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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型购物中心举办的募捐活动效果极好。这不单是因为购物中心人多。既然是去买东西的,人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钱,只要把这些余钱的百分之几放进捐款箱就足够了。
今天参加活动的有三十多名小学生志愿者,是江藤家附近的小学的孩子们。他们排成一排,嘴里喊着:“拜托您了!”“哪怕捐一日元也好!”“请帮帮我们的学妹江藤雪乃!”一般人都很难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就这样走过去。看见那些无奈地掏出钱包的人,门脇心里有种给人施压的不安,不过旋即他又告诉自己,可不能这么心软。那笔存款的支付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门脇看看表,快到下午三点了。他向孩子们的领队,一位男老师走去。“谢谢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啊,是吗?”
男老师也看了看时间,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对孩子们说:
“好了,各位,辛苦啦!大家干得真不错啊!今天就到这里了,去把募捐箱交给工作人员吧!”
“好!”孩子们精神满满地齐声说完,便把募捐箱递给现场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动作,就能感到箱子的分量应该不轻。总额有没有五十万呢?门脇在脑子里计算着。最近,他基本都能在开箱之前估计出大概的金额了。
孩子们在男老师身边集合,门脇转过身。
“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大家努力募集来的捐款,将被存入责任重大的‘小雪救助会’的账户。多亏了大家,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替小雪的父母谢谢你们!”他深深鞠了个躬。
在男老师的示意下,一个男生走上前来,递上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捐的钱,请务必用上它。”
这是门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生。男生有点不好意思。男老师满意地点着头。
“谢谢!”门脇的声音格外有力,“真的太谢谢了!你们的心意,我会转告小雪的父母。”
孩子们跟着老师离开了。有的孩子还回头向他们挥手。
门脇回到工作人员中间的时候,松本敬子正在做散场的准备。门脇把孩子们的信封交给她,她也感慨地说:“真是太有心了。”
“咦,募捐箱还差一个啊?”门脇看着一字排开的箱子,说道。
“诶?”松本敬子抬起头来。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请您协助!”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章房子还在招呼着过往行人。
“拜托您了,请您协助我们的募捐活动,帮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脏移植!”
门脇一边看表,一边朝她走过去。他叫了声“新章小姐”,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毫无反应。他又从背后拍拍她的肩,她才终于回过头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再等一小会儿吧。”
门脇指着手表。
“马上就到三点了。我们跟购物中心约好,说三点准时散场,才拿到了购物中心的许可。严守时间是募捐活动的铁律。不能给商家添麻烦啊。”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表情黯淡下来。
“是这样啊。对不起,我连这都不知道……”
门脇冲她笑了笑。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很热心。”
但她还是连连轻声说“对不起”。
两人回到工作人员那边。志愿者们基本上都会就地解散,不过门脇还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务局去,统计捐款金额。
“请问,”新章房子说,“可以让我一起去吗?”
“去事务局吗?”
“是的,如果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门脇和松本敬子对视一眼,对新章房子点点头。
“来者不拒……其实应该说,非常欢迎!我们也想让志愿者来确认一下,我们的资金管理是非常严谨的。”
“不,我绝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态度啦。”
听了门脇的话,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眨。
她是在两周前的周日初次参加募捐活动的。地点是正在举办跳蚤市场的一个公园。一开始她对大声招呼还有点抵触心理,不过或许是渐渐适应了吧,到活动结束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了。
新章房子还参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乐会会场进行的活动。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看来,她不单单是说自己想要帮忙而已,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有热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门脇很想知道。她只说自己是老师,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为赞同活动的主旨才自愿参与进来的,不过,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热心好是好,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如果带新章房子去事务局的话,也许能多知道点儿关于她的事情吧?门脇想。
救助会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为事务局。房间里堆满了放着办公用具和资料的纸箱,要是会员全体到齐,连找坐的地方都有点困难。今天带新章房子过去,里面就是五个人,椅子还够坐。
几个人把募捐箱放在会议桌上,打开来,在松本敬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点。她是门脇的高中同学,曾经当过棒球部的经理人。她的丈夫是门脇在棒球部的前辈,比他高两届。松本敬子有簿记资格证,很擅长处理数字。门脇在考虑管理救助会资金的人选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反复清点之后,确定的金额比门脇预料的要高很多。
事务局里有个保险箱。在大家的监督下,募集来的资金被暂时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会的账号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没办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币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额会立即公布在救助会官网上。资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确认过下次活动安排之后,众人便散了。事务局里只剩下了门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个人。在清点现金时和随后的讨论中,新章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是不愿打扰别人吧。
“怎么样?”门脇一边设置咖啡机,一边问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条理啊?”
“您这话说的……我觉得资金的确经过了严格处理。大家都好棒啊。每个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对待救助会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偷工减料。”新章房子用平静的口吻说。
“毕竟事关金钱,要是偷工减料,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说呢。哪怕有一点儿不留神,都会惹来中伤。现在是网络时代,负面言论会瞬间扩散开的。”
“中伤?是怎么说的?我很难想象会有这种事。毕竟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活动啊。”
门脇与电脑前的松本敬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把视线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种各样,首先是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倒不至于说我们诈骗,可是有人怀疑,募捐活动收集到的资金,是不是会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内的治疗上。怀疑患者家属和救助会的骨干,会用这笔钱花天酒地,中饱私囊。还有很多人说,在募捐之前,当父母的首先应该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把房子卖掉。所以,在官网上必须说明江藤家自己负担的金额,以及还剩下很多房贷要还的情况。”
“这我读到了。可是我觉得不至于透明到这种程度……”
门脇摇摇头。
“世上什么人都有。靠募捐得到两亿几千万日元这么一大笔钱,有不少人对这种设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误解的,就是由谁来募捐这一点。所以,我们成立了支援团体‘救助会’,这个团体和江藤家是没有关系的,银行账号当然也完全不同。‘救助会’并不会把钱直接交给江藤家。当治疗或其它方面需要钱的时候,就由‘救助会’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种费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给美国医院的款项,那也是从‘救助会’的户头直接划过去的。这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难免会招来中伤。江藤有辆车,网上就出现了不少针对这件事的议论,说为什么不赶紧把车卖掉啊,汽油费是从哪儿出的啊。其实那车子已经很旧了,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汽油费也不是从捐款里出的。”
新章房子皱眉道:“看来筹钱真够难的。”
门脇从咖啡机里倒出三杯咖啡。咖啡机和杯子都不是新买的,而是大家带过来的。咖啡粉是门脇掏零用钱买的。硬要挑刺的话,水电费倒是从“救助会”资金里出的,这算不算不正当使用呢?
“因为金额太大了,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钱买命似的。”
“买命吗……”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话真奇怪。”一直沉默的松本敬子说,“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钱,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对不对?而且,如果花钱能买回孩子的命,无论哪个父母,都会去买的,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对的?我真想不通。”
“所以问题是金额啊。”门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边,“如果这不是两亿六千万,而是二十六万,全部由自家人负担,肯定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买命之类的话。反而会说:虽然花了点儿钱,不过能治好就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话,就去抱怨美国的医院啊。漫天要价的是他们。”松本敬子说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过途中她停了下来,开口道:
“可是,责怪美国的医院,也说不过去呀。”
“怎么说?”门脇问。
“您记得伊斯坦布尔宣言吗?”
“伊斯坦布尔?不,没听说过。——你知道吗?”门脇问松本敬子,不过她也默默摇头。
“伊斯坦布尔宣言是国际器官移植学会于2008年发布的。内容是强化渡航移植规则,要求各国自给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这则宣言的。可是,这只不过是理论上的方针罢了,没有约束力和处罚规定。不过,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亚、德国等国家,还有那些迄今为止允许日本人入境的国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
听了新章房子的解释,门脇连连点头。
“我听江藤说过,好多国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现在只能靠美国。”
“美国是少数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不过,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的。”
“这我也听说了。百分之五原则。每年的外国患者数量,不超过年内总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
“过去,阿拉伯诸国的富豪也曾利用这个原则,去美国接受器官移植。不过近年来,这百分之五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当日本患者为了移植出国的时候,等候的患者的风险就变得相当之高。您知道为什么吗?”
门脇撇着嘴,耸耸肩。
“您是想说,因为交了一大笔钱吧?关于这一点,我们被攻击得已经够多了。说由于金钱的力量,顺序被提前了。可是据我所知,事情并不是这样。听说,决定移植顺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
“对,我也听说是这样。日本患者的顺序提前,是因为他们病情恶化,迫切度较高。仔细一想,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获救的程度,患者才会出国手术啊。不过,这也的确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国患者的手术排位,当然会成为批判的对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额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笔钱,那些等候的美国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说,靠金钱的力量插队是事实。”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来。门脇明白松本敬子为什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新章房子说想到事务局去的时候,他觉得或许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动内容,看来是猜错了。不知不觉间,门脇他们已经变成了倾听者。
“那又怎么样?”松本敬子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难道你是觉得不应该渡航移植,对我们的募捐活动也抱着抵触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没错。很奇怪对吧。”
“那你别参与不就好了吗?自己说想帮忙,又在那里挑三拣四,什么意思啊?”松本敬子扬起眉毛,尖着嗓子说。
“好了好了。”门脇赶紧打圆场,他转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对于渡航移植,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我们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务员。能帮助朋友的孩子的办法只有这一个,既然不违法,就算被人说奇怪,我们也只能往前走。”
新章房子难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说你们的活动奇怪,而是对你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状况感到奇怪。”
门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刚才说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尔宣言。今后的方针将转向移植器官自给自足,也就是国内调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这一方针的体现。修订后,当脑死亡患者无法明确表达器官捐献意愿的时候,只要征得家属同意,也可以捐献器官。另外,未满十五岁的儿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够捐献器官了,这是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可是,法律修订后,几乎没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不是因为没有脑死亡的儿童,而是家长拒绝捐献。结果,像小雪这样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只能远赴美国。如果在国内做手术,因为有保险,只需要花几十万日元就够了,可现在居然需要两亿多。我是说这样的状况很奇怪。”
看着滔滔不绝的新章房子,门脇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才参加募捐活动的。她似乎认为日本的器官移植现状问题很大。
门脇叹了口气,轻轻摆手。
“没错,或许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绝捐献孩子器官的父母。虽然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体切开,取出内脏,还是觉得很可怜啊。”
“并不是切开。摘除器官之后,会把仔细缝合好的遗体还给家属的。”
“不,问题不在这里。”门脇抱着胳膊,嘟囔道。
“我有个十岁的儿子。”松本敬子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不会有二话。既然已经没救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脏能救活别的孩子,我一定会说:请便,拿走吧。”
“就这么简单?”门脇意外地看着她。
“因为到了那种时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脸啊,头啊,都一塌糊涂,没救了的话,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样也罢,都随他去吧——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种状况下,”新章房子冷静地继续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可能性极低。”
“那我该假设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松本敬子撇着嘴。
“比如,”新章房子说,“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