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对面的人陷入了沉默。
“于情,我不能帮你;于理,我更不应该帮你,”单瀮冷冷地挂了电话,“所以,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和秦山岳的脏事儿有什么关系。”
安琳达父亲曾经是秦山岳的得力副手,现在也身居要职,因此,来“打招呼”的人还不少。单瀮抗下所有压力,抬手按了按林鹤知肩膀:“二十四小时,我需要你说的证据。”
*
二胡被送到了法医鉴定室。
很快,林鹤知就意识到安琳达为何如此笃定这个二胡“没有问题”。首先,它一定被处理过了,全身上下就连半个指纹都没有。其次,几次PCR生物信息提取都失败了,电泳胶上就没有任何扩增成功的DNA。
一种可能性,是二胡的确并非凶器,而另一种可能性,是二胡上生物DNA已经做过化学、或是物理的断链处理,导致PCR反应无法进行。
就连血迹微量痕迹也没有结果——
在暗室里,二胡、琴弦在鲁米诺与过氧化氢混合喷雾下,全部出现了非特异性阳性反应。
鲁米诺对微量隐血的检测能力很强,哪怕凶手事后把凶器洗干净,案子过去很久,血迹也会在鲁米诺下显形。因为,红细胞的卟啉环里含有铁离子,能够催化过氧化氢产生单质氧,而氧气又能让鲁米诺发出荧光。
可现在,整个二胡都在暗室里发着荧光!
原来,这个琴弦是铁合金做的,而二胡石雕的质地,含有大量天然玄石,也就是氧化铁与氧化亚铁的混合物。整个二胡在接触过氧化氢溶液后,都会产生铁离子,复刻血液会让鲁米诺发光的化学反应,导致无法甄别血迹与铁元素。
警方也不是没有其他检测微量血迹的方式……
可是,除了鲁米诺之外,四甲基联苯胺显现法、氨基黑 10B 显现法、以及无色孔雀绿显现法,依赖的都是血液里的铁离子。
林鹤知盯着二胡看了良久,冷笑一声,心说难怪安琳达敢把这个东西放办公室里。
做实验都需要时间,二十四小时已过,警方没能提供任何安琳达杀人的实质证据,只能放人。
段夏有些发愁:“没有死者DNA,也没有血迹……哪怕这个二胡真的是凶器,我们又怎么去证明呢?”
与死者颅骨伤口完美匹配的120度角,再配合安琳达本人的嫌疑,林鹤知几乎笃定她用这把二胡砸死了采萍儿。
这种事情上,他的直觉总是准得出奇。
熬了一宿的林鹤知再次回到实验室。
显微镜下,可以发现二胡底座远离琴弦的那侧,六边形一角上没有周边那么光滑。这不是划痕,而是用力撞过什么东西的痕迹。而且,这个角的形状,与死者颅骨伤痕完全吻合。因此,林鹤知认为,这个角就是凶手击中死者头颅的位置。
不过,根据安琳达的说法,二胡曾经在地上砸过一次,可能是在那时磕着了。
对了,既然凶器上有磨损,那就代表这些颗粒——
可能留在了伤口上!
林鹤知反反复复地检查着颅骨裂纹,最后,申请了电感耦合等离子体质谱仪,进行了超痕量金属分析。
很快,结果出来了,在颅骨的裂纹处,质谱仪发现了大量颅骨完整处没有的铁元素,证明了击伤死者的凶器里含铁。这没什么,因为铁锤,铁榔头,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让林鹤知真正兴奋起来的是,质谱仪同样捕捉到了钛、钒、铬等金属元素!
铁器都是被精炼过的,只有天然的金属矿里才会有这么丰富的其它元素。林鹤知再次检查了二胡的质地,除了铁以外,同样发现了铁钛钒铬等在普通铁榔头上不会出现的金属元素。
一个案子兜兜转转,从一块被卡主的骨头,到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终于,林鹤知又找到了一块拼图——杀死采萍儿的凶器确定了——那是一把由玄石矿雕刻而成的二胡。
第70章 小貔貅
上次安琳达拘留释放后, 单瀮就监听了她的手机,并派人一路盯梢,生怕她给秦山岳通风报信。不过,单瀮的希望落空了, 安琳达给父亲报了个平安后, 就没有再与任何人联络。
现在, 二胡与杀死采萍儿的凶器匹配,安琳达正式被捕。不过,女人嘴里硬得很, 警方问什么都不配合,只是说要见律师。
所谓一回生, 二回熟, 大家又见到了楚弈锋。
和安琳达见完面后,单瀮一眼就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对金镯子——两个金环是独立的,一处被紧密的银色线圈裹住,可以相对活动——显然,那镯子原本是戴在安琳达手上的。
“等等, ”单瀮拦住了他, “谁让你带东西出来的?”
楚弈锋大大方方地递过镯子让单瀮检查:“一个镯子而已, 纯金的,安小姐说进去这段时间恐怕没心情打理, 让我帮她带回家,不违法吧?”
单瀮满腹狐疑,但他仔细地打量半天, 也没发现这镯子身上能藏什么秘密,只好冷着脸放行。
同时, 在小黄之后,单瀮陆续又收到了两份举报信。出于对受害者的保护,警方内部称这两位姑娘小红与小蓝。在她们寄给单瀮的信封里,都有一封采萍儿手写的举报信复印件,一份自己的签名。和小黄的信一样,匿名寄件人都让她们把信回给单瀮。
笔迹鉴定中心的结果出来了,以采萍儿手账本中的字迹为参考,专家认为这份手写的举报信,的确是出自采萍儿之手。
林鹤知特别在意这件事:“是谁在给她们寄这这种信?有些人会回信,可能还有更多的,保持沉默地人?”
单瀮收到的信都很干净,除了几个女孩与家人的指纹,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生物信息。
“最早这封信,应该是采萍儿要交给段重明的。安琳达拦截后,肯定是销毁了,”林鹤知微微蹙眉,“但这个匿名寄信的人,有机会接触原件——”
“不仅仅是接触原件,”单瀮打断他,“这个人能精准地把信件寄到这些受害者家里,说明TA还知道这些受害者的个人信息。TA要有机会接触平安会内部系统。”
林鹤知想了想,又补充:“而且,采萍儿在地下都埋了快三年了,结果人刚挖出来,信也寄出了。这人还得知道挖出来的人是采萍儿。估计是平安会里一个很重要的知情人,实在看不下去这件事,或者,是想借助警方的手搞秦山岳。”
“确实不像是巧合,”单瀮摇了摇头,“不过,寄信人可以暂放,目前TA的所作所为,是在帮我们破案。”
“可是,确凿证据太少了——”单瀮拿食指点了点桌上几份书信,有些痛心地皱起眉头,“这种证据,不够硬。我需要更多的证据。如果我们要动手,必须一击必中,掐死七寸。”
剩下的话,单瀮没有说。
秦山岳这种人,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要说局里没有点关系那不可能的。所以,小事,他都能压下来。
林鹤知沉默地递过一份文件,在桌上凑成了“第四个人”。单瀮低头一看,竟然是去年自己帮他查哥哥时,找的洪子涛档案。
“洪子涛给平安会捐款后,曾经有一个被资助的女学生告过他性|侵,还记得吗?后来双方和解了。”林鹤知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也能算上一个。”
“如果你去找她的话……”林鹤知垂下眼,“可以带上我吗?”
虽然单瀮曾经在心底发过毒誓——再带林鹤知这种只应该活在实验室里的生物去采访线人他就不得好死——但他想到了林鹤知和他哥哥的事,还是点头应下了。
单瀮找到了当年的受害人小橙家里。
出事时,小橙才17岁,是一个高二的学生,现在,女孩已经25岁了,还是与单亲妈妈住在一起。她已经工作了,但一直没找男朋友,家与单位两点一线,沉默且宅。
警方的来访显然让她十分紧张。
母女俩的公寓破旧而狭窄,单、林二人围着一张小木桌,都觉得有些拥挤了。单瀮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问了几个问题,措辞也非常小心,尽量不刺激到这个看上去像小白兔似的女孩。
小橙盯着警方看了半天,脸颊微微颤抖,只是吐出一句:“具体怎么一回事,调解书里都写着。”
单瀮瞬间捕捉到了她异样的情绪:“调解书我们已经看过了。我们想问的是——调解书上写的,真的是事实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放心,你现在什么都可以和我们说。”
调解文书上的“事件经过”是这样的:小橙出生于一个贫困家庭,通过平安会慈善基金会,受到了洪子涛的一对一捐助。小橙十七岁那年,平安会有一个和资助人的见面活动,小橙也参加了,在见面会上,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有资助人拍了拍她,鼓励她好好学习,但可能是身高差的原因,小橙认为对方是搂着自己的腰,往更下面也有接触。因此,她认为对方性|侵。经调解员协调后,资助人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意图,表示这只是一场意外,并支付了五万元向小橙道歉,遂双方和解。
“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就是那样……”小橙垂下眼,眸前裹了一层水雾,委屈好像是要溢出来一样,“算了,警官,都快十年了……”
林鹤知有些迫切地解释道:“如果你是被胁迫的,那么这个调解是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证明无效的!”
女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不!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希望它永远地过去了。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不想再惹任何人,我不想要节外生枝。”
林鹤知看上去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单瀮一巴掌压住他手腕示意林鹤知闭嘴。
“没关系,我非常理解,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一定也不会再打扰你。”
单瀮又递过一份采萍儿举报信的复印件:“我还想再问一下,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信件?”
小橙接过信纸,摇了摇头。可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整张脸瞬间惨白,呼吸愈发急促。单瀮不知道她读完没有,但小橙很快就把信纸翻了一面按在桌上:“当年调解书我已经签了,不能再上诉了。”
“我们并不是希望你配合上诉,”单瀮柔声答道,“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你所提供的信息,可能可以帮我们更好地找到幕后凶手。”
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小橙抹了一把眼睛,这才断断续续地和警方说——什么“手搭在腰上”都是瞎扯,她吃完饭就不太记得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侵|犯了,而且她确定侵|犯她的人并不是洪子涛,而是更年轻一点的男性,似乎还不止一个。事后,他们还逼着她吃了避孕药。
这件事让小橙崩溃了。可是,她贫穷的家里只有一个教育程度不高的单亲妈妈,根本没有能力、资源来与平安会周旋。最后,小橙家拿了五万块钱,倍感屈辱地与对方达成和解。小橙没再提过这件事,洪子涛和平安会也没再找过她麻烦。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她对男性的恐惧感延续至今。
单瀮又递过一张安琳达的照片:“那你见过这个人吗?”
小橙摇了摇头。
“不过……几年前……具体什么时候不记得了,有一个警察叔叔来找过我,”小橙双手十指绞在一起,埋下了头,“也是来问这件事,还问了洪子涛这个人。他让我等他的消息……后来也没什么结果……警官,这种事,很难证明吧……?”
“警察叔叔?”单瀮一愣,“姓什么还记得吗?”
小橙想了想,答道:“姓段。”
林鹤知听到这里,心跳似乎跳空了一拍,一直高悬于心头的疑问终于落地——段叔叔到底还是查到了洪子涛,所以,他大概也知道了哥哥的遭遇。大约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难过,所以撒了一个善意的谎。
“谢谢,”单瀮喉结上下动了动。
“没关系的,”小橙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这种事很难办。我最早也报过警,警察做了笔录,但很多证据,说这没有鉴定,那个描述模糊,甚至还有质疑我的——我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在意了。”
单瀮很少对案件里相关的人做出任何承诺,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直接用行动说话。可这次,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难得冲动一回:“这次不会了。”
他看着小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保证,这次不会没有结果。”
*
在小橙之后,警方又陆续联系上小红与小蓝做了笔录。姑娘们的故事大同小异,可以看出平安会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了非常固定的流程——从自己资助的女学生里挑人,见面吃饭,下药,带回房间。目前看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指认与她们发生关系的人,再加上秦山岳本人因病没有“作案工具”,单瀮认为,这些女孩是被用来给圈子里其他有钱人、有权人消费的,甚至“上供女孩”变成了一种社交筹码。
从时间上看,小红小黄小蓝这三位收到信的姑娘们,都是最近两三年内的受害者,而且,给她们家里送钱封口的人都是安琳达。
虽然不确定这位到处寄信的人是谁,但单瀮认为,寄信人应该是从安琳达身边获得信息的。
其中,小蓝是唯一一个能够描述作案地点的。
事后,她认为迷药是下在橙汁里的。因为她肠胃不好,喝冰饮容易胃疼,所以橙汁喝得比较少,最后只喝掉了三分之一。因此,小蓝的药效也不像别人那样是“完全睡了过去”,她是迷迷糊糊的,虽然四肢使不上力气,但意识尚在,脑子偶尔能动一动。
她记得轿车进车库的时候,应该是在市中心,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她迷迷糊糊地透过车窗抬头看,试图获取一点环境信息,但也没看到什么,只是记得头顶有一块非常闪亮的LED灯牌,好像是一个红唇。
进入地下车库以后,她就被人抱着,上了一个电梯,在电梯里呆了挺长一段时间。出电梯后,她就直接被带去了一个套房,是那种有客厅有电视,和卧房分开的那种套房,里面有不少人。
单瀮听了,顿时心中一动——
放眼整个宁港市CBD,能挂一块巨大红唇LED灯牌的酒店,除了夜皇冠,还能是哪家?如果小蓝说的“电梯里坐了很久”不是幻觉,那么,他们应该是去了最顶上几层的套间。
在警方的帮助下,小蓝还在白纸上画下了当时案发时的房型。根据夜皇冠酒店的平面图,顶层有这类房型的屋子,只有每层的08号,或者说对称的16号套房。
是巧合吗?同一个圈子,同一家酒店,到底能同时发生多少违法乱纪的事情?
现在,夜皇冠CEO已经易主给了秦远洲,可是,在当年这几个女孩出事的时候,CEO应该还是庞云帅。
电光石火之间,一些琐碎的小事在单瀮脑海中连成了线。
单位里有人吐槽,庞云帅这个入赘万家的便宜女婿,没权没势,竟然能请动大名鼎鼎的楚弈锋当自己律师。楚弈锋是秦山岳好友裘律的徒弟,算得上是半个秦家“御用”。
同时,曾经在庞云帅的总统套间里装摄像头的舞男刘洋,不仅没被开除,还被秦远洲留了下来。当时,刘洋还和自己说——秦远洲反复问他拍到了什么!
所以,问题来了,那个房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秦远洲会多此一问?万宇嫣的死,至今庞云帅还一口咬定是“突发疾病”,还是说,是因为她拍到了什么?
单瀮心中一动:这是多重要的筹码,足够让庞云帅请动楚弈锋替自己脱罪,让秦远洲不放心刘洋被开除而一定得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