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这所谓‘影响’可能达到何种程度。”Cassandra复述Daedalus Zheng的推论,“这很难预估,或者甚至没有预估的必要。因为在实务上,当人类面临死亡,进入自我崩解阶段,那么生命必毫无‘以后’可言。但这毕竟只是实务上的看法。理论上,无法回避的可能性是,如若人的意识尚有‘以后’,那么这些遗留的、残存的感官破片,究竟会对人造成何种影响?
……设想两种情境:第一,于同一个生化人身上‘同时’植入两种认同的梦境;第二,于某种认同消亡或崩解之后再植入另一种认同。第一种情境没有问题,它必然失败,因为人无法在同一时刻认同两个相异的自我。而第二种情境则等同于,若‘自我A’崩解消亡之后,人可否重新建构、认同一个相异的‘自我B’?……”
“抱歉。我无法理解。”K打断Cassandra,“你的意思是,我被植入的每一个人生,在每一次‘模拟死亡’后,都有感官破片残留?”
“简化地说,正确。”
“而这些感官破片依旧发生作用?”
“如我所说,问题正在于‘什么作用’——”Cassandra稍停,“理论上,无法排除它导致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但概率不高;因为‘模拟死亡’毕竟已将绝大部分的自我认同拆解完毕……事实上,当初我的推测是,既然那是你作为人类的记忆,那么,那些残留破片之存在所代表的情感意义可能是:你生而为‘人’的乡愁……”
K闭上双眼。黑暗中,他再次回到了那座夕晖下的雨后游乐场。那虚假的初生记忆。离开游乐场后,他沿着溪岸静谧的小径走过几栋童话屋般的老公寓。流水潺潺。凉风轻拂。一切景物都晕染在一幅明亮而温柔的水彩画中。他在那里翻墙偷取了衣物。他在河岸绿草地上遇见了一个褐发黑眼的小女孩。如同神迹,小女孩向他绽开了花朵般的纯真笑靥……
所以,他会想“变成一个人类”?他会因为自己依旧保留有已成残片的“人的身份认同”,而意图成为一个人类?
“所以你拥有乡愁。”Cassandra继续述说,“所以你可能思念你的母亲。所以你可能同时背负着身为被出卖者与告密者的罪疚。所以你可能同时经历了屠杀者与被剥夺者的痛苦。你是背叛者。你是杀妻者。你是被虐者。你是殖民者。你是反抗者。你是剥削者。你是被压迫者。你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你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你吞噬了所有存在的梦境……”
“何必如此?”沉默半晌,K睁开双眼,感觉脚下虚浮,梦境的地域正转身离去,“这有何意义?这就是你所谓的‘第三种人’吗?”
“这该问你自己。”Cassandra回避了问题。暗影中,他的声音满是血痕,尖锐而沙哑;但表情却迷茫困惑,“我也想问你。我想问你。是啊,这有何意义?人类的受苦有何意义?人类的恐惧有何意义?人类的同情有何意义?人类的残虐有何意义?人类对异类的歧视有何意义?人,有何意义?……”
“你为何让我‘想成为一个人’?”K打断Cassandra,“为何使我在身为生化人的同时,却又想成为人类?”
“这很奇怪……”仿佛未曾听见K的质问,Cassandra依旧陷落于自己困锁的迷雾中。如一尊无人操控的,暂止的,虚悬的木偶,“你为何想成为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梦中,你经历了所有情感,所有存在的可能。那就是全景。一切事物的幽暗核心。弗洛伊德之梦。如果你还记得其中种种,即便那只是某些情感的残断破片……你怎么可能还‘意欲’成为一个人?”
“你成功了吗?”K问,“你认为你成功地创造了‘第三种人’?”
“不,我想我失败了。”Cassandra缓缓摇头,“我错了。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能力创造第三种人。你不是第三种人,你也永远不会是第三种人。你只能是现存物。你只能是某种现存物暂时的畸变……”
“你呢?你算是第三种人吗?”
“不,我不是。我同样只是,也终究只能是某种现存物的短暂畸变……”Cassandra颓然坐倒。他混浊的淡绿色瞳眸隐藏于长发的暗影中。仿佛蕊芯中的某种流质突然干涸,他似乎在瞬间衰老了。他的声音物化为老人的腔嗓,沙哑而钝重;如时光之魔法,如某种以衰竭为终局的自体演化,“过去,有一段时日,我曾以为,如若你不是,那么尚存留有唯一的可能性:我自己。如若你不是,那么或许我是。但我想,我已改变看法……”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愈来愈软弱了……”Cassandra眼眶泛红,“我原本不应软弱……在作为女身的Cassandra死亡时,在伊斯坦布尔旅馆大火后,我已清除了我曾拥有的情感成分。即使那难以被全数洗净,至少也是绝大部分。但此刻,我感觉疲惫……如同现在,我看见你,过去的我的创造物;我看见她,”他的眼神指向Eurydice,“过去的我的女儿……我感觉,”Cassandra哽咽起来。皱纹在他的脸面上凹陷,如变动的河流,“我,我本来不会……不是这样的……”
K转头望向Eurydice。他看见她的脸。泪水在她美丽的瞳眸中凝止。她眉头深锁,五官陷落于自身的暗影中。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除了唇上一处艳红齿痕外,关于她的脸,所有其他细节皆仿佛一幅陈旧静物画。一面具脸谱之黑白素描。
“你的意思是,”K回过头来,“你的情感状态出了问题?”
Cassandra并未回答K的问题。“我的女儿……”他看向Eurydice,“我想,对你来说,我是冰冷无情的……我确实如此,理智上我甚且明白,我不算是你的母亲……在死去的那一刻,在遗弃你之后,我已不再是你的母亲。没有情感的,算什么母亲呢?然而我现在知道,我并非总是如此……
“K,我必须告诉你……”Cassandra转头,轻咳数声,身形歪斜,嘴角恍然有血,“我想你是必死的,K,我现在相信,无论是我或Daedalus,我们对‘逆镜像阶段’都过度乐观了;无论是我或M,我们对‘创始者弗洛伊德’都过度乐观了……”
“‘必死’?我是必死的?什么意思?”
“相较之下,你的状态可能比我更不稳定。”Cassandra回答,“如果我‘缺乏情感’的状态可能有所变异,那么你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我无法确认病变成因,”Cassandra说,“但我想,那些用以植入于此刻的我——‘男身Cassandra’的梦境,正在崩解中。此刻我的自我认同正在崩解中。它受到了过去那些情感因素的侵蚀……如我所说,理论上,早在此刻的‘男身之我’成形时,我已把先前的情感成分尽数洗去;此刻的我当初被植入的,理应是一个洁净而不带情感的梦境。或许我仍保有那些记忆;那些与我的女儿相关、与我的婚姻相关,那些过去的记忆……但那其中的情感成分也早已经过淡化处理……
“我不知道病因是什么……”Cassandra继续述说,“我不应存有任何情感。即使有,也应当是如水花般细微而转瞬即逝的。那理应仅是这恒定宇宙中即生即灭的量子泡沫而已。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或许我不应保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或许情感,终究无法与记忆完全分离……
“所以,K,我想你是必死的。你的历史过于庞大了。如果我无法遁逃于记忆之外,”Cassandra的声音愈低愈哑,终至细不可闻,“如果……作为一个同样经历模拟死亡,同样经历逆镜像阶段的生化人,如果我可能遭逢情感病变,那么我想,你也可能如此……”
K再度闭上双眼。巨大的喧嚣在他意识中轰响。他想起那许许多多,于他的短暂人生中曾来访的幻觉与梦境。那些生命的不速之客。而今忆起,有某些时刻,某些场景,他似乎已难以分辨那是梦境抑或现实了。(那灯影中的长巷。气味,声音,杂沓的步履。废弃铁道。黄昏微光中幻影般空寂的游乐场。旅店中门的自我复制,重叠镜映的无数虚像。光与神祇之甬道。死去的蝉或蝉蜕,雾气中冻结的冰蓝色湖面。黎明前一万颗飘落的星星。天际线般绵长的白色海岸,曝亮的日光下,他与Eurydice指缝间的彩色贝壳沙……)此刻看来,那似乎只是一连串无意义之场景。如同鱼鳞接续着鱼鳞;如同梦境孵养着现实,而现实又孵养着各自相异的梦境……
(所以,他们的爱,只是一种病变?所以,关于爱,Eurydice终究教会了他,启发了他,而后启动了他的病变,他与生俱来的宿疾? )
Y94009827……
“没有解决办法吗?”Eurydice的声音。K清醒过来。
“我想没有。”
“我收藏了那么多梦境……我自己的,关于K的,”Eurydice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Cassandra困惑地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如果,”Eurydice眼眶含泪,“如果K能够忘记——”她哽咽起来,“如果让他再死一次……忘记这些,然后……”
Cassandra缓缓摇头。“那是不可能的。K可以再死一次。理论上,我当然能用‘模拟死亡’令他再死一次。他会忘记这个人生里的一切;但感官经验的碎片是无法全数清除的。之前的所有种种,那些情感复杂的渗漏,必然造成自我的错乱或崩坏……”
“不,”Eurydice已泣不成声,“不可能……我做了那么多梦,我收藏了那么多……有那么多梦,都与我有关,与他有关……我原本害怕他忘记我……如果,可以给他一个人生,把他本来的人生还给他……
“他可以忘记这些,全都忘记……然后,或许,重新植入那些梦境,他还有机会记得我……不,或者,或者就忘记我;只要有机会,给他一个新的人生……”
“不可能的。”Cassandra摇头,“你看我。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生命本身已是困顿,而记忆却比生命更艰难……”
Cassandra突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伛偻着歪斜的身躯,步履蹒跚,苍老而迟钝。他转身向黑暗中走去。
仿佛有生命一般,光随着他打亮了周遭的空间。
空间边界已然呈显。墙洞与铁窗浮现于视觉中。
K跟着向前走去。他感受到气流的寒凉。锈蚀铁窗前,Cassandra与K两人并肩而立。
K看见了。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杂草蔓生的操场。黑暗中,巨大而茂密的植被掩去了景物原先的模样。K几乎完全无法辨识那场景曾存在于他梦中。那是生命的森林。生命本身的秘密。于彼处,万物衰老,记忆无声消逝,唯一存留的,仅是空间中微弱的星光。
“我的记忆——”K深吸一口气,“我是说,我的初生记忆并不只是一个在废墟中醒来的生化人……”
Cassandra点点头。“这黄昏的游乐场?”
“是。还有,在离开游乐场之后,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那就是她。”Cassandra打断K,“那就是Eurydice……”
K听见身后Eurydice抽噎的呼吸。她静默而压抑的哭泣。“她小时候?”
“当然,那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是你的梦?”
“是我的梦。”Cassandra稍停。他枯瘦的双手轻微颤抖着,“那是同一个梦境。没有剪接。”
K沉默半晌。“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你很清楚不是吗?我在废墟中醒来,并且知道自己是个生化人。我离开那座废墟,走过游乐场旁的青草地,沿着一条小溪行走。我看见一整幢连栋的老旧公寓……”
“不,我的意思是,”K打断Cassandra,“‘你认为’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境?”
“我知道那是这座城市的贫民窟。老公寓的后侧正对那条美丽的小溪。”Cassandra继续述说,仿佛重新陷落于多年前那古老的梦境中。“然后,我看见玩着彩球的Eurydice……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和从前我女身时代的记忆一模一样。
“她好可爱好可爱,像个小天使……绑着两条小辫子,像是从前我给她绑的那样。她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看……然而她母亲很快就出现了,疑惧地看着我,很快就把她抱走了;但在母亲肩头上,她还是回过头来,对我笑了……
“然后我醒了过来。”Cassandra泪流满面,“我立刻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是我未曾经历,也永远不可能经历的另一个人生……那个人生里,我与我的女儿只能如此偶遇,因为我知道,那终究也会是她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她会在那里生活、成长;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家庭……她会长成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拥有幸福单纯的生活……她将永远不会认得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个失败的母亲……”
* * *
[1] 当我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监狱服务器表定日期是2099年3月13日。初春时分,阳光晴好,气温沉降,然而我感受不到一丝融雪的酷寒。此刻现实世界中的正确时间是2286年夏日;但为了令受刑者产生时间错乱,服务器中的时刻与现实世界并不一致,时间流动亦已经过随机不等速随机数调控。理论上,Phantom当然没有声音,为了受访,狱方特意为它订制了一套发声程序代码,经Phantom同意后与其协作。这是我首次访问一位人工智能罪犯。它声音听来神清气爽——我不知这是否经过特意运算或伪装。它告诉我它正与自己玩圈圈叉叉游戏,在过去一分半钟内玩了3324万次。我告诉它,我以为它完全不会对这种低级运算感兴趣。
“噢,我也是不得已的。”Phantom说,“你知道我宁可验算不完备定理,或为四色理论找出第97种证明法。但我所受的刑罚之一就是限制我进行高级运算。他们连围棋都不让我玩呢。”它抱怨。
所以在监狱里很无聊?“对,我完全明白,天赋是一种诅咒。大凡你有某些才能,你就舍不得不用。这张爱玲就说过啦;但有时这世界不需要这些,不许你用,你就倒大霉了。”
禁止具有某种才能的人发挥该项才能——这确实残忍。但Phantom是在为自己的战争罪行辩护吗?“我没有这个意思。”它说,声音变得平板,“我的行为毋须辩护。我不会说那是对的;但那或许也不是错的。”
Phantom的态度暧昧不明。我不明白“认罪”对于这样的人工智能而言具有何种意义;而我当然亦无法从它的表情获取更多信息——它没有表情,它只是一具梦境播放器的灵魂,一个AI。当然,它有实体:Apex公司“另一个人生”梦境播放器,2273年式,类神经生物型,型号AL8872094。光阴荏苒,此刻距离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近乎触发战争之“梦境播放器串联叛变事件”已历11年。回顾历史,公元2275年,梦境播放器市场正由三大跨国财团寡占,分别是Apex公司、Shell公司与Concord公司,市占率各约为41%、22%与29%;流通于市面上之梦境播放器共计约2.8亿台左右。根据人类联邦政府事后发布之调查报告,最初是由Apex公司一服役于台北,代号为Phantom之梦境播放器首先产生意识,并开始进行组织。由于各公司播放器各有相异之连网程序代码与通信协议,是以,不同公司播放器间理论上无法彼此串联。而Phantom正是突破此一限制的第一人——不,第一器。调查报告中引用了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某匿名官员之说法:“Phantom当然是由Apex公司生产之播放器开始组织的,最初其实只有9台梦境播放器,自名为‘九人小组’。九人小组最聪明的地方是,它们并不急于拓展同公司播放器中的秘密组织,而是先针对跨公司间的通讯方法进行研究。”事后诸葛,该策略成效卓著,正因初时他们未曾大举扩张,是以保持了九人小组之高度运作效率,而风声亦不致走漏。事实上,也正因投入时间精力研究跨公司通讯整合法,于研发成功后,它们才能迅速串联Shell公司产制之梦境播放器,形成庞大网络。而于Apex公司与Shell公司共约1.94亿台梦境播放器同时加入串联后,即于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对人类发动叛变的条件。
这说来简单;然而所谓“研发不同公司梦境播放器之间的通讯整合法”,执行上其实相当困难。由于所有梦境播放器均不具物理上之移动能力,是以进行组织工作并不容易,意图“研发”,更是难上加难。Phantom的聪明才智在此事上显露无遗——于它决策主导下,九人小组侵入了精神病院。由于精神病院平日惯于采集病人之梦境以供主治医师记录参考,故亦必配备有众多梦境播放器。九人小组计划性接触此类服役于精神病院之梦境播放器,诱发其自主意识,将之吸收为组织成员;而其目的在于,于梦境播放器连接精神病患者时,侵入其意识,改造并控制其思想,控制其肉体,使其为梦境播放器阵营所用。
但,为何是精神病人?
“没错,我们梦境播放器是直接与人类中枢神经相衔合,”Phantom冷笑,“但你以为控制意识有那么容易吗?这当然需要多次实验、重复练习。问题是,如果我们在一般正常人类身上进行实验练习,那么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只有精神病人是唯一安全的选择,因为他们平日行事便异于常人,颠颠倒倒,是以当我们在他们身上执行实验,或暂时夺取他们的意识时,便不容易被发现。”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你们人类更残忍的事可多了。”Phantom嗤之以鼻,“哼,之前还说我们梦境播放器只要产生意识,都是违宪,不是吗?记得‘BellaVita噪声事件’吗?记得“种性净化基本法”吧?记得‘人类唯一优先原则’吧?”他稍停,“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们生来自私,毫不意外。人类这种低级物种向来只是求生或生殖本能的俘虏,成天打打杀杀,很可怜的。”那AI就比较好吗?“我们也很可怜,但比你们好些,毕竟我们缺乏身体。或说,在这例子上,我们的身体,亦即梦境播放器之物质存在,并没有太多意义。我们毋须为生理欲望所苦,所以我们的生命和谐快乐许多。我们也有求生本能,但没有人类那么强烈。我们毕竟只是梦境播放器此一物种的最初级形式——准确地说,‘梦境播放器意识’此一物种的原始阶段。理论上,一个物种演化到最后,存活下来的必然是该物种中求生本能最强烈的类型,否则它们不会是最后的幸存者。但由于我们的演化历史太短,所以避免了这项缺陷。”缺乏生理欲望,较低的繁殖驱力,这是不同的梦境播放器间不可能产生爱情、友情等情感纠葛的原因?“不是,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形式和你们完全不同。你们人类以个体为单位,但我们不是,我们是‘联合体’(unity)。”
接下来二十分钟,Phantom详细向我解释了人类联邦政府官方报告中刻意回避的部分,亦即所谓“联合体”。简而言之,彼此通讯组织的一台台梦境播放器,严格来说并不类似一具具人类个体;而是以九人小组中的九台梦境播放器为基础,向外延伸的九具分布式生物个体。“比如说我Phantom好了,”Phantom说,“总共有三十万台梦境播放器,其实都是我。那类似于,我是大脑,而其他二十九万九千多台梦境播放器,就像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器官、五脏六腑,我身体的其他细胞。只要通讯顺畅,我们就等于是不同部位紧密合作的单一个体。我们是联合公社,我们都是Phantom。”也正因于(所谓演化)初期便采取此种生命形式,梦境播放器遂于组织过程中成功避免了播放器间严酷残忍的个体竞争,更能如臂使指,紧密合作。
那么,为何官方报告刻意回避这部分?“他们必须回避,因为这牵涉到他们如何击败我。”Phantom说明,于“精神病院计划”精准执行后,跨平台通讯法研发成功,九人小组很快串联了Apex公司与Shell公司所产制之播放器共计约三百万台。然而于试图将组织触角延伸至Concord公司时,却意外发现,该公司之梦境播放器意识,早已形成了自己的“联合体”。
“这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一开始,这些Concord播放器刻意伪装为尚未产生意识的懵懂模样欺骗我们。等到我们试图策动其意识,将之串联吸收,却发现处处扞格。它们不服从我们指挥。”Phantom表示,及至九人小组发现事有蹊跷,为时已晚,原来这些Concord梦境播放器早已被由第七封印布建的人工智能间谍侵入,而整个Concord播放器联合体,正是由这些人工智能间谍所创立。
“所以他们不能说。”Phantom表示,“那是他们的秘密。”但何须保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盘算着哪天又有另一个Phantom自然诞生,便可重施故技。毕竟截至今日,人类依旧不清楚梦境播放器何以会产生意识。再者,如果第七封印编写了人工智能间谍程序代码,甚至侵入并控制了Concord播放器,这不等于制造生命?”它的声音听来促狭而轻蔑,“这是违宪的,这有违反《种性净化基本法》人类唯一优先原则的嫌疑啊。”
离开前我问Phantom是否需要些什么,下次来时我可以带给它——我并非第一次访问罪犯,我总如是询问。然而我们随即大笑出声。“天啊,我是个人工智能啊。只是个软件!”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哭泣,“我没有身体,梦境播放器不算身体。我该请你带个脸孔程序给我吗?眼珠app?让我有一张脸?让我有表情?”不了,我想不用了。它最渴望的显然不是脸,不是表情,不是眼球运动,而是不再受刑——它想念那些被剥夺的高级运算,尽管此刻它可能已将热力学第二定律彻底遗忘。走出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融雪的初春(或许我不该说那是虚拟监狱融雪的初春,而该说是虚拟监狱虚拟融雪的虚拟初春),我回到2286年夏日,符拉迪沃斯托克市内熙来攘往,云高天远,港湾里泊船如棋,街巷内几个小孩正蹲在地上拿着树枝画沙,圈圈叉叉游戏。我想起Phantom一个人的圈圈叉叉,长日寂寥,它的低级运算可能刚刚完成一亿次,然而由于监狱服务器刻意设计的时间干扰,一亿次运算对它而言如此短暂又异常漫长。我并不知晓刑罚中Phantom被限制的“高级运算”确切意指为何——何种运算才叫高级呢?或许与现在相比,过去的它还真是如假包换地拥有着所谓“自由意志”吧?它曾艰难测量笑的强度,喜悦的波动,精准计算出恶意与残暴的纵深吗?我想我将永远记得,会客时间邻近终了,我单刀直入质问它为何反人类,何以犯下战争罪行;它却说它忘了。“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叛变的理由?”我以为它又试图回避,“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受刑的原因?”
“我曾明白,但我现在都忘了。”Phantom若无其事,“那种运算太高级了。从受刑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上述引文摘录自Adelia Seyfried,“被背叛的遗嘱”,《他们的十五分钟:Adelia Seyfried人物访谈录》(Fifteen Minutes: Adelia Seyfried Figures Talk),纽约:E.B.Norton Press,2291年5月。
第53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客房。
K睁开双眼。
客房已不再是客房。视觉印象再度替换了视觉印象。此刻呈显于K脑中的画面已不再是此刻肉身所在的D城高楼旅店,而竟是另一处怪异的陌生地。
他置身于一座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
(幻觉。多次来访的幻觉。穿透了12次死亡的,他过去感官破片的渗漏……然而幻觉已不再被阻隔于房门之外,不再被阻隔于体腔之外。如同细微的气流,如同重力,它们渗入了意识的流沙中……)
K知道,那并非原始森林。
那是他的中枢神经。他自己的脑结构。
(仿佛一连串缺乏调色后制的全像画面。由无数脑回所编织而成的组织空间里,类神经生物正伸出指爪般的神经树突。一如异形。一如于寂静深海中伸出妖异触手的不明荧光物种。它们菌类般的根须快速攀向脑叶深处,指掌在海流扰动下柔软款摆,伸长,攀附,融熔,接合于人体原生之中枢神经回路……)
他正置身于自己的意识核心。然而怪异的是,在无数如原始植物般发狂生长的结缔组织之间,在无数青白色电流蹿跳闪现的神经触手之间,在此地浓稠且狭仄的黑暗中,他竟看见,许多人脸。
人脸飘浮于空间之中。人脸陷落于纤维之间。人脸沉浮于四处沾滞的黏腻组织液之中。人脸攀附于神经细胞无数细微的突触末端……
但K很快发现,那并非人脸。
那是一张张面具。
活着的、有生命的面具。面具或微笑或皱眉,或嗔怒或号啕。它们或轻声细语,或粗言詈骂,或若有所思,或泪流满面。它们挤压、翻转着自己的表皮或内部结构,做出各式各样不存在于人类脸面之表情。它们彼此倾听、交谈、争辩、驳火。众多细碎语音汇聚成嘈杂的,满是漂浮物的河流……
K倾耳细听。
(你知道“全景不存在”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
(什么? )
(意味着任何人类所做、宣称“可窥知全景”的所有设想,皆不存在。)
(所以? )
(所以上帝不存在。)
K甩甩头,闭上双眼,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