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说着,叹了口气:“大概永远还不回去了吧,老先生肯定骂我了。”
郝仁惊奇地看着她,良久才犹豫着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怎么会,”莉莉抬起头,冲着郝仁呲呲牙,“我早半个世纪之前就习惯这种事啦,只是稍微有点感慨而已,没想到能以这种形式再把当年的事儿回味一遍。行了行了,房东咱们也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年代,还等着完成任务呢。”
郝仁再看了莉莉几眼,心中感慨这个平常看着没心没肺的哈士奇姑娘原来也有如此感性化的时刻,随后点了点头,来到那扇隐隐透出昏黄光芒的木门前。
木门外面是另一个时空片段,而木门这一侧却是呈现黑白灰状态静止着的猎人小屋,郝仁站在门口深吸口气,接着毫不犹豫地推开大门。
一瞬间,极端静滞的时空似乎猛然运转起来,带着余温的夕阳洒在脸上,夕阳中可看到几只被惊飞起来的燕雀,各种各样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入耳中,中间夹杂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嘎声以及来自远方的零星人声。郝仁再向外迈出一步,于是便完完全全踏入了一段新的时空。
他发现自己面前是一条陈旧的街道,一条湿漉漉的石子路从南到北地延伸,路面两旁流淌着肮脏且充满异味的污水,而在街道两侧,则可以看到低矮、逼仄的房屋一座紧挨一座地排列,砖砌的屋墙看上去多半都十分陈旧,下半截墙面生满青苔,上半截墙面则斑驳脱落。入目之处最高的建筑物也不过两三层,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挂在街道对面的屋顶上,洒下的光线被那些参差不齐的屋顶切割的支离破碎。
或许正是因为临近黄昏,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行人,偶尔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影也都穿着陈旧的粗布衣服,极少看到有衣着整洁光鲜之人从此路过。那些从远处闪过的行人脸上带着麻木的表情匆匆赶路,似乎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街道这边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奇装异服者。偶尔会有一辆满载杂物的马车从远处的路口嘎嘎驶过,驾车的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号子大声呼喝牲口,这反而更是让街道增添了一分阴沉混乱之感。
郝仁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之前推开的那扇“木门”并未消失,它突兀地镶嵌在一面生满青苔的墙壁上,旁边紧挨着就是一扇糊满油污、用铁框加固过的板条窗,板条窗上方挂着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那油灯正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晃动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郝仁又推开猎人小屋的门,发现门背后的黑白静止空间仍然存在,而且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旁边那扇板条窗所对应的窗口: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空间现象。
小木屋似乎“镶嵌”在这个时空的边缘,成了一个类似据点的东西,而它与这个时空唯一的连接处就是那扇看上去脆弱无比的木板门。
莉莉早在跟着郝仁出来之前就收起耳朵和尾巴,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条颇为古旧的街道,片刻后做出猜测:“看上去像是欧洲……六七百年前的欧洲。”
“中世纪后期,竟然一下子就跳跃到这个时间点上了,”郝仁点点头,“不过也对,薇薇安每次沉睡-苏醒的周期就是两三个世纪,我这是第二次回溯,来到这里也正常。”
“中世纪欧洲啊,印象最深的就是烧女巫了,”莉莉皱皱鼻子,似乎说着这句话就能嗅到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似的,“咱们真是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年代呢。”
郝仁耸耸肩:“人类创造的黑暗年代,这时候神话时代已经结束了,人类却给自己折腾了一个比神话时代还恶劣的阶段……咱们最好先找一套当地人的衣服,这身行头走在外面太扎眼了,这可不是什么能接受行为艺术的年代。”
莉莉擦着额头的汗:“我同意,我这还穿着西伯利亚的生存套装呢,简直热成狗……”
郝仁默默看了莉莉一眼,心说这姑娘真实诚……
两人身手矫捷,很快便绕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并从某户民居的晾衣绳上搞到了一套当地人的服装,虽然穿着不怎么舒服但起码解决了画风不同的问题。其实郝仁对于引起当地普通人的注意并不怎么担忧,普通人对他和莉莉的威胁是约等于零的,他担心的是两个奇装异服者会引起猎魔人的关注:在这神话时代刚刚落幕的特殊时期,超自然力量仍然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猎魔人也近乎半公开地关注或者说监视着这个世界,他们虽然不关心人类,但却会收买或威胁普通人作为自己的眼线,尤其是在神话时代终结最晚的欧洲地区,这种监视尤为严重,在那黑暗破败的街头巷尾,说不定就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每一个人,犄角旮旯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最终会被送到猎魔人的眼前。
这种监控和高压也变相催生了很多假冒伪劣的除魔组织与个人,再然后催生出大量为这些假冒者服务的告密者,黑暗欧洲那如火如荼的“猎巫”闹剧不得不说也是这些家伙推波助澜的结果之一。
当然,“猎巫”闹剧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个时期的教会——他们曾经是神话时代中人类对抗超自然力量的一个象征,是唯一一支成气候的武装力量,更是猎魔人与人类接触的重要媒介,但在神话时代结束之后,真正的异类威胁(或者用教会的说法是“异端威胁”)消失,猎魔人也因猎杀本能冷却而断开了和人类仅有的正面联系,教会活动便迅速呈现出失控态势,这成为了猎巫运动彻底失控的最大根源。
不过对于郝仁而言,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只是回溯历史的一个过客,这个时空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薇薇安的记忆与镜像地球共同推演出的一幕舞台剧,他在舞台上走过,所要寻找的只是那一位“女主角”而已。
“房东,我觉得穿上这身衣服跟人打架很麻烦诶,”莉莉扯着身上的粗布长裙,一边扭来扭去一边抱怨着,“中世纪欧洲女人就不能穿点方便活动的衣服么……这跟个麻袋似的。”
她搞到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粗麻布裙,有着快要拖到地的下摆和两条带褶皱边的袖子,虽然其样式已经极尽简单,可是跟她平时习惯穿着的轻便衣服比起来这显然已经过于累赘了。
“行了,有的穿就别挑了,咱们呆的这个地方经济条件明显不怎么样,一户人家能有几件衣服让你挑的,”郝仁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短袍一边说道,他搞到的衣服是一件黑色的短上衣和一条粗布裤子,短上衣外面还有一件带兜帽的短袍,他并不清楚这个年代的衣服正确的搭配方法和穿着标准,只能根据之前远远看到路口几个行人留下的印象来糊弄着把衣服穿好,“天已经快黑了,等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咱们就开始打探,争取先搞明白这地方是哪,以及今年到底是几几年。”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腰间,金属坚硬冰冷的触感随之传来。
他知道,在那里挂着一把圣银短剑——猎魔人标准武装,1315年款,哈苏友情赞助。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夜幕中的阴影
虽然还无法判断目前所处的具体年代和地点,但郝仁仍然可以从周围的建筑物风格以及薇薇安的手札记录上大致推理出自己本次回溯的“登陆点”——如果猜测没错的话,他和莉莉现在应该处于十四至十六世纪之间,而从路人的口音判断这里应该是法国境内,但无法确定到底是哪座城市。
不过能大致判断年代就已经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至少郝仁可以确定在当前的历史时期中他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活动:一个隐藏在人类社会的、独立行动的游猎派猎魔人。
在出发之前,他向哈苏和白火详细了解过有关猎魔人的事情。作为整个神话时代最强有力的影响因素,猎魔人这个种族是郝仁在整个历史旅程中注定不得不经常打交道的群体,而他们的资料更是此次回溯之旅最至关重要的情报。在填鸭式的恶补之后,郝仁了解到即便在冲突最白热化的年代里,猎魔人也并不像普通异类想象的那样是一群被狂热和仇恨煽动起来的疯狂猎手,尽管他们确实被狂热和仇恨驱动,但他们的行动和组织结构都始终充满理智与纪律性。
除了作为统治机构的圣人团以及镇守北极、几乎从不涉足现世的长老教团之外,猎魔人游走于人类世界的部队主要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相当于正面军团的“圣教军”,也被称作“战团”,这个编制在神话战争时期大为活跃,他们成千上万地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以强硬的武力直接摧毁了古代所有的神话国度,是所有“诸神黄昏”的推动者,但在神话时代结束之后,这支一线军团便失去了存在意义,于是逐渐解体并重编成为了第二和第三类部队;
第二类部队是“猎杀部队”,也被称作“猎团”,他们是由少量猎魔人组成的精锐战斗部队,人数通常有几十到上百不等,主要活跃在神话时代的后期以及神话时代终结之后的黑暗年代里,这个时候诸“神”的军队已经土崩瓦解,再也没有千军万马横扫围格律特大平原那样的史诗战役,但诸“神”崩落之后残留下来的流亡教派和小股异端崇拜仍然在暗地里滋生,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流亡教派即便衰微也往往能控制一两座城镇,而“猎团”就是用来对付这些散兵游勇的专业小队;
第三类部队则已经无法称为部队,他们其实是一股完全零散的武装力量,被称作“游猎者”。游猎者通常是单独行动的猎魔人,或者偶尔结成的两三人小队,这些战斗精英的活跃时期和第二类部队差不多,他们是独立战斗的大师,在异类“神明”蛰伏进人类文明的狭缝之后,这些孤身上阵的战斗精英就不知疲倦地担任着清扫者的角色,在猎团无法顾及到的乡间村野以及荒蛮之地,就是游猎派猎魔人大展身手的地方。
猎团与游猎者这两个武装序列并非完全隔离,在一定条件下他们其实是一体的,或者可以相互转化:猎团中的精锐猎人如果通过某些考验,就会得到独自外出狩猎的资格,这样他们就成了游猎者,而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比如某个地方发现一群残留的异端神明),在附近活动的游猎派猎魔人也会立即被召集起来,组成猎团参与战斗。
哈苏曾经告诉郝仁,猎魔人的组织确实充满纪律性,然而即便再严丝合缝的团体也会有出现漏洞的时候,在猎魔人的战斗序列里,最容易钻空子的就是第三类部队:那些离群索居、行踪诡秘的游猎派猎魔人。
在异类“余孽”势力仍然强大的荒蛮区域,游猎派猎魔人与组织之间的联系会异常薄弱,他们甚至会为了猎杀而深入敌人腹地,半个世纪无法和外界联系,为了追踪一些极端狡猾的猎物他们甚至会彻底改头换面,就连和其他猎魔人接触的时候也保持隐秘身份——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先天敌对”这一现象的前提下,一切都能解释通。不管猎魔人还是异类,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都习惯于通过敌对本能来判断眼前的人是否“非我族类”,只要见到对方而没有抽刀子砍人的冲动那就可以排除敌人身份,因此两个猎魔人见面之后确认身份的过程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密,尤其是游猎派猎魔人之间。
如今一个“异数”出现在这段时空里,那就是郝仁: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但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引起先天敌对,这就让他可以很容易地钻这个最大的空子。
他给自己设定的保险身份就是一个游猎派猎魔人。
为保万全,他在出发之前从哈苏那里借到了一整套的猎魔人伪装,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是只有科尔珀斯的附魔工匠们可以制造出来的猎魔人制式装备。带着这套东西去古代,哪怕碰上猎魔人长者都不用担心被看出假来。不过他现在只装备上了可以象征身份的圣银短剑与一些护符、符卡,因为一个游猎派猎人是不会时刻全副武装的,伪装成普通人是他们的一贯手段。
中世纪的法国城镇就像同一时期欧洲其它的所有地方一样,被一种黑暗阴沉的气氛所笼罩,这种气氛在夜晚尤甚:宵禁制度严禁人们在这一时段外出活动,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更是让人人自危,入夜后的娱乐活动近乎于无,为了防止被告密者揭发为“行巫术者”,居民们就连在自己家里甚至都不敢大声欢闹:一种墓地般的寂静笼罩着夜幕下的城镇街巷。
只有巡视城镇的巡夜人和骑兵们敢在这时候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
文艺复兴的火苗已经在意大利的城市中燃起,然而这场火焰还远远没有烧到法国偏僻之处的某座小城,在这里,黑暗长久地盘踞着。
郝仁和莉莉在空空荡荡的街巷之间穿行,一边注意躲避那些会引来麻烦的巡夜人,一边集中注意力感知那些可能隐藏在黑暗中的阴鸷视线:后者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这里到处都臭烘烘的,”莉莉不满地抱怨着,她已经把那件让她非常不舒服的长裙撕掉了一圈下摆,然而它的长度仍然让哈士奇姑娘很不适应,后者在奔跑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提着裙子,裙子也就罢了,这里更让人不爽的还是街头巷尾永远无法避开的异味,“话说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没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城镇真的这么臭啊。”
“这年头就连大城市都没有多少公共卫生的意识,更别提这种不知道算不算城市的镇子了,”郝仁对周围的异味也很不爽,但他很庆幸自己的鼻子并不如莉莉那么灵敏,因此还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要不是这种环境导致瘟疫频发,猎巫运动也不至于严重那种程度。”
“话说房东你有思路么?”莉莉一边忍受着周围的异味并努力从异味中分辨出可能存在的异类气息,一边小声询问郝仁,“在这么个俩眼一抹黑的地方找薇薇安的沉睡地,我怎么感觉难度好高……”
“当然有思路,”郝仁其实一直胸有成竹,“首先我们的‘落点’肯定会在薇薇安的沉睡地附近,从地理范围上是不用太担心的,其次薇薇安的沉睡地周围会出现不正常的超自然现象,这些超自然现象必然会吸引一些家伙:寻求力量和遗产的异类幸存者,或者嗅着味道找过来的猎魔人,后两种人就会把咱们引到正确的地方去。所以咱们的第一步就是打探情况,看这附近有没有妖魔鬼怪的传说,最好是近期发生的事件,然后以驱魔人的身份前去查探……反正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当然,如果这个办法不行我还有后续方案,那就是大闹一场,这样十有八九会把猎魔人吸引过来,然后我再改头换面想办法混进猎魔人的队伍里,看看能不能偷到他们对当地的监控记录,其中肯定存在有价值的线索。不过第二个方案的危险性很高,更重要的是你绝对不能暴露在猎魔人面前,所以那时候你最好就是回‘安全屋’里呆着……”
郝仁口中的“安全屋”就是那座镶嵌在时空边界的猎人小屋,通过引诱当地人做测试,郝仁已经确认了那猎人小屋只有他和莉莉可以看到并进入,是个当之无愧的安全据点。
“我觉得还是第一个方案好,”莉莉当然不愿意去那个静止的黑白小屋里呆着,“放心吧房东,即使遇上猎魔人我也不怕的……哎呀肯定不是傻乎乎地跟他们正面怼啦,我打不过还不会跑么?本身我就血脉特殊,即便这幅‘旧身体’里残留着先天敌对因子,它的敌对反应也没那么强,很容易就能从猎魔人眼皮子底下溜掉的。而且实在不行我就假装是你抓到的‘猎物’……要是遇到异类的话你就假装是我抓到的猎物,哎呀这么一想的话咱们俩的组合简直是无敌哎?”
郝仁:“……”
组合无敌不无敌他不知道,但这狗的逻辑真的无敌!
就在此时,莉莉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她压低声音对郝仁说道,“前面有人……我闻到魔药的味道。”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爪牙
在这个黑暗压抑的年代里,来自教会的思想禁锢与隐藏在阴暗角落中的超自然力量就仿佛一片厚重的乌云压在每一个普通人心头,它并不是无形无质的,而是人人都可以感受,每日里都触手可及——严格的宵禁制度就是它的表现之一。
入夜之后,不管大街小巷都必须被净空,除了那些获得许可的特殊人物之外,无论是谁都不可随意在外逗留,这不但是一种恐怖的统治,事实上也是一种保护:在黑暗年代,夜幕下的城镇就和无遮无挡的荒野一样危险,你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在街道上游荡,敢于在这个时刻离开家门的人往往没有机会再完整地回来,有时候他们幸运地回来了,却已经从内部被替换成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在沉沦的中世纪,这方面的传说不胜枚举,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压根不是传说。
因此不论是出于惧怕巡城骑兵的鞭打还是惧怕黑暗中的怪物,在这个年代,正常人都不会在夜幕降临之后仍然在街道上徘徊逗留。
但凡事总有例外。
总有那么一些胆大包天的家伙,或者是被异端的力量蛊惑,或者是被猎魔人威逼利诱,他们选择了一个极端危险的职业,那就是成为夜幕中的眼睛和爪牙。他们能以人类的身份躲开猎魔人或者异类的先天敌对,又对这些错综复杂的城镇街巷了若指掌,佼佼者甚至能够仅凭背影就认出全镇每一个人的身份,这些人艺高人胆大,便凭借这种天赋游走在世俗力量和超自然力量之间的危险地带,为那些不敢现身或者需要隐秘行动的异类和猎魔人提供着有限的忠诚。
如果价钱合适或者威胁足够,他们甚至可以同时为两方效劳——这当然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对于已经走上这条路的人而言,死亡只是个随时就会到来的必然结局,他们早已不在乎生命的长度,所关注的唯有眼前享乐。
对他们而言,异类,猎魔人,甚至还有夹在二者之间的世俗势力,全都既是敌人又是盟友。
“灰鼠”便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而且自认为是佼佼者中最聪明的那个。
他从不过多踏入到超自然力量的那一侧——有无数同行就是因为受不住那些神秘知识的诱.惑而丢了性命,他也从不过于贪求“主人”的恩赐——不管那主人是魔鬼还是猎魔人,因为他知道那些赏赐只要一点点就足以让自己维持现在富裕的生活,而只要再多一点点就足以要了自己的命。
灰鼠蜷缩在两座房屋之间臭气熏天的角落里,并用一块破破烂烂的灰黑色麻布把自己从头到尾罩起来,他已经在这个角落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再有十几分钟,他就要换个地方了:巡夜人再有不久就会从这里路过,那些穿着黑蓝双色罩衫的家伙虽然经常因为懒惰而迟到,但作为一个谨慎的“爪牙”,灰鼠从来不会在这方面碰运气。
一旦被巡夜人抓到,最幸运的也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而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的雇主可不会因为这种愚蠢的原因就跳出来帮助自己的仆人。
夜幕低垂,冷气在四周浮动,身上那块破烂麻布并不能起到多少抵御寒冷的作用,灰鼠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脚,同时集中注意力关注街头巷尾的动静。他微微眯起眼睛,视野中的黑暗街巷在他眼中都呈现出一种仿佛带着荧光的暗蓝色,而那些有生命的东西偶尔路过则会带着红色的轮廓。
几个红色的小亮斑从街头跑了过去,那是随处可见的老鼠,这时候正是它们大肆活动的时刻。
灰鼠很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同行会因为受不了那些禁忌知识与力量的诱.惑而送命,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时常沉沦其中:猫头鹰药剂可以带来不可思议的夜视能力,野性仪式可以让人力大无穷,猫鼬药膏会让人不知疲惫并且身体敏捷,所有这些都很容易就能让人产生凌驾凡人的错觉,而这种力量上的超然错觉体现在“爪牙”这种本身就身份低贱的人身上更是会被成倍放大——并不是谁都能抵抗这种心理上的成瘾性的。
一男一女出现在了灰鼠的视线中。
他迅速将自己已经飘散的思维收拢起来,将注意力放在那突然冒出来的一对男女身上。
多年的“职业素养”在发出提醒,他知道街道拐角处正走过来的那对男女绝对有问题。
这并不需要过于复杂的判断,只要稍一思考就能知道:宵禁时刻还敢在外面游荡的人能有多少?除了巡夜人和巡逻骑兵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外面,就连灰鼠这样专门干阴沟生意的人都要躲藏在角落里,“鳟鱼巷”倒是有很多无家可归者会在入夜之后到处游荡,但那里是城市中的荒蛮地带,在那里游荡的家伙每一个其实都可以直接揪出来吊在绞刑架上,不会有任何体面的市民同情他们。
而远处那对男女穿着整洁的衣服,虽然不太像体面的市民,但也肯定不是从鳟鱼巷里出来的乞丐。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宵禁的街道上,并且还在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这已经足以被作为重大疑点了。
会是哪一边的家伙?是怪物?还是那些专门猎杀怪物的怪物?亦或者是教会新的把戏,搜捕女巫的密探?
灰鼠飞快地在脑海中思考着,但就在他刚刚开始思考的时候,他却发现那对男女突然停了下来。
一种警兆猛然从心头升起,多年在这个危险领域“工作”的经验让灰鼠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但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看到那个穿着长裙的女性身子一晃便消失在视野中,他只隐隐约约看到有一股仿佛雾气般的幻影掠过整条街道,然后自己就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按住,一对铁钳般的手卡在自己的脖子和右肩膀后面,同时还有个冷冰冰的女声响起:“别动,否则撕了你。”
但这声冷冰冰的警告响起之后灰鼠反而安心下来:他还活着,并且对方在和自己交流,这就说明自己没有被那种最可怕的家伙盯上,失控的血仆和感染狼人可不会说一个字的废话。
既然是能交流的家伙,那自己就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大不了从今夜之后自己再多个主子罢了。
郝仁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被莉莉瞬间制服的干瘦男人。
第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对方是这个时代贫困地区随处可见的乞丐,眼前的男人又干又瘦,就像一根高挑的麻杆,一头枯黄卷曲的头发覆盖在他的头皮上,头发下面露出的是一双躲躲闪闪的灰色眼睛,男人身上还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黑色麻布,那麻布大概从离开纺织作坊之后就从未洗过,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酸臭腐烂味道——当然,这味道也可能是来自整条街道,这个地方的怪味儿实在太多了。
但很快郝仁就意识到眼前的家伙肯定不是乞丐:乞丐可穿不上结实的牛皮靴子,那块破布下面的整洁衣服也肯定不是流浪汉能置办起来的。
而且莉莉还说过这家伙身上有“魔药的气味”。
“你是谁的爪牙?”郝仁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干瘦男人,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回忆从哈苏口中听到的有关这个时代的知识,“谁给你的魔药?”
灰鼠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因为这样的姿态可以很好地取悦对方——不论对方是怪物还是猎人都是如此,同时他也努力观察了郝仁和莉莉的外貌,然而却无法分辨这两人的种族与来历。他低下头,用手抓着外套的扣子:“‘灰鼠’向您致敬,我只是一个在阴沟里活动的小人物,我的上一个雇主早已经离开了,所以如果您愿意,我就是您的爪牙……”
果然和哈苏说的一样,这群因应时代而生的家伙毫无忠诚可言,而且狡猾到近乎愚蠢。
“我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郝仁示意莉莉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别愚弄我们,我们还能闻到你身上新鲜的魔药气味。你目前为谁效命?这座城里都有什么?”
他没有问“都有谁”,而是“都有什么”,这也是跟这种“爪牙”打交道的专用语之一。
莉莉的手劲几乎捏断了灰鼠的肩胛骨,但卡在后者脖子上的手却又让他根本叫不出声,直到那难以忍受的疼痛稍减之后灰鼠才终于能重新喘气:“我……我说……我说……女巫,数名女巫,还有一个男巫,他们最近才聚集到这个镇子上……因为前些日子有一个据说很厉害的女巫被抓住了,他们大概是想来救她的……”
“女巫?”郝仁皱了皱眉,他倒是能猜到这里肯定会聚集一些寻求“薇薇安宝藏”的超自然生物,但却没想到还会扯出一个被捕的女巫来,那是一个真正的女巫么?或者仅仅是疯狂猎巫运动中的一个可怜牺牲品?
他看向眼前自称“灰鼠”的男人,这个家伙的枯瘦已经有了解释,那应该是长期服用劣质魔药导致的后遗症,就连现在,这个灰鼠身上都还带着魔药的味道,他自认为自己的身体得到了超人的力量,却不知道这些“超能力”都是以透支寿命和健康为代价的。这个家伙的存在足以说明他提到的那些女巫和男巫都是货真价实的行巫术者,那么那个所谓“被捕的女巫”也应该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