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知打开死者口腔,观察片刻,除了同款点状出血外,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的气味与形态。他顺着死者口腔牙齿,摸到下颌第三磨牙,确认:“成年了,二十岁左右。”
“我们还做了基本的体表检查。”段夏继续说道,“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破损、瘀血或者说捆绑痕迹,也就右脚这边,抓痕比较严重。报警的人说有看到老鼠,这应该是死后老鼠破坏的。也就是说,现在咱们基本可以确定,死者生前没有经历过什么暴力冲突,也没有肢体受限,排除自然猝死的话,很有可能是中毒。”
林鹤知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观点:“那首先怀疑什么中毒?”
这个段夏就答不上来了:“感,感觉有很多可能,回去跑一下全套毒理就知道了。”
“全套毒理很贵的,”林鹤知笑得有些揶揄,“给你们宫主任省点钱吧。”
段夏:“……”
“看这里。”林鹤知拿镊子点了点死者右手小臂上两处小破损,针孔状创口已经烂了出来,附近有半径为0.5-1厘米的淤青,与尸斑混在一起。随后他又点了点左臂,镊子尖头从肘部顺着桡骨往下指:“这一侧也有,不排除生前某种皮肤破损,但大概率是针孔。”
“针孔!”段夏“哎呀”了一声,蹲下去仔细端详了起来,忍不住喃喃,“你是说……吸|毒?!”
林鹤知点点头:“我会优先考虑吸毒过量。不过,这个尸斑的颜色有点鲜艳,氰|化|物也最好第一时间排一下。”
“对了,林老师,我给你看尸体刚发现时的样子。”段夏借了相机开始往回调照片。
现场相片拍了不少,她翻了半天也没翻到。
林鹤知的目光落在行李箱上:劣质皮具一角有明显的抓痕,几块人造皮都掀了起来。这些抓痕在行李箱内部对应的位置,有一滩被腐败气体推出体外的肠容物。虽说现场已经被警方重新整理了,但这几个信息点像拼图一样,在林鹤知脑中迅速排列重组,形成了完整画面——
“尸体是蜷缩着的,右侧向下,双脚折叠起来,脚踝与臀部对应着拉链口。啮齿动物闻到腐尸气息,扒开拉链,钻了进去,留下了脚踝处的伤痕。”
段夏眼里流露出一丝钦佩:“哎,没错,就是这样!”
林鹤知的目光又落回尸体身上,闪过一丝疑惑。红、紫、青渐变色尸斑集中于死者四肢、与整个身体背面,其中,臀部与肩胛区域有两片没有尸斑的空白区域,泛着一种诡异的、油亮的青白。
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下沉,浸润毛细血管导致的。因此,法医可以通过尸斑的形状,来预测死者在死亡数小时内的姿势——而这具尸体的尸斑结构非常典型,她死亡时,一直处于平躺仰卧的状态,臀与背上的空白区域,是由于仰卧压迫而造成的。
尸斑需要近10个小时才固定,可是,尸僵会延续24到36个小时,在尸僵状态下,凶手是无法让尸体从平躺姿态变成蜷缩姿态的。
凶手如果要处理尸体的话,为何不第一时间,在尸僵发生之前,就把尸体塞进行李箱呢?
“林老师?”
“林老师您在听吗?”
段夏喊了他两次,林鹤知才从自己的头脑风暴中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段夏,语气倒挺礼貌:“没有。”
段夏:“……”
“我,我是想问死亡时间。因为我发现,尸体上发育最好的一条蛆虫只有0.643cm,根据现在的天气情况,这条蛆虫只发育了30个小时。”说着,她打开笔记本,翻到一页给单林二人看,笔记上认认真真地手抄了一份用蛆虫发育长度推断死亡时间的表格,以及不同气温的计算系数。[1]
林鹤知迅速瞄了一眼笔记——女孩的字并不漂亮,但一笔一划端正整齐——他根据气温选择了公式参数,粗略地计算一下,的确是30小时。
“不可能只死了三十个小时。”单瀮有些不耐地打断她,脸色冷冰冰的,“你看这尸绿,这静脉网,这眼球舌头凸的,腐败时间最起码有3-4天,三十小时不可能烂成这样。”
段夏一缩脖子,小脸鼓成包子,显然还有话说,但碍于上司的脸色不敢开口。林鹤知对她倒是很温和:“别听他的,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段夏咽了一口唾沫,嗓门更小了:“可是书上说,蛆虫的发育时间,比——比目测的死亡时间更有价值。”
林鹤知看着她,又看了看单瀮,似乎觉得很好玩,于是决定煽风点火,语气阴阳怪气:“听到了吗?单队长,要多读书。”
段夏震惊:“……”
原以为这是什么体贴善良的前辈,这人竟然只是想挑拨离间!忒坏了!
单瀮对他无聊的嘲讽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地反问:“这很矛盾吗?”
“显然,死亡时间在3-4天前。死者,根据其衣着推测,大概率在室内被害,那是一个没有苍蝇的环境。她死后被塞进行李箱——皮箱既然装着尸体,凶手自然会把拉链拉好,苍蝇依然飞不进去——而在抛尸一到两天后,有野猫,或者老鼠什么的闻到气味,撬开拉链,苍蝇才有机会飞进去产卵,所以,你所谓的三十小时,只不过是皮箱被撬开的时间,而非死亡时间,或是抛尸时间——因此,毫无意义。”单瀮得出结论,“所以,我们应该重点关注3-4天前的监控,而不是三十小时之前。”
“错。”
“抛尸时间——我是说抛尸时间而非死亡时间——不可能超过40个小时。”林鹤知伸手指向绿化带一角,“看到那边的水缸了吗?”
在那面“此地禁止大小便”的墙下,堆着几个废弃的陶瓷腌菜坛子,水位大概有70%。
“我住这附近,前天县里下了一整天暴雨,傍晚才停,绿江雨后暴涨,都已经涨过警戒线了。虽说这个行李箱的材质有一定的防水性——”
单瀮反驳:“皮箱隔层是湿的。”
“不要打断我说话。”林鹤知的嗓音不大,甚至还很礼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气质。
单瀮脸色不太好看,但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闭了嘴。
段夏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盯着尸体,心说好家伙,在局里谁敢这么和单队说话?林老师,有点东西。
林鹤知这才继续说道:“环境很潮,箱体自然是潮湿的——你看那边坛子里的积水,再看这些红包和艾草——只是有些潮湿,并没有浸泡过水。不管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我认为这个行李箱是在大雨后才出现的,所以,我建议你优先调取前天傍晚六点到昨天早晨九点之间的摄像监控。”
“那具体死亡时间呢?”
“最起码三天以上,其实——”林鹤知又看向那些相对鲜红的尸斑,“还有一种可能性,这具尸体被冷藏过。苍蝇卵在冷藏状态下不会发育,也不会死亡,而当尸体温度在30小时前恢复到了20℃以上,苍蝇卵才开始正常孵化。同时,因为冷藏,腐败速度会远远快于正常速度。”
如果尸体真的被冷藏过,那真实死亡时间就更难推测了,少则数周,长则数月。再加上行李箱里没有直接可以证明尸源身份的证件票据,单瀮隐隐感到这个案子十分棘手。
“冷藏这个事儿,你们什么时候能确定?”
“解剖后。”
单瀮点点头:“小夏,你们把尸体送去殡仪馆。具体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有进展就通知我。”
“好!”
随后,单瀮调集手下力量,把任务一一分派了下去——调取附近所有摄像监控,联系其他几位把这里当“VIP厕所”用的货运司机,摸排附近居民保安,DNA送检,排查失踪人口等等。
林鹤知蹲在尸体边,仔细观察着一条蛆虫扭来扭去从尸体鼻孔里钻了出来,雪白的、肉嘟嘟的身体向上弓起。他抬头问:“这些蛆你们还要吗?”
段夏摇头:“最长那条我取样了,已经千分尺拍照记录了。”
林鹤知闻言,便顺走几个物证盒,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蛆虫收集了起来,还拿马克笔标注了时间、以及蛆虫所在的尸体部位。
段夏有些好奇:“林老师,这些蛆——除了判断死亡时间外,还有什么用处吗?”
林鹤知一耸肩:“白白胖胖,挺可爱的。”
段夏脸上的表情顿时五色纷呈。
林鹤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抱起盒子:“你们又不给我发工资,送我几条虫子都舍不得?”
段夏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您随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懂,但大受震撼。
将近中午的时候,警方完成基本的现场勘察,将尸体与行李箱抬上了警车。
“你们先去殡仪馆吧。”林鹤知单手撑在车窗窗沿上,并没有和段夏她们一起回去的意思,“我还有一些收尾工作。”
段夏不解:“什么收尾工作?”
“我想去菜场买点猪肉,在现场测试一下——看看在这个环境里,苍蝇的三龄虫大概要几个小时才长出来。”
段夏“哦”了一声,有些懵懂地眨眨眼:“你是怀疑我那个公式不准?我在法医学期刊上看到的,回头可以把文章发给你。”
“不,我不怀疑你的公式。”
其实,林鹤知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强烈的,想重复实验的冲动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不同环境、不同蝇种都会影响孵化时间,又或许,是因为他喜欢那种,把真相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你们先走吧,”林鹤知拍了拍车门,“氢氰酸容易随着尸体腐败而分解,回去记得第一时间做普鲁士蓝氰根测试。”
随着尸体被搬运,警戒线后边一片汹涌的“咔嚓”声,记者越来越多了,问题连珠炮似的一个又接一个。
“听说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
“死者身份信息确定了吗?警方到现在都发现了什么线索呢?”
“请问这起案子,和两年前的行李箱藏尸案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案件细节还在调查中,请耐心等待警方通告,不信谣,不传谣——”当地民警无力地招呼着,“哎别拍了,不准拍——”
林鹤知沉默地看着她们,好像看到了一群嗅到了腐尸气息的苍蝇。
*
等林鹤知在抛尸地布置好蛆虫实验,他接到了一个来自段夏的电话:“林老师,氰根测试阴性,我们还用膀胱里残余的尿液做了一个迅速的毒检,目前来看,乙醇、常见毒品都是阴性,应该是没有吸|毒……”
林鹤知无声地挑起眉,心里腾起一丝莫名的恼火——好像本该分分钟解决的数学题,解到一半,发现思路错了的那种恼火。
“宫主任怎么说?”
“宫老师已经把尸体解剖了,从——从尸体状态上看——我们现在怀疑——呃——怀疑死者是被冻死的。”
林鹤知沉默片刻,跳上了一辆公共自行车:“不可能。我马上到。”
他并不想见那些市局来的法医。不过,比起社交的折磨,他更不能忍受一个悬而未决的死因。
由于当地辖区没有专门的解剖室,解剖都在当地殡仪馆进行。林鹤知从门口的钩子上扯下一件白大褂,在一些人或是诧异、或是审视的目光下直接破门而入。
宫建宇五十出头,双鬓微白,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从警三十年,经手的案子无数,是宁港市局最有声望的法医。老警察正在指导段夏整合法医报告,闻声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鹤知,说很多次了,不敲门就进来,不礼貌哦。”
第2章 藏尸行李箱
林鹤知垂着眼,好像是不敢直视宫建宇的目光,他埋头看向解剖台,像是要把尸体与单独拆解的内脏瞪出两个窟窿来似的。
解剖工作都已经完成了。死者头部没有淤伤,但颅骨骨缝哆开,颅内大量积水、充血。
尸体内部腐烂程度,比外表看起来要严重很多——心血已经彻底空了,胰脏完全自溶,各个脏器大面积血红蛋白浸染。心外膜下点状出血,肺、肝、肾均有出血灶,整个肠道更甚,布满暗红色斑块,胃黏膜糜烂,布满斑状出血,沿着血管弥漫开来。
林鹤知瞬间就明白了宫建宇关于“冻死”的判断:“……维斯涅夫斯基斑。”
如果说,颅骨哆开、皮肤鸡皮样改变、广泛性溶血,这些现象在尸体被冷藏后也会发生,那么维斯涅夫斯基斑则属于“生前冻死”的最重要指标——血管受冷痉挛后导致的血液渗出,并诱发溃疡。
“髂腰肌里也发现了点状出血。当然,具体组织结构要拿回去切片染色才知道,但目前看,这些都符合冻死特征。”宫建宇看着林鹤知脸上孩子气的表情,哑然失笑。
“宫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书上不是说,冻死的人脸上都在‘笑’?”段夏抬起头,“为什么她没有笑呢?”
“哭笑脸是因为寒冷,脸部肌肉生前痉挛收缩导致的,她脸都被腐败气体撑变形了,哪里还能再看到‘苦笑’?”宫建宇解释道,“除了‘苦笑脸’,冻死的尸体还有一个奇怪的特征,那就是反常脱衣。这具尸体发现的时候,没穿鞋,没穿裤子,只剩下一条吊带内衣,对不对?人快冻死的时候,中枢神经发生障碍,会让人觉得自己其实很热,有一部分人就会把衣裤都脱了——这个要注意与性犯罪现场进行甄别。”
段夏闻言,连忙点头,又记起了笔记。
林鹤知绕着解剖桌沉默地转了三圈,才缓缓开口:“最近基本不存在自然冻死的天气环境,如果是冻死,大概率是冷库,或者那种非常大的冷藏冰柜。根据尸斑可以判定,她死亡是仰卧状态,那么可以排除大型冰箱,只能是冷库。死者身上没有冻伤的痕迹,大概率是低温冻死——冷藏冰库,而非冷冻冰库——”
“相比其它的死法,冻死需要时间,她身上没有被强迫束缚的痕迹,没有喝醉也没有嗑药,那她到底是怎么活生生冻死在冷库里的?”林鹤知越分析越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打扮成这样出现在冷库里?”
宫建宇准备送检的肝、肾、脑切片单独放进冷藏箱:“可能是用了某种神经麻醉型的药品,做全套毒理吧,到时候死因就明确了。小夏,去帮我把送检报告打印出来。”
“好嘞!”
毒理检测的项目越多,耗费的时间、经费自然也就越多。一般来说,法医会根据尸体的一些表征,优先排查可能性最多的毒物,以节约资源、增加效率。可当猜测不准确的时候,也只能跑全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