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片浮现。)
(黑底白字:生化人女优Eros的告别见面会。)
另一处城市街区。电车站前的石砖广场。戏院、唱片行、购物中心、巨型全像屏幕与大型虚拟现实游乐场等各式建筑标示着广场的边界。
广场一角,一位腹语者正操纵偶戏。人群疏疏落落围聚着。
摄影机穿越广场,来到了广场边一家门面不大的唱片行前。
周末午后,人潮显然比平日更多了些。排队人龙自店内延伸至店外廊道上。
镜头沿着人龙钻入店面,穿过花花绿绿的货架,很快找到了正坐在桌前为影迷们签名的Eros。
Eros朝镜头潦草地笑了笑。然而她忙得没时间开口。她朝讲桌后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穿过走道,进入休息室之后,一名男子出现在画面上。
三十多岁的东方男人。他低着头,指上夹着香烟,若有所思。
但他立刻站了起来,露出笑容;伸出右手。
(画面定格。)
(字幕:Eros经纪人J。)
男人穿着鼻环,耳郭上叮叮当当一串饰品。五颜六色的怒发如大型禽鸟之尾羽般炫耀蓬乱。简单握手寒暄后,男人向摄影师与导演解释,说是方才盯场,见面会一切顺利,场面上尚有唱片行工作人员照看;因此偷空稍事休息云云。
双方落座。喧嚣被阻隔于门外。室内仅余下空调细微的气流摩擦声。
导演入镜。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导演竟戴着面具。
日本能剧脸谱。诡异的黑色八字胡,鼻弧与嘴唇处翻模着真实人类之脸面曲线与肌肉纹理。眼缝细长,唇色艳红,嘴角似笑非笑。
或许事前已被告知,经纪人J看来并不意外。他对导演的面具装扮视而不见。
“最后一场了呀?”导演问。
“唉,是啊,最后一场了。以后确定不做了。”J吸了一口烟。
“看来还是热烈得很啊?真的没票房了吗?”
“唉,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场,特地来捧场的。”经纪人J疲惫地笑了笑,“之前的几场,妈的平均起来都只有二十个左右——”
(对于导演提问,J极自然地应答着。但即便如此,由于面具之存在,画面上便不免呈现为一名男子与一诡异脸谱之间的对话。无以名状之怪异感。)
“不能试着撑下去吗?感觉很可惜……”
“不可能的。”J摇摇头,“怎么可能会是梦境娱乐的对手呢?想想看,那几乎都是真的呢。真的。就像做梦一样。那就是做梦啊。”他随手揿熄香烟。烟灰缸中,白色烟身挣扎扭动,烟头发出老鼠般吱吱喳喳的吵闹声响,“连我都不想再看A片了。管你是真人女优,还是生化人女优,我都不想再看了。”
“但Eros毕竟是生化人女优,这算是有一般真人女优所没有的优势——”
“不可能的。”J说,“这都没有用了。我知道Eros很优秀,事实上她也做得很好,有一大群死忠影迷很喜欢她……但再怎么好,不可能比得上梦境娱乐的真实触感的。我不敢说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能完全取代真实性行为;但总之,差距也不大。你也明白,逼真的梦境所带给人们的感受,远比看A片具体多了。我们不可能是梦境娱乐的对手的。”
短暂的沉默。
“除了Eros之外,”面具导演再次开口,“其他女优怎么想?”
“其他的?”
“比如说你这边的……”
“别人我是不清楚,但我手上这几位,大家看法都差不多的。”经纪人J又笑了笑,“坦白说,或许不用多久,我这边迟早也得收掉了。”
这时一个胖女孩突然推开门进来。她向导演和摄影师点了个头,而后与男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对不起,临时有个事,”J起身向导演致歉,“我去处理一下,十分钟就回来。抱歉……”
(画面定格。暗下。)
(画面亮起。)
(字幕:25分钟后。)
“刚刚怎么了?”面具导演问。
“嗯,一个新人,”J解释,“唉,第一次拍啦,男优才刚开始碰她,她就哭了,哭得可惨了,拍也拍不下去。小朋友嘛,难免搞这种烂飞机。助理那边说我比较会安慰人,找我过去帮忙劝一下。”
“结果如何?”
“大概是没问题啦。现在继续在拍了。”男人打开烟盒,又抽出一支烟。
“J很有本事哦?”导演语带调侃。
“哎,没有啦。”J摆摆手,颇为得意,“应该的。做经纪这行,一向是花很多心力在照顾女孩子们的情绪的。当女优不轻松,依赖的又是最微妙的身体;如果是新人,更容易适应不良——”
“现在还有新人愿意入行吗?”
“嗯……其实几乎没有了。”经纪人J将细长的烟夹在指间,并未点燃。他皱起眉,神情复杂。“这个妹妹,我猜也只是想短期捞一票而已。或许她也知道机会不多了。也或许她有急用?反正就那么一次,合约卖断,拍完杀青,拿钱走人,连版税都不用算了。”
“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吧?”
“妈的那可差多了。”J将烟搁在小几上,摸了摸脸,“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想象。以前生化人女优定期筛检,我还得特地排时间带她们去做……在地下城区18街的检验所。你去看过吗?”
“呃,本市的检验所倒没有,”导演回应,“但其他地方是看过的。”
“那时规定每两个月要做一次生化人筛检,为的是确认女优身份。”经纪人J点头,“对,我这边的生化人女优当然完全合法,做筛检只是为了确定你确实是个生化人,不是人类;为了登记列管……结果筛检业务量太大,光是预约等候可能就超过两个月;每次都弄得我紧张兮兮,担心万一期限过了要受罚,或轧不上拍片档期之类的。你看那时有多少女优在排队等着做筛检啊。现在呢?”J一摊手,“妈的今天预约,明天就叫你去做了。”
(咔。)(画面消失。)
(字幕片浮现。)
(黑底白字:生化人筛检。血色素法。)
(黑底白字:日本东京。2204年10月1日。)
(画面亮起。)
血。
血液自吸血虫体侧管汩汩流出,如颜料般于容器中缓慢扩散。
少女睁开眼看着自己被吸血虫吸附的细瘦手腕,而后别过头去。她身材清瘦,着一件陈旧短衬衣;随着动作,可以看见她腰间的雪白肌肤,以及隐没于肌肤下滑动零件般的肋骨下缘。
医护人员走近,检视容器,而后轻轻摘去趴伏于少女手肘内侧的吸血虫。
吸血虫发出细微的鸣叫。
少女轻轻舒了口气,整妥衣衫,掏出发圈,将一头光泽的小麦色秀发固定于后脑。
(画面定格。)
(字幕:生化人AV女优Bella。)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无数细密汗珠排列在她额角,如昆虫的透明卵泡。
“还好吗?”工作人员忙着整理器具,“很紧张吗?”
“还好。”
“这样就可以了。”工作人员表示,“……哎!你小心!”
少女脚步蹎踬。“没问题吗?”工作人员问,“可以自己出去吗?”
少女疲惫地笑了笑:“嗯,应该还好……”
推门入内。淡青色玻璃后,小室中,黑色屏幕占据了整座墙面。
仿佛隐蔽于夜暗雨林中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生物。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各式光点与色块散布于大型显示器画面四周。而一旋转中的巨大3D几何图案则占据了画面正中央之位置。
(镜头拉近。)(文字显示:血色素结构——生化人型。)
(定格。)
(黑底白字:血色素筛检法·发展简史。)
(字幕:
2090年代:于生化人产制过程中,将其与人类之间唯一基因差异精准标定于第11对染色体处;而此一基因差异则将导致生化人拥有与人类不同之血色素化学结构。准此,经由验血,即可辨识生化人。
2154年:经立法后,“种性净化基本法”与“血色素筛检法”全面施行。
2206年:鉴别度逐年降低至92.9%。
2210年:鉴别度再次遽降,宣告失效,遭立法废止。血色素法正式走入历史,为“梦的逻辑方程”筛检法所取代。)
(咔。)(画面消失。)
(画面亮起。)
(失焦的雨日窗景。无数朦胧光色于画面中静止。)
(对焦完毕。)
坐着的女人。
白日。大学研究室般的朴素房间。光线尚称充足,然而带着某种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暗影。
女人侧对镜头。她看来约略五十多岁,眼窝极深,眉毛粗淡,短白发梳理齐整。她有着线条明显的颚骨,整体轮廓看来有种男性化的坚毅;但眼神却显得忧悒而哀伤。
她转头望向窗外。玻璃反光下,无法看清室外景物;只能隐约看见某些色彩极淡的影子。苍白天光如触手般抚摸着女人的侧脸。
(画面定格。)
(字幕:S教授。美国西雅图大学神经演化学系。)
“血色素筛检法的失败,”S教授依旧凝视着画面之外的某处,声音沙哑,“对我来说,或许也并不意外……”
“是吗?”导演似乎有些讶异。这次他换了张瞪着铜铃大眼,龇牙咧嘴的黑色怒目金刚面具。“怎么说?”
S保持沉默。她站起身来,特意看了看窗外。
“这样说吧,”她回过身来,“问题不在于血色素筛检法本身。问题在于,比起它的对手——自体演化(Self——evolution),那从来就不是一个以简御繁的方法。”
怒目金刚微微颔首。“您的看法是?”
“嗯,这有些复杂。”S教授稍停,“首先,‘血色素筛检法’原本便是人为产物,这完全依赖生化人产制过程中的基因技术。”她解释,“另取水蛭基因,与人类第11对染色体基因化合;而于制造生化人时,采用此混合了水蛭基因的第11对染色体。这便成了生化人与人类DNA序列间的唯一差异,一个明显的‘标记’。而此一基因差异则实质表现于生化人血色素之化学结构上——生化人的血色素比人类多了一个甲基。
“所以要抓生化人,验血就知道了。简单粗暴有效率,对吧?”S说,“但即使如此,我们所面对的历史却是,2200年代初期,血色素筛检法开始显露疲态,鉴别度快速下降;及至2206已降至92.9%左右。事实上,这已濒临崩溃边缘了。
“其后不知为何,鉴别度之下降速度突然趋缓。如此苟延残喘四年;及至2209年鉴别度再次遽降为止——”
“然后就失效了。”
“然后,就失效了。彻底失效。一败涂地。就此败给了筛检法的敌人——自体演化。这是为什么呢?”S教授凝视面具导演,“关于自体演化,外界始终传闻甚多。我想你非常清楚,那是伪扮为人的生化人们用以对抗筛检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