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喊了许久,泥中躺的一个人低应了一声,腋处隐隐露出一些黄锦色。他忙过去抱住,抹去那脸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唤数声,耿五才微微睁开眼:“杀了十来个⋯⋯我,我去寻小韭⋯⋯这回我要及早跟她说⋯⋯”
崔豪这才发觉,耿五脖颈处深深一道伤口,血仍在往外冒。他忙用手捂住,可哪里捂得住?他拼力想抱起耿五,去寻医救治,却浑身酸软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嘶喊了半晌,根本无人理会。而耿五双眼闭起,已经没有了气。
他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三、斗志
郑敦从未如此恨怒过。
自从金兵南侵之信传来,他便和其他太学生日日听探消息。道君皇帝闻讯便禅位逃走,新官家登基后,也两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无一人有丝毫节气。这大宋朝廷,竟软懦至此!
幸而有李纲挺身而出,劝阻新官家,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门,他一介文臣,从不知兵,却登上城头,激励将士。一夜鏖战,击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军杀到,分别攻打城北陈桥、封邱、卫州、酸枣四门。李纲再次登城督战,兵士人人感奋,杀伤金兵甚众。更有赵不尤和梁兴,率领数百壮士,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首十余级。金帅斡离不见守城有备,难以攻下,方才退师。
朝廷却并未乘胜进击,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纲愿担任其职,天子不允,只派一个叫李棁的人前往。李棁到了金营,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离不索要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各以万计,并要天子尊其国主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
李棁听后,唯唯点头,不敢道一字。斡离不笑他:“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李纲极力劝谏,万万不能割地。官家与宰臣却一心只求议和,派康王赵构赴金营为质。宫中急忙搜聚金银,连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全都搜尽,却只聚到金三十万两,银才八百万两。
于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张贴长榜,征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限满不输者,斩。二十天之内,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而从十五日开始,四方勤王之师,渐渐聚集数万人,杀获金兵甚众。金人始惧,不敢再派游骑扰掠。京城以南,方获安宁。名将种师道、姚平仲更引了泾原、秦凤路兵赶至。京城聚兵三十万,金兵则不过三万。
姚平仲率军夜袭金营,虽未获胜,却也杀伤相当,损折不过千余人。宰执、台谏却哄传,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全部为金人所歼。
天子震恐,立即下诏,不得进兵。
守城将官唯命是从,士卒若发觉金兵,敢引炮发弩者,皆杖责。
朝廷日日往金营运送金帛、名果、珍膳、御酝,络绎不绝。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断选送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向金人赔罪,请求议和。
宰相李邦彦更向金使解释:“偷袭金营者,是大臣李纲与姚平仲,非朝廷意。”并要绑缚李纲,交付金营,金使反倒认为不可。
朝廷却因此罢免李纲和种师道。
郑敦听到这消息,气得浑身发抖,忙赶回太学,寻见了这两年新交的好友陈东。陈东策论文章,堪与章美相比,性情激扬跳达,又似宋齐愈。郑敦与他相交,似与那两位旧友共处。
郑敦心里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了好半晌,才终于说出来:“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
陈东一听,先惊在那里,随即咬牙骂起来:“社稷危在旦夕,只凭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强撑住这庙堂,他们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边,铺纸提笔,疾疾写下一封奏疏。随即卷起,转身大步走到院中。
郑敦忙跟了出去,许多太学生已聚集在那里,正在纷纷议论,个个怒气满面。陈东跳上一座花坛,高声道:“各位听说没有?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和种师道大人!这大宋社稷,如今只剩得这两根柱石,他们倒下,大宋也将倾覆。我们岂能坐视不顾?走!一起去诣阙上书、面圣喊冤!”那些太学生一起攘臂高呼。
陈东跳下花坛,向外大步走去,郑敦忙追了上去。那些太学生也纷纷跟随,上千人浩浩荡荡赶往东华门。一路上军民见到,也加入队列,郑敦回头一瞧,几乎惊呆,后面不知跟了几千几万人,将整个御街填满,呼声更是震天动地。他原先时常觉着自己孤立无援,此刻才发觉,满京城竟有这数千数万的人心意相通。
来到东华门前,郑敦一眼望见立在门边的登闻鼓,便急跑过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来,鼓声震彻殿宇。他从未如此气力充沛、斗志昂扬,想要将这庸懦朝廷、无能权臣,尽都敲碎。由于太过用力,竟将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声响,他才撂下鼓槌,弯腰大口喘息,如同在军阵上厮杀了一场。
这时,天子派了两个文臣出来慰谕。陈东振臂疾呼:“必欲见李右丞和种将军!”他身后那些太学生也一起愤然高呼。一群内侍奔出来喝骂阻拦,太学生们恼愤之下,一起冲了过去,殴打那群内侍,二十多个内侍顷刻间被打死殴伤。李邦彦和其他几个贼臣退朝出来,尽都想避躲开。被太学生发觉,纷纷辱骂追打,那几人慌忙驱马逃窜。
闹乱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纲。那宣召使由于传旨太慢,也被众人扯住殴死。天子忙又下旨,复任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并叫他到东华门安抚军民。
李纲从东华门走出来时,郑敦顿时和众人一齐挥手高呼。李纲满面感愧,忙高声宣谕圣旨。郑敦听李纲读罢圣旨,心中怒火才随之散去。众人欢呼了许久,乃渐渐散去。
郑敦望向陈东,陈东攥着手中那卷奏文,咬牙说:“六贼尚在,国难未消⋯⋯”
四、金银
炭商臧齐斜躺在榻上,品着酒,吃着虾腊,看着妻妾们。
他那老妻和九个小妾正在数金块,那些金块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几乎将桌面盖满,垒了几尺高。让他欢欣的,并非这些金块,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听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许多富商纷纷逃走,臧齐却没有动。他想,不论汉人,或是女真,来了总得生火煮饭,都离不得炭。你们离不得炭,便离不得我。我有何惧?
让他气恼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实。这一向,他每日都派仆人去打探,祝德实竟也没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专门去见了祝德实。北城正在激战,祝德实竟在家中办寿宴,见了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极圆和,元宵一般。臧齐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腻,最可气,是圆溜溜没缝可觑。
回来后,想起祝德实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恼得连踢了小妾两脚。
直到那天仆人奔回来说,街口贴了榜文,朝廷要犒劳金军,所有军民必须在二十日内向官中输送金银,限满不输者斩。
他听了,惊得浑身顿时僵住,但仆人说出最后一条后,他又笑了起来。
那最后一条是: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
他立即将家中所有金银尽都搜了出来,装了五大箱子,亲自送到了开封府。那府尹聂山亲自见他,并连声褒赞。
回来后,他立即派仆人去四处探问,但凡熟识的那些富商,都打问清楚,他们各自交了多少。那些人家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绝没人能如他这般,肯将一生积蓄悉数交出。
果然,那十几家都至少藏匿了七八成。
臧齐得了信后,便充当那“诸色人”,去开封府告发。府尹差了十几个吏人跟着他,去那十几家,一家家搜。没有一家落空,搜出的金银一半归他。桌上这些只是金子,还有十几箱银子,已点数罢,藏进了地窖里,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几倍。
最叫他欢喜的是,祝德实也瞒藏了三千两银、八百两金。臧齐带了府吏搜出这些金银后,祝德实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顿时变作了核桃。
臧齐望着那些金子,拈了一条虾腊放进嘴中,细细嚼着,像是在嚼祝德实。他心里暗谢:亏得金人⋯⋯
他却没想到,那些被他告发的富商,竟也学了他的法儿,纷纷去告发别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实,认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齐听到后,自家的脸也缩皱成了干核桃⋯⋯
五、掩埋
周长清和几位挚友一同来到北郊。
他们是来安埋战死兵卒的。
金人见汴京难以攻下,又怕后路被截,等不及饷军金银凑足,已于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归安宁。城头和壕沟内,许多兵卒尸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运走安埋。无亲无朋的,则曝尸遍地,官府尚无暇顾及。
周长清不忍坐视,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与冯赛各自寻了些商人朋友,众人捐舍棺木,收殓那些无主尸首。
他们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见许多市民已涌集在那里,恐怕有数千人。无人召集,也无人督管,那些人却纷纷挖土抬棺、装殓尸首。人人静默做活儿,只听得见漫天乌鸦哇叫。
周长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这一幕,顿时一阵悲暖。
这段时日,惊诧一重接一重。他绝未料到,朝廷竟能虚弱至此、庸懦至此,只听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仓皇出逃。满朝之中,竟只有李纲一人愿守愿战。
民间之人,哪怕再懦弱无能,若是家业被侵,无论如何也会拼争两句,绝不会这般,听到盗贼风声,便弃家而逃。
这场国难中所见,让他不由得疑问,莫非国中最怯懦无耻之辈,尽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细想了许久,发觉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权财聚集之地,如湖海之于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却也携泥沙沉其底。朝堂不变,如江湖难移。初时,清流居多,澄澈见底。时日一久,泥沙渐厚。若不澄淘,便渐成泥沼。清流再难汇入,浊泥却固结成团。原本之湖海,终成污浊堆积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变泥沼,成了天下最浊、最污之处。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气数已尽。
然而,将亡之时,竟又会有李纲这等人孤绝耸立,挽狂澜,扶危倾,又令人不得不兴叹,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这一线生机,能延续多久?
金兵退去后,满朝庆贺,又行大赦。李纲却极力劝谏天子,金人孤军深入,又厚载而归,气骄志满,辎重繁众,正可追击,击之必胜,重创痛惩,令其不敢再轻易来犯。
天子听了,忙派兵追击,随即却又心生疑惧,又急下诏命,不得追击。更立大旗于黄河东、北两岸,上书敕文:“有擅用兵者依军法!”待金兵远遁后,却又悔惋连连。
金兵此次来去无碍,轻易得志,又见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强盗乍见懦童携一坛美酒,只索饮一盏,岂能饱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会再次南下,到那时,讨要的便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坛。汴京也远非如今这般,城外横尸城内欢了。
周长清心中忧闷,长叹一声,来到那墓地边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张祭台,除去周长清准备的鸡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带了许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数百样。
周长清等那上千具尸首全都埋好,这才站到祭台边,燃起一炷香。那数千市民全都纷纷过来,站到他身后,将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满。
周长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坟,坟顶新土被早春寒风吹得飞扬,黄河魂烟一般,飘满墓地。
他取出已写好的一纸祭文,小心展开,紧紧捏住,怕被风吹走。望着纸上那些文字,他忽然发觉,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虽不知名姓,未曾相识,每一缕魂魄却都重过千钧。这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岂能负载?
寒风吹来,他眼睛一酸,顿时涌出泪来⋯⋯
第十五章 破城
今当以死守社稷!
——宋钦宗•赵桓
一、金兵
“金兵又杀来啦!”
弈心听见闹嚷,去寺门外一瞧,见许多人车驴马,驮载肩扛着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里奔去。众人挤在护龙桥上,挪动不开,哭叫嚷骂,乱作一团。
弈心不由得双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风凛且至,苦海悲又来。”
他正要转身回去,一个人快步赶来,是萧逸水,急急问:“他在里头?”
弈心尚未答言,萧逸水已奔进寺里,他忙也跟了进去。师父乌鹭正在禅房里和那老僧邓洵武下棋。萧逸水疾步进去,高声叫道:“金兵来了,快走!”
乌鹭却缓缓抬起头:“这梅花天衍局,贫僧恐怕终究难解,正如你我孽缘。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结因果,各归其所。”随后他又问那老僧:“师弟走还是留?”老僧埋头看棋,闷应了一声:“下!”
乌鹭笑了笑,又转头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说:“生死皆是幻,去来何所择?”
萧逸水眼露哀愤,盯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弈心送他出去,随后抓起扫帚,扫院中那些枯叶。
才扫到一半,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暴雷一般滚来,有几匹停在寺门外。几个凶蛮裘袄汉子提着刀走了进来,朝弈心呜哇乱吼。弈心停住扫帚,单掌恭敬施礼。其中一个蛮汉暴喝一声,挥起大刀,向他砍来。
弈心闭起眼,轻声吟道:“客来腥风烈,我去白雪消⋯⋯”
蓝婆开着门,坐在屋子里。
何涣和阿慈几回来接她进城,她都没有去。两人心意虽诚,却毕竟并非骨血之亲,去住三五日尚可,时日久了,蓝婆自家也难自在。这几年,她独自一人,照旧酿制豉酱发卖,足以糊口。
她心里唯一所念,是儿子志归。儿子五年前回来住了十来天,之后又不辞而别。她不知儿子还回不回来,却愿意等。
前几天,她想起儿子那道袍又破又脏,便去买了匹白绢,给儿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两个袖口锁好边,便成了。
早上吃过饭,她便坐在门内一针一针细细锁边,一个针脚都不肯歪斜了。听到外头人嚷叫奔乱,她也没有抬头。上回金兵来,只在城北,哪里能到得了这东郊?
那些人跑光后,四周顿时静下来,她正好专意锁边。锁好一个袖口,继续锁第二个。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和呼叫声。她仍没理会,继续缝。
鼻子忽然嗅到一阵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来。门外站着个人影,她眼里熏出泪来,瞧不清楚。刚抹掉泪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长枪扎进她肚子。她这才看清,那人影是个粗蛮汉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头,见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志归哦,你回来见不着娘了⋯⋯”
周长清站在十千脚店二楼窗边。
他让家人和仆人全都进了城,自己独留在这店里。
上回金兵退去后,朝中上下举相庆贺,道君太上皇銮驾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纲上奏十道防御之策,却被贬放扬州。老将种师道率两万精兵防守黄河,以防备金兵。才驻扎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来攻,此举不但无益,反倒徒耗粮饷。官家便下旨遣散黄河驻军,种师道被革职,忧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