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涌进眼底闪过一丝寒光,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第80章 二次死亡
助手面色有些不安, 但他还是低声解释道:“根据我这边获得的信息,凶手是一个智力残障人士……他会选择那种,生活质量很低,自己主观上想死的老人投毒……这个行为是模仿他的母亲, 和赵没有任何关系。”
李涌进侧头看向窗外的雨幕, 沉默不语。
“凶手本来要杀的人, 也不是他。听说是凶手投毒后,那个水杯在水房里,不小心被人拿混了。”
李涌进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小心?拿混的人是谁?”
助理垂下头, 双手十指相扣于身前:“这个信息我暂时还不清楚。”
李涌进拨了一下手里的套娃,让中间那块又飞速旋转起来:“去查一查那个人。”
助理有些犹豫:“目前警方没有怀疑, 但如果我们私下调查, 会不会反而让他们起疑?”
李涌进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做干净一点。”
助理点了点头,沉默地退了出去。
李涌进放下套娃,缓缓起身走到红木多宝阁前,除了各类珍贵的玉雕珍宝,架子上还立着各种合影。男人拿起一张泛黄的黑白合影——相片里,年轻的李涌进穿着一身白衬衣, 西装裤, 腕上戴着当时从港城进口的手表, 腰间别着一个还是潮流的大哥大,身边还站着自己的一对兄妹——李涌进从相框背后取出相片, 缓缓打开被折叠的那一角。
被折进去的,是照片里的第四个人。他头发在风中微微扬起,眉宇间带着笑意, 和身边的人一样年轻。
记忆纷至沓来,李涌进只觉得自己耳畔响起清脆的声音, 宝石套娃家徽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娃身与外面的金边分离,滚了出去,只留下一个金色的空框——
好像一个金色的数字“8”。
*
市局,工作食堂,二楼包房。
平时工作日,大家都在一楼打饭,但为了庆祝三木护理院一案结案,单瀮给案上同事包了两桌,也算难得“奢侈”一下。
赵建城一事,大家聊起来都是颇为唏嘘,饭桌上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养老,什么子女为了占用公务员老人高额退休金,死活不让老人放弃治疗;自己年纪大了怎么办;宁港市哪里的养老院比较好,云云。
唯独林鹤知,兴冲冲地给大家讲这案子如何存在另外一个“隐藏凶手”的可能性。
“我当时总觉得,凶手是那个C区主任,”林鹤知舀了一大勺怪味蚕豆进自己碗里,“他也在那个时间段内进出了开水房,而且,他常年主管C区,很有可能知道‘鸟嘴医生’的存在。虽然他知道有个杀人犯,但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单瀮扒了几口饭,忍不住低声警告:“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我又没有指控谁,我只是讲一种可能性。赵建城——我呸——我是说徐老那号人物,绝对属于‘低净值’老人,院方看他不爽、希望他快点走是很正常的,”林鹤知兴冲冲地讲道,“要是换我,我就戴个手套换水瓶,事后对警方咬死不承认。只要我咬死不承认,最后被判刑的一定是罗小春,警方再怀疑,也锤不到我身上。”
单瀮实在听不下去了,“叮”的一声拿筷子敲了敲林鹤知的碗口,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林鹤知翻了翻眼睛,又给自己舀了一大勺怪味蚕豆。
叶飞也有一些关于案子的疑惑:“我倒是对赵建城本人更感兴趣一点。一个身体素来健康的老人,突然死亡……怎么也才六十出头吧?”
宫建宇闻言笑了:“怎么,你还想把人挖出来看看?就算是谋杀,骨灰里也很难找到有效证据了。”
林鹤知反驳道:“赵建城是以徐老的身份葬去农村的,所以应该是土葬,而非火葬。”
“六十几岁,又不是二十几岁,猝死有什么奇怪的?”单瀮解释道,“我联系过那个在英国的赵三小姐,她的证词与两个哥哥是一样的——赵建城死去那天,家里只有他和他妈妈,两人是一起吃的晚饭,老赵直到睡前都是好好的。”
事到如今,赵建城发妻也早已去世,关于当年的死亡,早已没了目击证人。
“他们家人不可能去害赵建城,”单瀮耸了耸肩,“老爷子活着的收益太高了。你看,哪怕老爷子真的去世了,一家人还拿岳丈顶替二十年。赵家人没有杀人动机。”
“一个退休的老头子,谁会想杀他呢?”
宫建宇夹着筷子在空中摇了摇:“你们当年年纪都太小,小夏直接还没出生,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是一把年纪了,九十年代那会儿,赵处仇人还真不少。”
几个年轻人连忙都竖起了耳朵:“什么仇人?”
赵建城退休前,办过一个非常出名的案子——在二十一世纪伊始,赵建城带领着他的团队,一举查封宁港市当年最红火的夜总会“风月人间”,处理了宁港市当年只手遮天的“大哥”王念之,以及他背后的犯罪团伙。
“那时候还真挺乱的,王念之手下在夜总会直接把人打死,都能在局里糊弄过去,更别提强|奸那种腌臜事,”宫建宇一边说一边摇头,“他有保护伞,这种事放到现在,根本无法想象。”
王念之这人做游戏厅起家,然后靠地下赌场赚了大钱,最后,他靠这笔钱建立了“风月人间”,黄|赌|毒什么都沾,基本垄断了宁港市当时的夜总会,也就是说,但凡你想吃这口饭,都得和王哥搞好关系。
生意做大后,王念之还去澳门开设了赌场,在通过它为跳板,进一步将资金转去海外,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洗钱机制。
当年秦山岳起家,也是抱上了王念之这条大腿,据说李氏集团现任总裁李涌进,曾经还有个结义兄弟,曾经也是王念之的得力手下。
不过,在赵建城的推动下,秦山岳与李氏给警方提供了大量证据,以及王念之在系统里的保护伞,最后才让王念之落网。“风月人间”倒了,但秦山岳通过这场合作彻底洗白,并成立基金会大力捐款回馈社会,而李氏继而也赴港城上了市,双双开启了一个新的十年。
王念之枪毙,二十几人锒铛入狱,在当时是极为轰动的案子,也成了赵建城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么想来,赵建城当年的确树敌不少。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亲属都不追究,且没有任何明确线索指向赵建城死于非命,警方不可能再把人从土里给挖出来。
餐桌的圆盘转到林鹤知面前,他抢在宫建宇之前,眼疾手快地夹走了最后一颗怪味蚕豆。
*
离席的时候,林鹤知叫住单瀮:“喂,那个罗小春,接下来会怎么样?”
单瀮头也不抬:“正常送检呗,还能怎么样?”
“他脑子不太好,会网开一面吗?”
单瀮想了想,摇头:“具体怎么判决,是法院的事,但我罗小春具有一定的思辨学习能力,也有一个正常人的行动能力,而且,最后他坦言自己毒死了好几个人,且非常自豪,没有半点悔意。”
说话间,单瀮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瞥了林鹤知一眼,神色间闪过一丝戏谑:“你这一天天的,这么能共情连环杀手,你特自豪还怎么样?”
林鹤知听了,也笑:“是啊,我挺自豪的。连环杀手是我提出的,鹰嘴医生也是我找到的,不像某些人,人人见了都喊一声队长,就连个嫌疑人都找不到。”
单瀮像是被噎了一口,狠狠剜了他一眼:“我的逻辑都是正常人逻辑!”
“人终归都是要死的。毫无尊严的痛苦死亡,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林鹤知耸耸肩,“我觉得这没什么错。”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罗小春或者他母亲想帮助老人摆脱痛苦——这个初衷——是错误的。他错的是手段。”
单瀮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林鹤知,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如何让老人在晚年不要经历这种痛苦,方法有千千万万——比如,在办理退休的时候,从政策层面推动‘年轻老人’与子女对话,沟通日后生病失能的救治方案,而非把这种比较沉重的内容当成忌讳不谈,最后导致了老人不想救治,但子女出于各种原因强行吊着这一口气。”
“再比如,”单瀮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何从立法层面推动针对安乐死,当然这件事很难实现是因为有很多人会钻空子,那么,如何规避这些漏洞?如何真正地实现有尊严的死亡?”
其实,单瀮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林鹤知讲这些道理,但他还是忍不住仔细展开:“法治社会成为法治社会的前提,是所有人平等地遵循它的规则——当然,这个规则有修改、进步的空间——就因为你想,你能,你认为自己的诉求是完全合理的,并不代表你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罗小春或许是因为心智不全,很难明白这些道理,但你呢,林鹤知?”
林鹤知见他突然上纲上线起来,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目光,觉得这人简直无趣至极。
单瀮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语气异常笃定:“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哦?”林鹤知哂笑一声,“我在想什么,单队长?”
“你在想——你当然和罗小春不一样,”单瀮冷笑,“如果是你要做这种事,你一定有办法不被警方发现。”
林鹤知:“……”Bingo.
“林鹤知,”单瀮突然凑到他耳边,“我早警告过你了——你在想什么,我知道。”
说着,他抬起手,拿食指中指往对方锁骨上戳了戳,用一种几近威胁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做了什么,我也会知道。”
林鹤知吃痛,连忙侧身,与人隔开一臂距离,拖长尾音:“知、道、啦——”
“找不到嫌疑人还这么爱讲道理,我看你就不应该当警察,你应该来我的小破庙里念经。”
单瀮:“……”
*
罗小春一案并非秘密,很快,李涌进的手下便打听到了那个不小心把水架打翻的保洁。
阎凡是这两年才去三木护理院做保洁的,表面上看,他就是个退休后给自己找份零工做的小老头,但李涌进拿着档案的手抖了抖,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人身材佝偻,右脸额角到眼睛周围有一块识别度非常高的烧伤疤痕。
李涌进见过他。
那是秦山岳的园丁,之前少说也给秦家人修理了二十几年院子。
“备车,我要去见他,”李涌进“唰”的一下起身,并吩咐自己的手下,“把我最好的那两瓶茅台拿上。”
夜莺
李涌进没有选择自己招摇过市的豪车, 而是招呼助理开了一辆非常低调的黑色奔驰,缓缓隐入夜色之中。
阎凡就住在三木护理院附近,那是一片城乡结合部的街边门面,夜晚也看不清楚。李涌进仔细检查了对方的社会关系, 发现老人没有配偶, 也没有自己的孩子, 但资助过几个孩子上学。
门内拴着防盗锁,老头把门打开一条缝隙,仔细打量了一眼。他似乎是认识李涌进, 见到对方后,二话不说又要把门给关上。
而李涌进眼疾手快地往门缝里塞了一个几厘米厚的大红包, 果然, 对方犹豫了,最后还是解锁开了门。
李涌进注意到,房间里堆放许多殡葬用品,而在他进门前,老头儿就坐在餐桌上,拿线头扎着花圈上的纸花, 白的, 黄的, 红的,堆了满满一桌子。
李涌进递过两瓶上好的茅台, 开门见山地说道:“秦老先生想传达的警告,我这边已经收到了。”
阎老头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既没有反问“什么警告”, 也没有承认自己做了任何事,只是低头继续扎纸花。
李涌进见他没有反应, 又压低声音问道:“我想,这件事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现在平安会一事已经交至检察院,我见秦大哥一面十分不方便。老先生既然帮秦大哥做事,是否有渠道能帮忙转告一声?”
老人这才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心中倘若无愧事,夜半自无鬼敲门。”
“我亲自来这一趟,就是想尽自己最大的诚意——”李涌进叹了一口气,“前段时间,平安会慈善基金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不知道秦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们李氏从未向警方提供过任何对他不利的线索。”
“地产项目最后被翡翠城拿下,我也是非常意外。作为既得利益者,或许怎么说或许都显得有些虚情假意,但我还是想和秦大哥澄清一下——”
“我能对天发誓,我从来就没有拆过他的台。”
老人头也不抬,手里麻溜地扎着纸花,半晌,只是吐出一句:“礼我收下了。”
李涌进听到这句话,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在满是纸花的桌上搁下一张名片:“老先生,如果遇到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男人没有久留。
他前脚刚走,老人就把李涌进的名片像香烟似的卷起,插进了不远处供奉排位的香炉里,冷笑一声。
*
回程途中,李涌进仰头靠在后座的皮椅上,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这段时间,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开工仪式上的那三柱断头香。
男人低声呢喃道:“李氏翡翠城项目落地,我心里始终不安。”
助理小声答道:“已经按李总您的吩咐,事事小心地在推进,目前看来,项目进展还是顺利的。”
昏暗的车厢里,李涌进突然睁开双眼,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灯火把他一双眼睛照得雪亮。男人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小姜呐,跟我走这一趟,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姜远整个人都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给出标准答案:“李总,我应该知道的您都会告诉我,至于我不应该知道的,我不会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