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明显啊。”柳絮有些窘迫。
“是挺明显的,就凭你不知道长岛冰茶是酒。这可是泡妞专用酒。”
柳絮愣了一下。
“你得掂量着喝。”
柳絮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说了声谢谢。
男人摇摇头,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简直像只小白兔。
“你是要来喝顿闷酒的吗,随便看到个酒吧就跑进来了?也不像啊。”
“我……我想来打听点事情。”柳絮一咬牙,从包里拿出郭慨的照片递给男人。
“照片上这个人你见过吗,他应该在十月三十一号晚上来过这里。”
男人听见十月三十一号这个时间点,诧异地看了柳絮一眼。
“那天我不在。”他朝酒保努努嘴,“喏,他是在的。”他把照片转递给酒保看。
酒保看看照片,看看中年男人,又看看柳絮。
“那天我上班,见也是见过的。这个人,他死了对吧?”
柳絮吃了一惊,然后恍然说:“哦,警察来过的是吧。我是他妹妹,家里人,想多了解点情况。”
“可这事你不应该问公安吗?”
“案子没破,一点信都没有。而且,总觉得,他不像是来这种地方勾搭女人的人。”
这话一说,男人和酒保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絮发现说错话,连忙解释。
中年男人苦笑着摇头,冲酒保说:“你看到了,就说说呗”
对当天上班的几个酒保来说,郭慨也是个生面孔,会留下印象,是因为他当晚多数时间都在吧台边和酒保说话。说话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无非东拉西扯一通神侃,共同点还是经由警方问讯被总结出来的,就是和每个酒保多少都聊到工作方面的事,比如在这个酒吧工作了多长时间。
郭慨进酒吧是在十点之后,大约十一点前后,他离开了一下,然后很快又回来。离开之前,他只和酒保有过交谈,回来之后,他则主动搭讪了吧台的另一位顾客。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柳絮急着问道,“是不是长头发,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七?”
酒保耸了耸肩:“差不多吧。”
“他们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大概聊了二十分钟,他们就一起走了。”
那就是她了,一定是她,那个“董小琳”。可是……等等!
“你是说,他们在聊天?”
“是啊。”
“你听见她说话了?那个女的?”
“没听清楚。”酒保笑了笑,笑容十分诡秘。
柳絮没工夫琢磨酒保的笑容,追问:“我的意思是,她能说话?”
酒保瞪着柳絮,“不然呢?”
原来这个“董小琳”不是哑巴,难道她的声音很特别,才在房产中介那里伪装成哑巴的吗?这个家伙真是太小心谨慎了啊。柳絮满腹狐疑地想。
“女的?那天?”中年男人在旁边问。
酒保笑了笑,又是那种笑容。
“懂了。”他说。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柳絮问。
“因为这个酒吧,女客人不常见啊。”男人说。
柳絮愣了一下,酒吧里怎么会不常见女人?然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那些昏暗卡座角落里,一对一对坐着的,都是男人。而他们之间的距离,那种姿态,并不像是普通的男性友人。
她醒悟过来,这里竟是间同性恋酒吧么?可是,出现在一间同志酒吧的女客人,意味着什么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要不你直接告诉我?”
有的时候,缺乏沟通技巧,反倒让人无法招架,尤其柳絮这样的女性。
“通常只有男人才来这里,除非像你这种。另外呢,有时候来这儿的人,打扮有点特殊的。”
“你是说异装癖?”
“嘿小姐,你真够直接的,不过你最好不要当着他们面说。”
“所以那天和我哥说话的,是个男人?”柳絮瞪着酒保说。
“谁知道,我可没摸过他。”酒保嘴里这么说,但表情传达着明确无误的信息。
柳絮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大发现。一定是这样没错。为什么她会这么高,为什么她要在中介面前装哑巴,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她”是“他”!
可是郭慨,那么有经验的一个前任刑警,会在聊了二十分钟后,还没发现面前的是个男人吗?绝不可能!是啊,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美色,他是发现了什么,他是认出了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人,他是这里的常客吗?”
“不是,不过那几天他一直来,有个把星期吧,之后就没再见着了。”
今天在蓝色酒吧的收获,超出了柳絮的预计,既然如此顺利,她又多问了一句项伟,看酒保认不认识。
酒保摇头说项伟是谁,他说自己只来了不到一年。这里的服务生工作时间都不太长。
“那你们老板呢?”
“就在那儿啊。”
柳絮一转头,看见中年男人冲她笑。
“所以一九九七年那会儿你在的对吧?”
“那会儿我叔叔是老板,蓝色还是个有女孩儿的酒吧。三年前他才把这里交给我。”老板笑眯眯地说,看到柳絮一脸的失望,又慢悠悠地说:“一九九七年我在当酒保,项伟我记得,后来摔断了腿的那个嘛。”
然而毕竟已经时隔多年,与项伟共事的细节,老板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印象里这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人很勤快,性格也相当不错,很好相处。这和柳絮打听到的项伟性格并无二致。后来出了事老板也是间接听说的,因为出事之后,项伟就再也没来过蓝色酒吧。
那么,最后一封信上的见面地址选在蓝色酒吧真的只是巧合?项伟的确和文秀娟的死没有关系?无论如何,项伟原本就很微小的嫌疑,进一步减弱了。再说,目前柳絮的首要目标,是解开郭慨死亡的迷团。
柳絮在蓝色酒吧真正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离开,老板想留她的电话,没成功。目前,和郭慨死亡相关的两个地点,柳絮都已经走访了,的确收获了一些线索,然而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她还是没有方向。也许等到费志刚不那么累的时候,和他聊聊看,听听他有什么主意。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五天。
6
负责郭慨案子的警官姓刘,三十多岁,烟不离手,柳絮很是花了些工夫,跑了好几次,才终于让他肯坐下来听她说几句。
柳絮说我是郭慨的妹妹,他的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刘警官说表妹亲妹啊,柳絮说我就是管他叫哥。刘警官说反正有了结果会通知家属的,在那之前具体案情肯定是不能随便往外透露的。
柳絮说怎么会有邪教会要吃人的肾脏呢,这个太荒谬了,这个里头肯定是另有隐情的,而且杀害郭慨的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女人。柳絮把自己的调查经过说了,包括凶手假装哑巴和蓝色酒吧里经常有异装癖的事。最后说,郭慨不会是为了寻欢作乐跟着凶手走的,这里面的关系一定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柳絮说完这些,刘警官说谢谢你提供线索,但是市民应该相信警方,相信警方的能力。然后既没表态也没说什么结论,更没透露任何口风,就这么让柳絮回去了。
柳絮晚上和费志刚说起这事情,觉得警察有点不负责任,那么明显的疑点都不关注。费志刚说也不能说明人家不关注,很可能是你说的他们其实早已经知道了啊,你都能查出来,警察会查不出来,会不怀疑凶手是男人吗?柳絮说那可不一定。费志刚叹了口气,说警察要是真往你希望的方向去查,会怎么样呢,把文秀娟的死再查一遍吗,这是你希望的吗?柳絮说当然,我有点后悔,没有把我拜托郭慨查案的事情说出来,其实这对警方破案是很有帮助的,也许我应该对他们说。
费志刚让柳絮早点休息,柳絮说不行,她想要再琢磨一下这个案子。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再一次看贴在窗帘上的那些信,看刻着奇怪符号的课桌板,翻阅郭慨的那些课本。
亲爱的柳絮,您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意味着我已化身星屑,漂泊在银河系荒寂的虚空里。星辰大海,每当你在夜晚抬头,星星与星星之间,我是那无尽黑暗中的一员,但借着星光,我想,我能看见你的脸庞。
还记得天顶星人刚刚降临地球的那一天吗?整个天空暗下来,全校的人都走到操场上,巨大的光束垂落下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才从新闻里看到被瞬间蒸发掉全部江水的黄浦江河床,还有消失了的整片外滩。许多人哭起来,所有人都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曾经我距离你非常遥远,那天我见你哭泣,却觉得我们的距离突然近了。那一阵子所有的人都在寻欢作乐,你还记得我向你表白吗?也许你记不太清了,因为有很多男生向你表白。我记得你的回答,你问我,你能保护我吗?我回答不了。
军队来学校招人的时候,我第一批报了名,然后通过了体检。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很多人,而我报的是最难并且死亡率最高的歼星机飞行员。入伍前我找到你,你还记得我们的对话吗?我问如果世界不会毁灭,如果我可以活着回来,我可不可以追求你。你说,如果我会是一个踩着五彩祥云的大英雄,就可以。我知道这是电影里的台词,我不知道你这算是拒绝了我,还是我依然有机会。总之,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当我在歼星机里承受20G加速的时候,当我同时被三架敌机锁定的时候,当我迎着天顶星战斗堡垒主炮光束冲上去扔下所有质子鱼雷的时候,这是让我坚持下去的理由。
仗打得很辛苦,但没人想到我们可以坚持这么长的时间。我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战斗勋章,许多人视我为英雄,但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够得上你心目中的英雄。直到在最终决战的时侯,我选择去领这个任务。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全军有资格领这个任务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穿越三万光年,到银河系的另一端去毁灭敌人的母星,这是何等的壮举,我知道这是没有回程方案的行动,如果成功,地球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如果失败,我想,会有更英勇的人来继续守护人类。
其实,离开之前,很想得到你的音讯。
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是你的大英雄,毫无疑问。人间事,难两全。
我就要去银河的另一端了,我能成为你的追求者了吗?
再见,柳絮。
注:此片段写于《犯罪动机与人格》第三章 “犯罪性人格”第二节至第三节空白处。
柳絮合上书,她发觉自己流泪了。
回到卧室的时候,费志刚正发出轻微的鼾声。柳絮轻轻躺下,没有惊动他。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两天。
二、同路人
1
郭慨扎了个马步,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楚面庞。他向后撤了半步,马步变成弓步,左手提起来挡在面前,右手从腰侧击出,架子很稳当。这像是格斗拳里的某个招式,也许就是他在柳絮病床前打的那一套拳里的一式,也许现在就是在病房里,是昨日再现。
郭慨停下来,转回头看柳絮。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仿佛光从他整个人的皮肤里面发射出来,令他变成一个炽白的灵魂,或是天使。柳絮知道他在微笑,他在对她说话,像是在说,你要不要照着试一试。
左臂抬起来,横在鼻梁前面,身子再矮一些,然后右手握拳,贴着肋下,向前击出。
“柳小姐。”
“柳小姐?”
柳絮突然醒过来,组成幻象的雾气散去,她右手捏着病历,直直往前伸,赵医生侧着身子,如果他没有让开的话,病历就直接递到他鼻子上了。
“啊,不好意思。”柳絮把病历放在桌上,在赵医生面前坐下。
“不好意思,走神了。”她再次道款。
“你刚才是……看到什么了吗?”赵医生问。
“不,不,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这是宛平南路600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自从郭慨离世后,柳絮每周都来这里看赵医生的专家门诊。这是柳絮让费志刚帮她介绍的,听到柳絮的请求时,费志刚有些意外,然后立刻答应了下来。这么多年,妻子的精神状态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原本并没有严重到影响生活,他也不好逼着老婆去看精神病。
距离手术刀之夜,过去了两天。在费志刚与柳絮的小小世界里,这两天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异样。费志刚没有意识到柳絮已经发现了某些东西,而柳絮也没有想清楚应该怎么面对。夜晚的想法总是和白天不同,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柳絮觉得,事情也许没有自己昨夜想的那么槽糕。看看手术刀并不意味着要杀人,他是如此爱惜自己事业的一个人,不可能以如此粗鄙凶残的方式去行凶。不过,观刀即为心声啊,也许还在犹豫,也许还念着多年夫妻情意,但费志刚有心加害,这点柳絮不会再自欺欺人,酒吧里的异装男人当然不是费志刚,但谋杀者通信里的案犯A,或许就是他。即便他不是这两人之一,也绝对是知情者。留给柳絮下决心的时间,不会很长了。
“药有在按时吃吗?”赵医生笑眯眯地问。
“一直在吃的。”
“这个星期感觉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