木村——甘粕谦人。
甘粕才生咯咯地笑了,眼睛闪闪发光。“主角登场了啊。”
35
把车子停在红色玛莎拉蒂旁边,圆华和青江一起往里面走去。他们知道千佐都和甘粕才生会去哪里。前面有一栋建筑物,似乎已经成了废墟。甘粕才生在《废墟之钟》里使用的外景,大概就是那里吧。
雨差不多停了,风却大了起来。圆华仰望天空,刚才的雷鸣让她放心不下。
青江似乎边走边说了句什么。
“什么?”
“啊,我说那栋房子。”青江用下巴指指前方的废墟,“墙上满是裂缝对吧?我觉得它看上去很像乐高玩具。”
“乐高?”
“乐高玩具嘛。能组合起来,造成各种各样的东西。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这么说,不过,真的很好玩哎。比如著名的城堡啦,大桥啦。可惜,建成之后拍个照,就得马上拆掉,因为放在那里太碍事了。”
圆华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不由停下了脚步。青江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过实在是太紧张了,就——”
“我明白了。”圆华说。
“哈?”
“我明白谦人君的目的了。”
“诶?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了。圆华看看四周,开始收集一切信息。地形、天空的颜色、建筑物的配置。从这些情报导出结论,差不多需要一分钟。
“回车上去。”她转身就走。
“为什么啊?你要做什么?”青江问。
“别问了,快点,没时间了。”
回到停车的地方,圆华先扯下了挂着“禁止入内”牌子的绳索。
“发动,向前开。”她说着,坐进助手席。
“这条路?全是瓦砾啊。”
“又不是不能开。如果车坏了,由我来赔。”
青江稀里糊涂地发动汽车,车体轧着瓦砾,颠颠簸簸。这让他很难把住方向盘。
来到建筑物跟前,圆华说:“Stop。”青江踩下刹车。
“再往右开一点,五米左右。再开一点。嗯,就这里。熄火,下车。”
车子离建筑物大约有十五米远。经过计算,她确认这里肯定没问题。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足以扰乱谦人的计划。
接下来自己和青江该怎么办呢?她再次环顾四周。
这时,天空忽然一暗,大颗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
36
谦人一言不发,转过回廊,缓缓走下楼梯,来到一楼。他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大概是去年一月吧,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水城义郎。这个很久没在舞台上出现过的男人说:不久之后,我将向大家送上一部震惊世界的作品。详情恕不能透露,但那是一部基于真实事件拍摄的电影,由主角的原型亲自导演。听了这些,我才确信了那件事。同时,也确信了水城和你之间有所勾结。就在那时,我构思了如今的复仇计划。虽然心心念念想要复仇,却无法掌握你在什么地方。不过,如果接近水城义郎的话,一定会有机会的。”他说着,两手一摊,“我什么都没带,把她放了如何?”
“我可不是那种老好人,会相信你的话。”甘粕才生说,“说不定你已经设好了机关,这女人一跑,毒气就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呢。”
谦人淡淡一笑。
“没错,一开始我的确想用硫化氢杀了你。就在这里。在你最后一部电影中出现过的这个废墟里。最差劲的人死在最差劲的电影的舞台上,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嗬,你不是没看过我拍的电影吗?”
“没看过啊。但最差劲的电影还是知道的。我从一本扔在厕所垃圾箱里的宣传册上知道,那部电影就是在这里拍的。当时,我就决定在这里杀了你。不过,经过多次踩点之后,我发现,比起中毒来,还可以给你一种更棒的死法。如果你能在今日,此时,站在这里的话,就有可能发生。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哼,什么死法?”
“你会知道的。反正我不会用硫化氢。所以,你就安心把那个女人放了吧。”
“既然如此,放了也无妨,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多聊几句吧。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甘粕才生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你怎么知道当时制造硫化氢的是我?”
千佐都吃惊地看着他。这个人杀死了全家吗?
“那还用说?一开始就知道了。”谦人很平静,“你赶到医院,确定周围没人之后,这样说道:太好了,这样一来,就能拍成电影了。”
“是这样啊。”
“然后你打了个电话,是打给水城义郎的。你当时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你先是说:你听着啊,水城先生,我儿子虽然得救,不过变成植物人啦。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大概连意识都没了吧。只不过还没断气而已。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比全家死绝更悲惨啊。搞什么啊,水城先生,你现在才觉得害怕?想要个真实的故事,要个有震撼力的故事,这话不是你说的吗?没关系的啦,你尽管放心。对了,那须野那小子干得可真漂亮。当了我的替身,让我有了不在场证明——”谦人流利地说完,呼出一口气,“怎么样?我记得很牢,对不对?”
甘粕才生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是打过这个电话。看来,当时你是有意识的啊?”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处于植物人状态,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后来我的大脑功能终于恢复了,可以和别人沟通,但应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你?我不知道。所以,我只能装作失忆。”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得知儿子苏醒了,你肯定很着急,不知道儿子康复后会说出些什么。但获知儿子失忆之后,你终于放了心。然后便开始写博客。那个胡言乱语,谎话连篇的博客。”
“不过,有很多人说他们被那个博客感动了哦。”
“无聊。那有什么意义?”
甘粕才生啧啧连声。
“你不懂啊,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你们?一句话,因为我对你们感到失望。作为我甘粕才生的家人,你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作。娶那种女人当老婆是个失败,生出来的孩子也全是无能之辈。尤其是萌绘,自己还是个孩子,居然怀了孕。当时就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修正这部失败之作。我必须重新制造一个更适合我的家庭。”
“那只要离婚不就行了吗?”
甘粕才生显得很扫兴。
“所以我才说你不懂。天才甘粕才生,是不能把失败之作留在世上的。我的作品必须尽善尽美。既然不能指望活着的你们有什么出息,那就首先把你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然后修改过去的记录。你既然读过那个博客,应该会明白吧?那里面的你们,可是我的完美无缺的家人啊。甚至连那个蠢笨的萌绘,都被我加工成了一个聪明勇敢的女孩。最近我还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打算拍成电影。当然,是由我来导演。到那时,才是甘粕才生的家庭完工的时刻啊。”
谦人摇头道:“你疯了。”千佐都也有同感。
“至于水城先生,”甘粕才生说着,看着千佐都,“他听了这个计划之后,说很有意思呢。女儿自杀,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把自己的半生经历拍成电影——他说如果策划得好,肯定能一炮而红,成为甘粕才生的新代表作。不过,对于我是否会真的实行,他还是半信半疑。我让他帮我制造不在场证明,他一看我是来真的,居然和那须野两人打算临阵脱逃。说什么‘和我无关啦’,‘我只是开个玩笑啦’。我很失望。那须野嘛,只要诱之以利就可以了,我还想尽办法让水城安心。不过,当得知一切顺利,警察作为自杀结案之后,水城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心地跟我商量起怎么推动《完美家庭》项目来。对,这就是电影的名字。《完美家庭》——还不错吧,谦人?”
谦人一挥手。“歪曲真相,算什么完美?蠢货!”
“真相?”甘粕才生扬了扬眉毛,“这话说得奇怪。那么我问你,什么是真相?由谁来判定?还不就是被记录下来的一切吗?当它被记录,被人们认识的时候,就成了真相。看这片废墟。这栋楼有什么真相?过去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已经称不上真相了。在这层含义上,大多数平庸之辈都是如此,默默消失,一点真相都没有留下。你再看看互联网。全是他人的脏话和愚行。一发现可以攻击的对象,就争先恐后地加以指责。他们什么都创造不出来,什么都不思考,什么责任都不承担,只要有一点不如他们的意,就牢骚满腹,抱怨不断。这些人能制造出什么争相?既然真相这种提法很难理解,那么历史大可以换一种说法。那些人活不活在这世上,根本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你们本来也是这样,是可有可无的人。所以,你们是很幸福的啊,可以作为我的电影中的角色,流传下去。而且,还是完美的人呢。”
雷声再度响起,听上去似乎比刚才近了些。雨势也越来越大。
谦人摇摇头,看看手表。“演讲可以到此结束了吧?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是吗。那么,是不是该收拾一下了?”甘粕才生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抽出了一个黑黑的东西。明白那是一把枪的时候,千佐都发出了一声拼命压抑住的尖叫。
“你还准备了那玩意儿?”谦人的声音里毫无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