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脚步声,他们已经来到了厅里,两种声音混杂着,在头顶响起。我听出了迪基的声音,但不知另一人是谁。那声音深沉、急促,我听不太清他在说些什么。
“和迪基在一起的是谁?”我问。
“很像是哈德卡斯尔勋爵,”她说,“整个上午,他来看过你好几次。”
这合乎常理。伊芙琳告诉我管家是哈德卡斯尔勋爵在战时的护卫,他们俩的关系非常亲密,那就解释了为什么格里高利·戈尔德还被五花大绑地关在对面的房间里。
“总是这样吗?”我问道,“还没等问问题,你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不知道。”她站起身来抚平自己的围裙,“两个小时了,我一直待在这里,我接到的只有命令。”
迪基医生打开门,他的胡子还和与我初见时一样可笑。他先是看看安娜,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安娜,像是想从我们支支吾吾的谈话中窥探出点秘密。一无所获后,他把黑色医疗袋放在了边柜上,然后站在我身边俯视着我。
“我看你已经醒了。”他说话的时候,以脚后跟为轴前后晃动着,手指插到马甲胸前的表袋里。
“交给我吧,姑娘。”他对安娜说,安娜行个礼退出了房间,离开时又瞄了我一眼。
“你现在感觉如何啊?”医生问,“我希望不会因为坐马车而恶化。”
“还不错……”医生掀开被单,抬起我的胳膊查脉搏。即使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足以让我疼到痉挛。我刚开口,就痛得龇牙咧嘴,回答得断断续续。
“还有些酸痛,嗯。”他说着放下了我的胳膊,“真奇怪你怎么被打得这样狠。你知道这个叫格里高利·戈尔德的家伙为什么这么干吗?”
“我不知道。他肯定是认错人了,先生。”
这声“先生”不像是我喊的,应该是这个管家的习惯,我只是惊讶自己为何能如此顺畅地喊出口。
医生精明地听着我的回答,目光里充满怀疑。他投来短暂的一抹严肃的微笑,仿佛与我共谋,既让人心安,又有点威胁的味道。关于走廊里发生的一切,这位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迪基医生,仿佛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啪的一声打开了医疗袋,掏出一个棕色瓶子和一个皮下注射器。他盯着我,将针刺入棕瓶的蜡封,注射器里吸满了透明的液体。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单。
“我很好,医生,真的。”我说。
“嗯,这正是我担心的。”他说着就把针头扎进了我的脖颈,我还没来得及争辩。
一股暖流涌入我的静脉,吞没我的思绪。医生消失了,我眼前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最后一齐没入了黑暗。
“睡吧,罗杰,”他说,“我会去对付戈尔德先生。”
第二十二章
第五天
我被肺里的烟味呛醒,一双新的眼睛睁开,我发现自己穿着衣服坐在木地板上,一只手以胜利者的姿态搭在一张没有人睡过的床上。我的裤子褪到了脚踝处,怀里有瓶白兰地。显然昨晚我的这位新宿主试着脱衣服,但是脱不下来,他的呼吸臭得像是陈年的啤酒杯垫。
我呻吟着,用手扒着床边起来,却撞了头,疼得差点又让我摔回到地板上。
我现在的卧室和贝尔的有些相似,壁炉里还闪着昨天晚上的炉火余烬。窗帘拉起来了,天空中露出晨曦。
伊芙琳在森林里,你要找到她。
我把裤子提到腰间,差点被镜子绊了个跟头,这才好好审视一下这个傻瓜宿主。
我一看,差点直直地撞上镜子。
在雷文古体内被束缚了太久,这个新皮囊轻得好像没有什么重量,仿佛是微风吹落的一片叶子。我在镜子里看到这个人时并没有太惊讶。他又矮又瘦小,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棕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子倒是精心修剪过。我试着笑一笑,发现他有一排白得不真实的牙。
这是一张卑鄙之徒的面孔。
我的物品都堆在床头柜上,最上面是一张写给乔纳森·德比的请柬。至少我现在知道了他就是这宿醉的始作俑者。我用指尖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着,发现了一把小折刀、一只用了很久的随身酒壶、一只显示着早上八点四十三分的腕表,还有三个带着软木塞的棕色小瓶,瓶上没有标签。我猛地拽出一只瓶塞,闻了闻里面的液体,飘出的味道令人作呕。
这肯定是贝尔在卖的鸦片酒。
我明白这种东西为何这般流行。单单是闻上一闻,就让我的脑袋嗨到发光。
房间角落洗手池旁边有罐冷水,我脱光了衣服,冲洗掉昨晚的汗水和尘垢,挖出掩藏在酒精和污垢下面的人。剩下的水我都倒进了嘴里,直喝到肚子里咕咕作响。不幸的是,我原想用灌水来祛除宿醉,然而只能冲淡,不能根除,疼痛渗入了我的每根骨头和每块肌肉。
早上天气不好,所以我穿上了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粗花呢猎装和厚重的黑色大衣。我离开卧室的时候,发现这大衣长到拖地。
尽管很早,仍有一对喝醉酒的夫妇在楼梯顶部的平台吵架。他们还穿着昨晚的礼服,手里拿着酒杯,责骂声一来一往,音调一声高过一声。我走过的时候,尽量远离他们挥舞的胳膊。他们的争吵声一路尾随我直到门厅,因为昨夜的狂欢胡闹,门厅里已经乱得底朝天。领结挂在枝形吊灯上,一只玻璃水瓶的碎片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两个女仆正在打扫卫生,我则纳闷舞会开始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我试着问查理·卡佛的小屋在哪里,但她们守口如瓶,一个个低眉顺眼,摇摇脑袋,就算是对我的问题的回答。
她们的沉默真令人发疯。
如果露西·哈珀所听的传言靠谱的话,那伊芙琳受到攻击时,正和贴身女仆在卡佛的小屋附近。如果我能找到威胁她的人,也许就可以救她的命,同时又可以逃离这里。然而,我对如何解救安娜毫无头绪。安娜搁置自己的计划来帮助我,相信我有办法能把我们俩都救出去。此时此刻,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虚假的承诺。我和安娜在门房谈话时,从她忧虑而蹙起的眉头看,她也开始怀疑了。
我唯有希望未来的宿主比前几任宿主再聪明些。
我进一步追问女仆,她们更是三缄其口,我不得不四处寻求帮助。门厅两侧的房间死一般寂静,整幢房子还沉浸在昨夜的气氛中。我别无选择,只好挑没有玻璃碎片的地方走,一头扎进楼梯间下面的厨房里。
通往厨房的过道比我印象中还要污秽,碗碟的碰撞声和烤肉的味道令我作呕。仆人们经过的时候都看着我,可当我一开口打听事情,他们就把脸扭到一边。很明显,他们都认为我不该待在这里,更明显的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我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是一条潜流在这个大宅下,激荡着肆无忌惮的流言和咯咯笑谈声的暗河,我站在那里就是对它的玷污。
我心烦意乱,耳根处的血管怦怦直跳。我又累又冷,空气像粗粝的砂纸硌着我不舒服。
“您有什么吩咐?”我身后有人问道。
这句话似被人卷起,抛向我的后背。
我转身看到厨娘德鲁奇太太,她正盯着我,两只胖手叉在肥硕的臀部上。在我眼中,她像个小孩捏的泥人——奇形怪状的身体上安着一只小脑袋,五官也像是笨拙的大拇指按压出来的。她很严肃,丝毫不像几个小时后给管家热司康饼吃的那个厨娘。
“我在找伊芙琳·哈德卡斯尔,”我冲着她严厉的眼神说,“她和贴身女仆玛德琳·奥伯特去林子里散步了。”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语调非常生硬,让我差点畏缩。我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胸中升腾起来的怒火。仆人们匆忙跑过的时候,都会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但是又被剑拔弩张的气场震慑住了。
“有人要害她,”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能告诉我查理·卡佛那间老屋在哪里,我就去警告她。”
“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和玛德琳做的事吗?去警告她吗?就是因为这个,她的衬衫被撕破了吗?她是因为这个哭的吗?”
她的头上暴起了青筋,每个词都充满了愤慨。她向前一步,说话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膛。
“我知道……”她说。
我怒不可遏,脑海中涌起灼热的白光,不假思索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往后面推去,恶魔般步步紧逼。
“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尖叫着,唾沫星子四溅。
德鲁奇太太紧闭着流血的双唇,怒目而视。
我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走开。
现在走开。
我下定决心,转过身来,走向突然安静的过道。我穿过的时候,仆人们都跳到了一旁,怒气蒙蔽了我的双眼。
转过弯,我重重地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我的手还在颤抖,脑海中的那股气消散了。在那可怕的几秒钟里,德比完全不受控制。我口中吐出来的是他的怨毒,我血液里流淌的是他的愤怒,我还能感受到这些情绪。我的皮肤上浇着滚烫的油,骨头里有针刺痛我,我渴望去做可怕的事情。无论今天发生什么,我都要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气,否则这个家伙又会逃脱管束,天知道他还会做些什么。
而那才是最可怕的部分——我的宿主会反噬。
第二十三章
我慌忙冲进阴暗的林子,沾了一靴底的泥巴,但我顾不得许多。在厨房里一无所获,我只好跑进林子,希望能在那些带有标志的小路上撞见伊芙琳。既然那么算计都无所得,那就放手一搏吧。如果还是没有收获,我就得让德比躲开布莱克希思的种种诱惑。
没走多远,那些标志就把我带到了小河边,水从大石头周围涌出来。泥里插着个被打碎的酒瓶,旁边有件黑色厚大衣,大衣口袋里掉出贝尔的银指南针。我从泥里拿起它,放在手掌上端详,和第一天早上一样看着指南针。我的手指拂过盖子背面镌刻的字母“S.B.”,那是塞巴斯蒂安·贝尔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丹尼尔告诉我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地上扔着六七个烟头,看来贝尔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可能在等人。他在餐桌上接到便条后,肯定来了这里,但我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在寒冷雨夜跑过来。我又翻了翻他丢弃的大衣,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他口袋里只有一把孤零零的银钥匙,可能是开他行李箱的。
我担心在前任宿主身上耽误太多时间,便把钥匙和指南针装到口袋里,开始搜索下一个标志。我睁大眼睛向后张望以防侍从跟踪我,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袭击我的地方了。
天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来到了一处荒弃的住所,那恐怕就是查理·卡佛的老屋了。这里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大部分屋顶已被烧毁,只剩四堵被熏黑的墙。我走进去的时候,脚下的瓦砾嘎吱作响,几只兔子惊得逃到了林子里,皮毛上蹭的都是湿灰。屋子角落里有张旧床,只剩下床架,已经散开倒下了。地板上有条孤零零的桌子腿,还有一些零散的东西显示着这里的生活戛然而止。伊芙琳告诉我,在警察绞死卡佛的那天,这房子起了大火。
很有可能,哈德卡斯尔勋爵和夫人将他们的记忆置于献祭的火堆之上,亲手点燃了这把火。
谁又能责备他们呢?卡佛在湖边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一把火清理掉卡佛的痕迹,这有何不可?
围起屋后小花园的木栅栏已经腐烂了,上面大多数板条因为年久失修已然掉落。大堆大堆紫色的、黄色的花向西面八方疯长着,蜿蜒爬上栅栏的花茎上缀着红色的浆果。
我蹲下来系鞋带时,一个女仆从树后面闪了出来。
我被吓了一大跳,真希望这种惊吓以后不要再有。
她的面孔毫无血色,篮子掉到了地上,蘑菇滚得到处都是。
“你是玛德琳吗?”我刚一开口,她就往后退去,四下里寻求帮助,“我来这里不是要伤害你的,我只是想……”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跑掉了,冲进了树林。我赶忙去追她,却被野草绊倒,差点翻到栅栏那边去。
我爬起来,瞥见她在林间穿行的身影,她身穿黑色的裙子,飞跑的速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大声喊她,这声音却成了抽打在她背上、驱赶她的鞭子。即便如此,我还是比她快、比她强壮。虽然我不想吓到这女孩,可我也不能让她跑出我的视野,因为我担心伊芙琳会遭遇不测。
“安娜!”贝尔从附近的某处大声呼喊。
“救命!”玛德琳尖叫着回应,哭泣中带着惊恐。
我离她越来越近,伸手想把她拽回来,但在将碰到她裙子的那一瞬间,我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她低头躲一根树枝,绊了一小下。我抓住她的裙子,她再次尖叫起来,这时一发子弹从我脸旁呼啸而过,射进我身后的树里。
我愕然地松开了玛德琳。伊芙琳从林中钻出来,女仆踉踉跄跄地跑向她。伊芙琳手里举着那把原本要拿到墓园去的黑色左轮手枪,她脸上的愤怒比这枪还要可怕。我敢说,她射偏一点就能送我上西天。
“不是那样的……我来解释。”我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像你这样的家伙总有借口。”伊芙琳说着,用一只胳膊把吓坏了的女孩护在身后。
玛德琳啜泣着,整个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老天爷,可德比享受着这一切。痛苦让他兴奋,这种经历他并不陌生。
“所有这一切……对不起……不过是误会。”我气喘吁吁,恳求着向前迈了一步。
“退后,乔纳森,”伊芙琳恶狠狠地说,用双手紧紧握住这把左轮手枪,“离这姑娘远点,离其他姑娘都远远的。”
“我并不想……”
“你妈妈是我们家的朋友,就因为这个,我才饶你一命,”伊芙琳打断我的话,“可我要是看见或听见你接近任何一个女人,我发誓就会给你一枪。”
伊芙琳一边留意让枪口对准我,一边脱下大衣,披到玛德琳的肩上,女仆不断啜泣,胸口一起一伏。
“你今天就待在我身边,”她小声对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仆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她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林子,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仰望天空,深吸一口寒冽的空气,希望落在脸上的雨水能冷却我的挫败感。我来这里是为了不让人攻击伊芙琳,笃信自己能找到凶手。然而我要阻止的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在追着自己的尾巴跑,还吓坏了一个无辜的女孩。也许丹尼尔是对的,或许我们无法逆转未来的命运。
“你又在浪费时间。”身后传来瘟疫医生的声音。
他远远地站在空地的那一边,像个影子。如往常一样,他似乎总能挑出最完美的位置。远到我不可能抓到他,又近到能听见彼此。
“我原以为能帮上忙。”我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苦涩,这一切刺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