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凯听见有陌生的声音,趿拉上拖鞋迎到了门口,见一位胖胖的老者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警服,斜挎着一个绿书包,手拿着警帽扇着风,喘着粗气跟在顾红星的身后,像追不上他似的。老者胖胖的身材把警服撑得尽是皱褶,就像他脸上的那些慈祥的皱褶一样。
“你看你,有客人也不先说一下,好歹咱们也收拾下。”冯凯对顾红星说道,“请老人家先进屋,咋这么没礼貌呢。”
冯凯用这种长辈的口气和顾红星说话,一开始只是为了内心的小九九,不知不觉已形成了一种习惯,好在顾红星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老人家叫潘冬,祖籍在龙番市。他自己说名字后面加个“子”的话,就和1974年热映的经典故事片《闪闪的红星》里的主角名字一样了。不过他自己的经历毫不逊色于潘冬子,他10岁起,就随着家人到大山里躲避鬼子的扫荡,青年时期还参加过游击队,亲手杀过鬼子。后来加入了八路军,做了一名侦察兵。既然是侦察兵,就多多少少要学习一些根据痕迹追踪的知识。不知道为什么,潘冬在痕迹方面似乎很有天分,不仅仅学会了痕迹追踪,还翻出了很多民国时期关于指纹鉴定的书籍,自学了指纹的知识。就这样,1949年后,他转业到了上海市公安局,成了国内第一批研究痕检技术的专家。
因为在痕检专业的突出表现,潘冬被公安部聘请为公安部民警干校的兼职教员,也就是现在说的客座教授。顾红星拿到的那些油印材料,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潘教员撰写的。
潘教员每年都会受公安部的邀请,来公安部民警干校给培训班的学员们讲一堂课,算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实用教程吧。这一期的培训班,他如约来授课,可是学校的招待所却住满了。因为顾红星他们的宿舍有空床,他又是潘教员的老乡,所以潘教员主动提出来和顾红星一起住。
冯凯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胖老头儿,居然这么有来头、有文化,顿时心生崇敬,赶紧请潘教员坐了下来。
“我啊,最喜欢人多的地方了。”潘教员笑吟吟地坐在桌子前面,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瓶茅台。
“我的天,还有茅台喝。”冯凯一喜,居然在警校里都有酒喝,不像在现代,公安和酒,完全就是互斥啊。他数出几张饭票递给顾红星,说:“今天礼拜二,食堂里只有大白菜炖粉条,你就多买一些来吧。”
“没事,我这儿还有!”潘教员又从包里拿出一袋花生米,说,“我年纪大了,晚上不喝点,睡不着。”
顾红星不怎么喝酒,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不会喝酒,任凭潘教员怎么劝,他都是躲闪着眼神、摇摆着双手。冯凯则毫不客气,和潘教员一边侃大山,一边把一瓶茅台喝了个底朝天。其实,冯凯心里很讶异,因为自己原来的酒量也就二三两,可是现在借着这具身体喝了半斤居然脸不红、心不跳,这以后和人拼酒可就不怕了。
潘教员的战争故事也着实精彩,冯凯听得入迷,觉得比现代最好看的抗日剧还要精彩。而顾红星更感兴趣的是潘教员在1949年后破获的一系列大案。他也是津津有味地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在潘教员问到他痕检技术的时候,他却因为紧张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潘教员倒是毫不为难顾红星,只是豁达一笑,然后有深意地说道:“相信我,这门技术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冯凯心中暗笑,心想,这应该是我的预言才对吧?
不知不觉聊了四个多小时,学校吹熄灯号了,潘教员也酒过三巡、有些微醺了。清醒的顾红星想和潘教员说说“女工案”,可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自觉地开始收拾饭盆。等洗完碗回来后,发现冯凯和潘教员都已经睡着了。
躺上了床,顾红星久久不能入睡。虽然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地听完了整晚的故事,其实他的心里还是风起云涌的。小青年旺盛的雄性激素刺激着他的思绪,毕竟是个七尺男儿,无论他如何不自信,无论他如何不会和人相处,无论他开始多么抵触当警察,但那种披肝沥胆的豪迈情怀依旧充斥着他的心怀。虽然他出生在和平年代,但依旧渴望那种横刀立马的旷达人生。也是在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对公安这份职业,有了些许向往和希冀。
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
是啊,作为一名公安,在和平年代,也一样是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啊。我的身体不行,可以去练,练不出来,我也可以用手中的指纹刷来为前线的战友们送上子弹。只要是保卫祖国、保卫人民,和作为一名工人建设祖国有什么区别呢?
想着想着,顾红星也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他穿着洁白的警服,挎着五四式手枪,威风凛凛。突然,他的马似乎失了前蹄,他骤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草地上翻滚着。
“你摇我床干什么?”冯凯的声音从另一侧床铺响起。
“没有啊。”顾红星也清醒了过来,还是感觉天旋地转。
“不好!地震了!快跑!”穿着背心的冯凯从床上跳了起来,拉起顾红星的胳膊就蹿出了宿舍。
很多宿舍都亮起了灯,也有学员和他们一起跑到宿舍楼外的广场上。冯凯此时很蒙,沈阳怎么会有地震呢?这也太吓人了,这个年代是砖混结构的楼房,恐怕五级地震都扛不住吧。如果他死在了这个年代,还怎么和顾雯雯重逢啊?
“不,不对,我们得回去!”顾红星说完,从广场转头向宿舍楼里跑。
这时候,冯凯才想起来,自己的宿舍里,还住着个潘教员。潘教员晚上喝酒喝得有点醉,此时似乎还没有醒来。
两人冲进了宿舍,一把拉开了灯。没想到胖胖的潘教员此时匍匐在床边的地面上。他的胳膊沾上了黑灰,和白色的背心搭配起来,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熊猫。
潘教员见他们进屋,一手按着腰间,一边怒喊道:“关灯!开什么灯!”
冯凯顿时就笑了。从潘教员的姿势来看,是晚上故事说多了,恍惚之间还以为在打仗的年代。地震发生后,潘教员从睡梦中醒来,以为是有敌情,于是做出了这副卧倒、隐蔽、准备掏枪的姿势。而此时开灯出现亮光,就是暴露自己了。
“不是打仗啊,是地震。”冯凯忍着笑,去拉地上的潘教员。
“哟哟哟,不行,不行,我腿麻了。”潘教员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背你,快走。”顾红星蹲下,一把把潘教员扶到背上,可憋了半天劲,仍然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来吧。”冯凯替换了顾红星,把潘教员顺利背出了宿舍楼。
在这个过程中,冯凯其实已经反应了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沈阳地震,而是1976年造成巨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的唐山大地震
(9)
。沈阳只是震感强烈罢了。
背着180斤的潘教员,冯凯并没有感觉到累,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强壮,而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来到了广场,他都忘记把潘教员放下来休息。
顾红星发现了冯凯的异常,试图询问他怎么了,可是冯凯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冯凯想着,如果自己能向上级预报唐山大地震,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呢?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改变不了历史。首先自己并不记得唐山大地震的具体时间,其次即便他去预报了,无凭无据的,恐怕最大的可能是被当作一个精神病人给抓起来吧。想到这里,冯凯沉重的心情也就释然了一些。
潘教员的双腿已经恢复了知觉,可以正常行走了。他对顾红星和冯凯感激至极,他说,患难中才可以见真情。两人的行为,让潘教员想起了战争年代的战友情,十分感动。冯凯赶紧把顾红星推到潘教员面前,说第一个想到冲回去找潘教员的可是他,这个功劳自己可不敢乱抢了。
潘教员听完更是感动,他背着手,绕着瘦弱的顾红星走了几圈,眯缝着眼睛打量这个腼腆的年轻人。顾红星哪受得了,他几乎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了。潘教员对顾红星说:“我觉得你,不错。我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都写在你笔记本上了,以后工作中遇见技术难题,记得来电话或电报,保证药到病除。”
多么淳朴的报答方式啊,冯凯想。
我什么时候能有潘教员的这种自信?顾红星想。
在信息不发达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突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学校领导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老师和学员们在广场上聚集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天似乎都要亮了,大家这才发现应该不会有余震了,于是纷纷又回到宿舍补了一会儿觉。
第二天的课程照常继续,中午时分,大地震的消息总算是传到了学校里,而学校的总教官也在午饭后吹响了紧急集合哨。
在这届学员整齐的队列前方,总教官通报了唐山大地震的大致情况。一座工业城市,在一夜之间,几乎夷为平地,铁路甚至都已变形,交通几乎瘫痪,伤亡人数以十万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全国多地设置了唐山大地震伤员救治点。可能在今天下午,就会有伤员被送到附近救治点进行救治。学校领导决定,公安部民警干校在校全体学员,打点行装,赶赴伤员救治点,为救治点的伤员搬运、秩序管理、物资运送提供保障。其间所有课程,改为自学。
不管什么年代,公安的行动力和执行力都是相当强的,就在总教官训话后二十分钟,学员们已经纷纷打点好背包,跳上一字排列的解放牌卡车的车厢,向救治点进发。
对冯凯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在二十一世纪,公安可以说是对社会覆盖面最广的一个职业了。疫情当前,警察不退;洪水来袭,警察不退。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少不了警察的身影。别说在最基层的派出所了,就是在局机关刑警支队工作的日子,冯凯也会经常被派到一线去执行各种各样的任务。
而对顾红星来说,这算是一件相当新鲜的事情了。看着那一辆闪着警灯的北京吉普在车队前引路,看着整齐的卡车车队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进发,看着车厢里衣着整齐的战友们斗志昂扬,顾红星似乎有一种即将赶赴战场的激动和渴望。前一天晚上在顾红星胸中涌动的那股激情,此时更加强烈。
几个小时车程之后,他们抵达了救治点。这是一片空旷的平地,无数工人正在搭建帐篷作为临时救治、住宿的地点。虽然现场很简陋,甚至用水都要去附近拿水桶装。但这种场景让冯凯立即想到了2020年的火神山、雷神山方舱医院。是啊,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全心为民的政府的指挥下,在全中国人民的团结奋进中,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才能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无论是1976年,还是2020年,在天灾面前,中国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昂首挺胸、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学员们抵达救治点后,立即按照各个区队赶赴救治点的各个区域,帮助工人搭建帐篷。帐篷搭建的效率,瞬间提高了一倍。
救治点当然不只有警察,医护人员更是主角。
沈阳市各个医院都抽调人手赶来开展工作,但救治点的医护人员数量还远远不够。学员们正在担心,很快就看见又有十几辆大卡车,拉着穿着洁白的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赶赴了现场。卡车上飘扬着两面旗帜,一面是党旗,另一面写着“沈阳医学院”。
看来,沈阳医学院在校的工农兵大学生们,此时也被拉上了“战场”。
有了足够的人手和有效的指挥,现场有条不紊。在第一批轻伤员被拉到救治点之前,救治点的建设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虽说主战场是医护人员们在奋战,但公安部民警干校的学员们也丝毫没有闲着。顾红星因为身体瘦弱,被分配到物资看管分队,而人高马大、开车又麻利的冯凯,则被分配到运输分队。顾红星隐约觉得自己又一次成了替补,但他什么也没说。
冯凯虽然得到了“重任”,但他很快就发现,这边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轻松。因为送到他们救治点的,目前都是轻伤员,情况并没有大碍。冯凯不知不觉便松懈下来,经常会借着上洗手间或者喝水的机会开小差。既然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么就不需要绷紧神经,能少干一点就少干一点,这是冯凯的人生信条。
这天,冯凯又躲在帐篷后面“摸鱼”,悄悄看着顾红星忙得满头是汗的滑稽模样发笑。一个长相清纯,但看起来有些呆萌的小女孩过来找顾红星交接物资。她穿着白大褂,应该是沈阳医学院的学生。
女孩显得有些着急,但顾红星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逐条核对着物资清单。
“快点儿行吗?去晚了我又要挨骂了。”女孩跺着脚说道。
“不对不对,你拿的物资少了酒精啊。”顾红星红着脸,并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神。
“哦,对,我给忘了。”女孩放下怀里的一大堆物资,钻到帐篷里找酒精。
“我帮你找。”顾红星也钻进了帐篷。
不一会儿,女孩拿着两瓶酒精走了出来,拔腿就往病房帐篷走。
“哎,你其他东西不要了吗?”顾红星连忙叫住了女孩。
女孩猛地停下脚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返回去拿其他物资。可是物资太多了,她一个人根本拿不了。
“我帮你送过去。”顾红星抱起其他的物资,和女孩并肩走去。
“这走路的姿势,像是我的丈母娘啊。是啊!不会错的!顾红星这小子遇见生人就会结巴,结果和这女孩说话一点也不结巴。这不是爱情,还能是什么?哈哈,顾红星你小子的爱情终于来了。”冯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想到这里,冯凯有些伤感。自从结婚后,他从来没有和顾雯雯分开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来,他其实每天晚上都在思念顾雯雯。不知道这段日子,雯雯那边怎么样了,她的时间还在正常流转吗?她是不是也一样担心着他、思念着他呢?自己还能再见到雯雯吗?不过,既然顾红星已经找到了老婆,自己还怕找不到雯雯吗?这样自我安慰着,冯凯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感到一丝心安。
可是他转念一想,立即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这个救治点的医护人员,都是沈阳医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可是自己的丈母娘明明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啊!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冯凯连忙追上了顾红星二人,猛地拍了一下顾红星的肩膀。
“你不是在运送伤者吗?怎么跑这里来了?”顾红星被冯凯吓了一跳。
趁此机会,冯凯瞥了一眼顾红星身边的女孩。这女孩长相太稚嫩了,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而他认识自己丈母娘的时候,丈母娘已经快五十了。而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家穿着都一样,冯凯实在不敢断定这个长相稚嫩的女孩是自己的丈母娘。
“医生您好,呃,请问您怎么称呼呢?”冯凯开口问道。
“我姓王,王金叶。”女孩一边急匆匆走着,一边回答道。
“你快回去吧,别让队长发现你开小差。”顾红星小声嘀咕道。
顾红星哪里知道,此时冯凯的心情已经掉落进了冰川。因为冯凯很清楚,自己的丈母娘叫林淑真,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
这个女孩,不是顾雯雯的妈妈。
(1)
刑警序列:即刑警部门。
(2)
八大类暴力犯罪,指《刑法》第十七条中规定的八种罪行: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罪。
(3)
的确良:涤纶的纺织物。用此材质做的衣物耐磨、不走样,容易洗,干得快,一度非常流行。
(4)
老K、皮蛋:扑克牌中的“J”“Q”“K”,各地叫法不同,有的地方会称呼为“丁勾”“皮蛋”“老K”。
(5)
解放牌:是国产汽车第一个品牌。
(6)
开挂:为网络用语,意为得到了异常强大的力量的帮助。此处可理解为陶亮有了冯凯健壮的身体,在体能考试中完全不需要担心。
(7)
作者注:公安队伍都是有警衔的,每升一级警衔,都要培训。从警司到警督的晋升,需要更加严格的培训,这被称之为晋督培训。
(8)
作者注:挎子是旁边装有挎斗的摩托车,学名为“边三轮摩托车”。
(9)
唐山大地震: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在中国河北省唐山市丰南一带发生了强度里氏7.8级地震。地震造成242769人死亡,164851人重伤。
第二章 枪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