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飘浮中的我被发现之后,士兵的举动(斥责我,意图将我击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的感觉是,在那情境中,周遭人群的态度与士兵其实是颇为接近的——士兵们无法容忍脱序;然而周遭同为受害者(被屠杀者? )的人们也同样无法容忍我异于常人的飘飞。他们的指指点点充满了敌意与不信任。士兵手上指着我的枪同样可以解读为男性性器;但我想另一种解释应该更合适些,因为面对枪口,我直觉想到的是另一段经验。
那是童年时期。我的父母尚未离异。我们依旧居住在T城郊区。印象中,也正是那段时期,父亲与母亲之间开始有些争执。细节我已记不清楚了,似乎是有一次剧烈争执把年幼的我给吓哭了。我被哄睡;而后,在一个安静午后醒来。我迷迷糊糊穿过客厅,走进母亲的工作室,福至心灵地打开了一格抽屉。
抽屉中居然放着一把手枪。不知为何,当下我并未感到害怕;反而好奇地拿起手枪,甚至往枪口里瞧。或许是我不明白手枪是什么东西。而后我很快把手枪放回原处,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梦境最后,我无法叫醒K;且突然领悟到熟睡中的K也陷落在他自己的另一个人生里,在地底斗室之外。尽管在那斗室中,他便在我身旁安静地睡着……或许我不该说那又是个哀伤的预言;然而在目前的处境里,在我的忧虑中,确实没有比“永远无法被唤醒的,另一个人生里的K”更令人沮丧的了……
第21章
梦境编号:013
梦境内容:
K开车送一个女孩回家。
那女孩不是我。我并不存在那个时空里。我只是看见。
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浅褐色的短发,大眼,鲜嫩的红唇。她长得有点像我,但看来似乎比我年轻。她坐在副驾驶座,K的身旁。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
他们似乎临时改变了计划,并未回到女孩的家,而是开进山里,来到一家温泉旅店。
那是我与K曾去过的小型温泉旅店(在梦里我认为我与K一起去过。但现实中并没有)。古典时代老式木造两层楼建筑,躲在僻静山坳中。四周环绕着许多颜色奇异的、不知名的花朵。史前生物般巨大的蜻蜓飞舞其间。有着巨型树盖的林木将整座破旧的建筑掩蔽环抱着。
似乎是下午时分。但由于林荫过于蓊郁浓密,光线昏暗,给人一种黎明前或即将沉入黑夜中的印象。
他们一如预期下了车,牵手走进旅店,开始办理登记入住。
这时我突然领悟到,他们的所有举动,这个梦境中的任何细节,都将与那次我与K共同来到这温泉旅店的经验一模一样。
时间相同。停车位置相同。下车次序相同。走位相同。牵手时同样亲密而惬意地勾着无名指与小指。在相同时刻说出一字不差的对话。一样的空气,一样的手势,一样细微的表情牵动。他们将在同一位服务人员的带领下被分配到同一房间(三具人体在空间中复制完全相同的移动轨迹),重复我与K之间所有经历的细节……
如一立体影片之回放。时光之复返。
只是我被换成了她。
我恐慌起来,但无能为力。我知道我并未于此处存在。我并不具有实质形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K与女孩步入客房,而后依照我记忆中的步骤(K卸下她的耳环,亲吻她的耳郭,她闭上眼睛用手摸索着他的手……),无比熟悉地缱绻欢爱起来。
我感觉全身发冷。而后我开始哭泣。
泪水自脸庞不断滑落。我感到泪水的温热与冰凉。但这时,或许由于这触觉之诱导,我的形体突然出现了。我清楚看见自己的肢体,看见自己正蹲坐于那旅店客房一角。
我伸出手,试着摸索四周事物,但并未成功接触到任何物品。我的指端像是某种具体的空无般穿过了存在的所有事物。
我张开口,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K与女孩仍继续着他们的欢爱。那欢爱的程序确实仍与我记忆中的欢爱全然相同。他们在彼此肩颈处留下淡淡的齿痕。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我。我推想他们不仅看不见我,也无法以任何方式知觉到我的存在。
这时,突然有人敲了敲玻璃窗。
仿佛于睡眠中突然惊醒,K与女孩停下了动作。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望向那被敲响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黑暗,仅存在室内景物之隐约倒影),反而望向我的位置。
他们的表情十分惊愕。似乎是突然看见了我。
时间凝止。如同两尊活体雕像,K与女孩的表情与肢体冻结在那一刻。我忽然领悟,在此一房间之外,时序已然发生变化。我知道旅店中的其他人都已在时间的轮转流逝之中死亡,化为枯骨,化为齑粉。我知道旅店之外那广漠的原始森林已然消失,成为沙漠。我知道在沙漠中,无数沙丘必然持续因为风的力量而变化着自身的形貌;然而那变化又不确然是变化,更像是某种重复,某种回归或折返……
我知道时间已然经过了一亿年。
自我分析:
这是个难解的梦。
首先我必须讨论那家隐藏于深山中的温泉旅店。那是一家陌生旅店,至少在我记忆中并不存在。旅店四周那广漠阴暗的原始林环境也令我迷惑。但在试着对此一场景进行自由联想时,我发现一个似乎较为强烈的联想是:母亲丧生之地。
那场夺去我母亲Cassandra生命的,神秘诡异的旅馆大火。那家位于伊斯坦布尔的旅店。我当然不会知道那现实中的旅店是什么模样(合理推断,不可能是个隐藏于密林中的小旅馆),但梦境中的温泉旅店确实令我思及此事。
如果暂且假设那温泉旅店就是我母亲Cassandra的丧生地,那么我的猜测是,四周奇异而巨大的动植物品种所构成的“古生物氛围”,可能意味着此一地点的神秘与禁忌。毕竟“时间”(一亿年)是道难以跨越的鸿沟,而母亲的死亡也确实是个未解之谜。这可能暗示着我对母亲的死亡事件始终有所怀疑,而这怀疑的强烈比起我所自觉的更为隐晦而幽深。
怪异的是,我与K的爱情居然被牵连进我母亲的死亡事件之中。这难以解释。或许这只是个随机巧合?然而如若不是巧合,那么我可以试着做如下分析。
陌生女孩与我相像。这表示女孩至少象征着我个人的部分自我。K与陌生女孩间的亲密举动以及欢爱细节,有部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与K确曾经历的。虽则并非全部,但同样暗示了这陌生女孩与我之间的关系。总之,陌生女孩应是“我自己”的部分投射。
接下来我试着分析这梦境中最诡异的部分:那神秘的“重复感”。往日重现。我是在K与女孩办理登记入住手续时,突然领悟到“他们在重复着我与K曾经历过的所有细节”的。我认为登记入住可能象征着某种“开端”。一重大事件、重大阶段之初始。然而奇怪的是,这重大“初始”所直接启动的,竟是某种对过去的重复。
我倾向于把这样的“重复”解读为我的个人愿望。原因之一是,此刻当我回想梦中情境,当我回想K与我之间互动的细节,我并不觉得那众多亲密细节带给了我任何负面感觉。相反地,那些K与女孩之间的举动(无论是现实中K与我共有的记忆,或只存在于梦中的记忆),带给我的感觉都是宁静而美好的。如果可以,我其实非常愿意再次经历那些。我期待再次与K轻轻勾着无名指与小指在林间散步。我还记得他摸着我的脸说我像个天使,摸着我的背问我把翅膀藏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他曾开玩笑说要把我们在台湾北海岸相遇的日子定为天使节……
当然在梦里,K终究是和别人在重复这些事了。这令我伤心。这不是个全然美好的梦。但总之,那些举动,那些细节依旧令我感到甜蜜。
房间的玻璃是黑色的不透光玻璃,自室内无法清楚看见室外景物。但室内光线亦十分昏暗,理论上,亦无法自外部窥见室内陈设。如我所述,窗玻璃上所见的只有室内景物极淡的倒影。换言之,这是个“内向空间”。即使试图向外窥视,但能被看见的始终只有自己。甚至当外界有人突然敲响玻璃窗时,K与女孩的反应并非向外探视,而竟是看向蹲踞于室内一角的我。
我认为这意味着“自我”的晦涩与黑暗,以及此一梦境的隐秘性质。这梦境在暗示着,一切内容都直接指向我自己的私密情绪。
此时,在K与女孩的凝视下,我的形体忽然出现了。此点亦十分难解。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是一种对“自我凝视”(那黑色玻璃窗上室内陈设之倒影)的正面回馈。若尝试做更进一步的引申,或可如此解释:女孩代表了“一部分的我自己”;而在K与女孩(一部分的我自己)的关系中,如果出现了某种外在契机(玻璃窗上的敲打),而我又能够把握这样的契机,对自己进行更为深沉的省思的话,那么我将能够更了解自己。我的形貌将更为具体。
或说,我将更清楚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模样。
这也算是某种愿望的投射吧?当然,我依旧对自己在这段爱情中的角色感到迟疑……
而若是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梦境的结局或许正暗示了“凝视自我”所可能得到的答案。梦里,在K与女孩望向我、我的形体突然出现后,我领悟到“时间已然经过了一亿年”。且这并非单纯只是我心中浮现的概念而已。我尚看到了那一亿年间时光流转的心像。那无数风物之变幻。我试着针对那样流转的心像做自由联想,然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场景。
那同样来自我的童年经验。四五岁吧,在那段我与父亲、母亲共同生活的短暂时间里(地点是在台湾北海岸),我所存留的另一段关于温泉旅店的记忆。我们一家人投宿于离家乡不远的温泉旅店中(依地缘推断,或许是台湾北部草山中的温泉旅店)。隔日清晨,我在床褥上醒来,父母尚在熟睡,窗外光线昏暗,雾露弥漫。如同水面油花,空气中浮漾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我清醒了许久。而我的父母始终不曾醒来。
这是我所联想到的记忆。奇怪的是,印象中这样的过程似乎发生了许多次;甚且每次都重复着同样的程序:温泉旅店的隔日,将醒未醒的光线犹且被拖曳在黑暗的边缘;我在清晨的硫磺气味中独自醒来……
坦白说,我想我实在没有能力解释这样的自由联想的结果。表面上,这样的记忆与“时间已经过了一亿年”的梦境结局彼此连接;然而事实上它却像是与梦境前半部的细节更有关联。无论是“温泉旅店”这样的地点,抑或是“相同程序之重复感”,都十分类似。而父母的沉睡则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如此宁静而孤独。我想梦境中沧海桑田的变幻(人化为骨,森林成为沙漠)也是一则悲观的预言。在时间流转中,“我”终究会是孤独的。那旅店房间终究会是孤独的。无论是K、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一切都将被隔绝在一亿年的时光之外……
最后我想抄录一段K写给我的信。那或许称不上信,只是一则短笺,叙述的是他的梦境。近来我偶然会收到K这样的短笺。那是他在生活中或差旅空当随手写给我的。
Eurydice:
昨晚做了个梦:我们在一座游乐园里玩。阳光灿亮,园里熙来攘往都是游人。你或许在休息,或许做什么去了,是我独自一人在排队等着买摊位卖的冰淇淋。你在某处等我。我买了两支甜筒(其中一支是你喜欢的巧克力薄荷口味——我喜欢你看喜欢的食物时发亮的眼睛,我喜欢你贪吃),转身想走,然而人太多了,我挤不出去。
太阳很大,甜筒开始慢慢融化了。我着急起来,试着绕开人群,但徒劳无功。
这时我突然看见你的背影。我出声喊你,但你没听见。四周实在太吵了。
我手上汁水淋漓。我开始试着往前推挤,但人群似乎自动形成了某种圈围着我的涡流。他们看似若无其事地在我四周行走,但却阻挡着我的前进。我想再叫你,但你却不见了。
我突然感觉我的大腿很痛。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个小孩。
这时我才想起我是自己一个人。你并没有和我一起来。你其实不在我身边。
K
第22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房里竟多了一个人。
男人的背影。男人一头稀疏白发,背着手站立于落地窗前,面向黎明前浸没于黯淡微光中的整座城市。他身形瘦小,略略伛偻着背脊,双手上满是皱纹。
他转过身来。
确实是个老人。老人鼻梁挺直,鼻头略微下勾,面目阴沉。他坐下来,一张扑克脸凝视着K。
K突然醒悟:这是面具导演啊。
就是在《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中,那始终戴着面具,自始至终未曾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导演——
“导演先生?”K开口试探,“面具导演?”
老人点头。面无表情。“你想看我真正的模样吧?”他突然说。
“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模样。”
K感到困惑,“你的模样,不就是这样吗?”
“不。我是说,我的真实面貌……”导演老人开始动作。仿佛古典时代之易容术手法,他搓揉着自己脸面边缘,慢慢剥下一张人皮面具。那满是皱纹的老人脸。
干枯树皮般,死灰色的脸在他手中塌瘪萎落。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在那老人之脸底下,依旧戴着另一张能剧脸谱面具。
“这就是我真正的模样。”导演说。
“可是,你还戴着面具?”K问。
“没有了。”导演语气淡然,“这不是面具。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真正的脸。”
K睁开双眼。面具老人消失了。
(又是幻觉? )
(像是……走廊上的Eros与巨马?受伤的独角兽?掌上盛开的黑色血花? )
(是的,一定是,因为事实上,他现在不早已知道面具导演的身份了吗? )
K拉开窗帘,复又拉上,踱回桌前。
他想起那几份梦境报告。那些Eurydice所写,关于K以及她自己的梦境报告。那些在第14次,亦即是最后一次资料传递中意外取得的梦境报告。尽管所陈述者即是梦境本身,却与他此刻之幻觉如此相似……
在当时,K自然无法确认那些报告最初的呈报对象究竟是谁。然而由于其中直接牵涉K与Eurydice之间的私密情事,K已确认,情报真实性毋庸置疑。
公元2219年11月17日。K想。距今仅短短三周。当然,那直接导致了K对Eurydice的怀疑。而这样的结果,必然也是将此份数据刻意提供给K的组织所期待的。
“他们”希望K开始怀疑Eurydice。“他们”希望K重新思考Eurydice的身份、Eurydice的行径。“他们”希望K知道,Eurydice正在,或至少“曾经”监视着他。而此处所谓“他们”则身份未明,面目模糊;就K所知,唯一可掌握者,仅有一代理人——M。
就是M。K与“生解”之中间人。通过M,“他们”将这份梦境报告交给了K。
M究竟是谁?她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又是谁?就是生解吗?
但在当时,即使已收到此份警告,K依旧打算按兵不动。原因很简单:第一,关于Eurydice之梦境报告,由于所知极为有限,M身份未明,难以精准分析局势,也因此无法判定如何因应。第二,那段时间里,那关于“全面清查”之传言依旧尚未获得证实或否证。
亦即,对K而言,无论是针对“Eurydice神秘的梦境报告”此事,抑或“以血色素法进行内部全面清查”之传闻,即使此二项事态皆可能使K置身险境,K依然有充分理由按兵不动。或者亦可如此说:在当时,客观说来,除了观望、等待、保持警戒外,K近乎别无选择……
K站起身,踱步至方才幻觉中面具导演现身之位置。
四下寂静。窗外白昼之光未醒,黑夜残迹尚存。K感到一阵凉意。仿佛在更早的幻觉中,黑色巨马与Eros周身缭绕的白色雾气并未散去,而只是聚拢,扭曲,变形,化为某种魂魄,侵入了此刻K所置身的客房内……
K低下头,赫然发现,在这D城高楼旅店中,脚掌下,深红地毯上,竟是两个不属于他的脚印湿迹。
那是谁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