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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李定国当初没有杀死你的先祖,就是为了保留南明军队的最后一丝血脉,希望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听完白剑恶的讲述,罗飞颇为赞叹地说道,“为了天下大义而不计私人恩怨,不管他是英雄还是恶魔,在临死之前,还能有这样的胸怀气度,从这一点来说,李定国就称得上是一个难得的汉子。”
“英雄?恶魔?”白剑恶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嘿”了一声,“也许这两者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本质的区分。世上的是是非非,都以成败而论。三百多年前,李定国如果能突围成功,扭转战局,重振汉人的河山,那自然会被后人尊为大英雄。可惜,他最终还是命丧荒野,在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中,他便只能落一个‘恶魔’的名声了。”
“为天下人而战……令人敬佩。”说完这句,罗飞举目四顾,看着周围秀丽安宁的村寨风光,却又忍不住摇头道,“只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要水淹与世无争的哈摩村寨,这样的计谋实在是过于狠毒了。哈摩族人最后将他杀死,进而称他为‘恶魔’,施以永世的诅咒,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
白剑恶轻叹一声:“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只要你能找到他的角度,很多事情就不难理解了。”
罗飞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思维没有丝毫的停滞,又转向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黑影’杀死了你的手下,却没有对你动手,是不是也和这段渊源有关?不过按照李定国当年的心愿,你们白家后来的表现,可并不让人满意。”
白剑恶一怔,神色有些尴尬。踌躇片刻后,他才窘然说道:“天下已定,凭借穷山僻壤里的一点微薄力量,要想成就大事,又谈何容易?我们白家当初能拒绝清廷的封赏,甘心在祢闳寨蛰伏了数百年,已经算很难得了。对了,罗警官,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这个寨子要比昨天热闹多了。”
白剑恶最后显然有岔开话题之嫌,不过他说的倒的确不假。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但寨子中的小路上却不时有族人穿梭而过,并且他们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步履匆匆,神色开朗,似乎正在期盼着某件喜事的到来。
“他们应该是赶着去见圣女吧?”罗飞猜测道。
“圣女?”
“你不记得昨天安密的话吗?族人们已经很久没见到圣女了,而圣女会在今晚露面。”罗飞微微一笑,“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也有很多问题,要当面问问这个圣女呢。”
白剑恶不出声,蹙起眉微微摇着头。此时正好又有几个哈摩族人从他们面前经过,白剑恶上前两步,用哈摩语言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见圣女吗?”
“是的。”一个中年女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圣女已经病了很久,村寨中也一直没有进行祭祀的典礼。现在圣女终于康复了,晚上全族人都会去拜见她,那些不好的传言再不会有人相信了。”
罗飞此时也走过来,听了白剑恶的翻译后,他立刻敏感地追问道:“不好的传言?什么传言?”
“传言说,圣女已被复活的恶魔杀死了。”白剑恶直接回答了罗飞的问题,“有不少听信传言的哈摩族人都经过祢闳寨,逃离了山林。”
“那是无耻的谎言!”旁边的一个哈摩族男子忽然情绪激动地插话道,“恶魔虽然已经复活,但圣女却绝对没有死。”
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面相忠厚。罗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能说汉语?”
男子自我介绍说:“我叫蒙沙,我曾在勐腊县城里待过好几个月,不久前刚刚回到村寨中。”
“哦。”罗飞点了点头,“逃离山林的那些族人中,就有你一个。”
蒙沙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神明已经惩罚了我们这些胆小的人,我是幸运的,我的灵魂得到了圣女的救赎。”
罗飞和白剑恶对看了一眼,显然都不明白他言语中的“惩罚”和“救赎”指的是什么。
不过蒙沙自己已经在往下解释了:“我们这些逃亡山外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县城里的汉人看不起我们,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明,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哈摩族伟大的圣战。我每天辛劳奔波,却挣不了多少钱。我没钱住宿,只能睡在县城里的桥洞下。后来我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我躺在冰冷的河床上,无依无靠,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夜,我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
说到辛酸处,蒙沙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罗飞心中也难免唏嘘:的确,让这些习惯了在山林狩猎的人到现代社会中讨生活,语言、信仰、文化各方面没有任何交融之处,其难度可想而知。
“那后来怎么样了?”一向冷峻的白剑恶此时也关切地问了一句。
“后来大祭司找到了我。他想治好我的病,带我回到山寨。”蒙沙回答说,“但那时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绝望,外面的世界无法生存,而‘恶魔’又复活了,山寨面临着可怕的灾难。我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事实上,如果不是圣女出现,我肯定已经死了。”
“圣女?难道她也和索图兰大祭司一起出去了?”罗飞诧异地问道,“可是你们不都说,圣女这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身患重病吗?”
白剑恶也皱起眉头:“索图兰经过祢闳寨外出的时候,我曾招待过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圣女。”
“圣女的身体当然不会离开山寨,但她的神灵却赶来拯救我们。”蒙沙虔诚地说道,“那时我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恍恍惚惚中,我见到了圣女。她穿着一身白衣,那么美丽,充满了仁慈的力量。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步步向我走来,然后她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回去吧,回到山寨中。一切都会好起来,‘恶魔’会被再次击败,伟大的阿力亚和赫拉依与族人在一起,勇士们的神明永远保佑着哈摩族。”
在场其他的族人此时也纷纷合胸,向天行礼。他们脸上的表情神圣而坚定,轻声同念着:“勇士们的神明永远保佑着哈摩族。”
“是圣女救活了我,给了我新生。康复之后,我便回到了村寨中,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即便是和那‘恶魔’战斗到死!”蒙沙眼含热泪,激动地说道。
圣女?难道是病危状态下出现的幻觉吗?罗飞在心中暗自猜测,又问:“圣女就出现了那么一次吗?你清醒之后,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蒙沙摇头的同时,嘴角却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们可以一块儿过去吗?”罗飞很诚恳地请求,“我现在也很想见到你们的圣女。”
“当然可以。仁慈的圣女愿意帮助任何遇到困难的人。”蒙沙自豪地回答。
“谢谢。”罗飞笑了笑,转头看向白剑恶,“那我们就走吧。”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白剑恶沉吟着说道,见罗飞露出迷惑的表情,他又跟着解释了一句,“寨子里有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想到他的家中探望一下。”
罗飞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同蒙沙等人一道向着村寨南边的祭祀场而去。白剑恶目送他们在小道的尽头拐了弯,这才移动脚步,独自离去。
第二十八章 圣女重现
不多时,白剑恶已经出现在了村寨外的山林中。这是通往恐怖谷的必经之路,上午,他刚刚和罗飞等人到过这里,现在,又悄悄前来,他想干什么呢?
暮色时分,山林中显得尤为昏暗。白剑恶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了脚步,树下横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可以看出是刚刚被人用利刃砍下的。
白剑恶不再前行,他围着那根树枝,神情不安地来回徘徊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又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
林子里越来越暗,越来越静,只听见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的声响。
忽然,白剑恶神情一紧,眼皮轻跳了一下,他停止了走动。
“沙沙”的声响没有停歇,但却是从林子深处传出。
“他来了。”白剑恶喃喃自语,他紧盯着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两眼圆睁,但瞳孔却紧张地收缩了起来……
像暗夜的幽灵一般,“他”终于从漆黑一片的丛林中钻出。“幽灵”向着白剑恶一步步地走近,一股充满仇恨的力量向四周蔓延,连躲在阴暗角落中的虫儿也被这力量逼得止住了鸣叫,林子中死一般的寂静,毫无生命的气息。
白剑恶更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几乎已喘不过气,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涔涔而下,他知道对方正怀着一种怎样的愤怒,那愤怒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砍刀硬邦邦地硌在后腰上,灼得他的身体一阵阵地发热。
也许这是个机会,趁着“他”毫无防备……白剑恶这么想着,头上的汗珠更密集了,他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不要试图反抗……你很清楚我的力量,你更清楚,反抗失败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那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嘶哑、阴森,透着彻骨的寒意。
白剑恶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原本就残存不多的勇气在瞬间崩溃了。他的双膝一软,跪倒在潮湿的腐叶上。
白家世袭的势力使他在一出生,便注定要成为祢闳寨的统治者。他本没有跪拜在别人面前的习惯。
不过在清风口的石台上,在他第一次见识了那个家伙的威力,并且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时,他就已跪倒过。任何事情,第二次做总比第一次要容易很多。
黑影慢慢踱到了白剑恶的身前,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白家当年许过的诺言,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我是你的奴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以弥补我的过错,乞求你的宽恕。”白剑恶一边说,一边把额头贴在了地上,这个姿势和三百多年前,白文选拜伏在李定国脚下时一模一样。
“很好,你这样做,使得我心中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一些。”黑影一边说,一边俯身轻轻抚了下白剑恶的肩头。
白剑恶受宠若惊地直起身,抬头往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双令人战栗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像是燃烧着灼人的火焰。
“但我的怒火仍足以将你们全部吞噬。”黑影的话语中饱含仇恨的情绪,“你无法想象,我曾在一个怎样的地狱中痛苦煎熬。你甚至并不了解,在那场‘圣战’中,你们白家曾犯下过多么可耻的罪行!”
白剑恶的脸上出现一丝茫然的情绪,似乎对黑影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很理解。
黑影弯下身,把嘴附在白剑恶耳边,低语了一番。
白剑恶身体一颤,情绪激动地辩解:“不,这不可能。”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黑影冷冷地说道,“现在,我有几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白剑恶无声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哈摩族人的祭祀场位于村寨的边缘部位,面积比祢闳寨雨神庙前的那个广场要更大一些。祭祀场的正东方向建起了一个两丈见方的祭坛,这样在清晨举行祭祀活动的时候,可以沐浴到最圣洁的第一缕晨光。祭祀场的南边与山林相接,往西南方向走,翻过矮山,便可到达令族人们闻之色变的恐怖谷。
罗飞和蒙沙等人到达的时候,场上已聚集了不少族人。他们按照男人在前、女人在后的顺序,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两群。蒙沙几人连忙与罗飞道了别,加入了族人的队伍中。罗飞在场边慢慢踱步,习惯性地四下巡视,观察场内的情形和周围的地貌,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罗警官,这边,这边!”
罗飞循声望去,只见岳东北正站在祭坛的西北脚下冲自己招手。那里摆了四张椅子,周立玮也坐在他的身旁。
等罗飞走到近前,岳东北大咧咧地一挥手,颇为得意地说:“来,坐吧。这些椅子是哈摩族人特意为我们几个准备的。”
罗飞点点头,刚刚坐下,一旁的周立玮问道:“白剑恶哪儿去了?”
“他去一个朋友家转一转,应该马上就来了。”
周立玮皱了皱眉头,心中似乎有几分疑虑。
祭坛上和广场的四周立着很多木桩,上面都插有松脂制成的火把。此时天色已黑,两个男子分别从南北两侧开始,将那些火把逐个点燃。祭祀场上顿时明亮了许多。
罗飞认出点火把的正是上午陪自己前往恐怖谷的安密的随从,他们的另两个同伴此时却不在广场之中。
火把全部亮起来之后,两名随从分站在人群的南北两侧,呈护卫之势。此时安密和索图兰进入了祭祀场,从西北方向着祭坛处走来,所到之处,人群纷纷侧让行礼。
走到祭坛下,索图兰停下脚步,站在了人群的正前方。在他身后,列着一排服饰相同的男子,这些应该都是哈摩族中的祭司。
安密却径直往祭坛上登去,行至一半时,他看到了罗飞等人,转过身微微颔首示礼。罗飞三人亦站起身,合手垂首。
“白寨主,他没有来吗?”安密忽然问了一句,神色间有些不悦。
罗飞正要回答,白剑恶的声音已在不远处响起:“安密大人,请原谅我来晚了。”伴着话音,这位与哈摩族世代交好的寨主来到了罗飞等人身边,他的额头上细汗密布,似乎是刚刚赶过一段急路。
安密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迈步登到了祭坛上,他面对着自己的族人,昂首而立,神情肃穆坚定,在火光的映照下,充满了威严的气势。
族人都已到齐,在场上站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此时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在索图兰的带领下,祭司们首先躬身行礼,用哈摩族语言问候自己的首领:“尊敬而勇敢的安密大人!”
全体族人紧随其后,同声念诵:“尊敬而勇敢的安密大人。”声音洪亮整齐,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不绝。
待那回响声平息之后,安密向着台下的族人大声说道:“奸邪的小人盗走了血瓶,恶魔已经在恐怖谷复活。哈摩族伟大的圣战又开始了,而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弯刀,举过头顶,纵声长啸。台下的男子也纷纷拔刀在手,齐声呼应。数千人的呼喊汇成了一处,那气势着实惊人。罗飞等人虽处在圈外,听见这长啸声,也禁不住神为之夺,热血沸腾。
片刻之后,安密止住啸声,又说道:“我们并不孤独。三百多年前的圣战联盟现在又重建了。这是我们的盟友,祢闳寨的白寨主,还有来自汉族的勇士和祭司们!”
安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了罗飞等人,族人们顺势看过去,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安密压了压手,广场上重归寂静。此时安密看向人群之后,脸上的神色由倨傲变成了恭敬,族人们也纷纷转过头去,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圣女永远与我们同在。”安密右手合胸,向着祭司场西方行了个礼。
在那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她衣袂飘飘,在黑暗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惹目。
族人们立刻往两边分开,闪出一条道路,同时深深躬下身体,虔诚地呼唤着圣女的名字:“雅库玛!”
雅库玛?这熟悉的词语立刻触及了罗飞记忆中的某个片断,他看看身边的周立玮,对方此时也正好转过目光,虽然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两人同时读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亦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不错,雅库玛,这正是昆明精神病院中那个男子曾嘶声喊出的名字。他在神经已经错乱的情况下,为何还会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呢?而他叫喊时的表情,又为何会充满了恐惧、痛苦、绝望和愤怒,令人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不寒而栗。
这其中的答案,也许只有这名叫作雅库玛的圣女才能解答。
在族人的夹道中,雅库玛款款走向祭坛。她的身形婀娜,行走间流露出一股稳重大方的气质,一袭白色的长裙罩遍全身,裙带随着夜风飘向身后,显得既高贵又优雅。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所有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她的脸上却罩着一层同样雪白的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只明亮的眼睛,在乌黑长发的映衬下,留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一名手持弯刀的护卫紧随在雅库玛的身后,此人身材高大,昂首挺胸,神色间甚是骄傲,正是上午带领罗飞等人前往恐怖谷的哈摩族勇士迪尔加。
片刻后,两人已走上了祭坛。雅库玛在安密身旁站定,迪尔加则退向侧后方,但始终不离雅库玛身边三步。
雅库玛看着自己的族人们,开口说道:“这半年我生了重病,一直不能外出,但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们。血瓶被盗走,恶魔获得了重生,但哈摩族的勇士们还在,恶魔伤害不了我,也伤害不了我的族人。”
对哈摩族众人来说,这轻柔温和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他们从心底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庆祝久违的圣女病愈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