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他说族中的圣物被偷走了,恶魔挣脱了束缚,在族中作恶,并且连雅库玛都被害死了。”许晓雯停顿片刻后,又加重了语气,“不过这些还不是最严重的,更加可怕的是,族人们的精神支柱正产生动摇,寨子里人心惶惶,甚至有一些人已经逃出了山林。”
罗飞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索图兰需要你回去,担当起圣女的角色,以重新鼓舞族人们与‘恶魔’抗争的勇气?”
许晓雯沉默片刻,反问:“你是不是有些不理解?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相信‘恶魔’之类的说法?”
罗飞没有回答,只是好奇地看着对方,却听许晓雯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相信。我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族人们需要我,我的姐姐已经献出了生命,我也必须为族人们做些什么。我虽然不知道‘恶魔’到底是什么,但我相信,哈摩族的战士们是勇敢的,只要他们的精神支柱不坍塌,再凶恶的敌人也会被他们击败。”
许晓雯说这番话的时候,感情真挚虔诚,罗飞被她打动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的意味。然后他又想到一个疑问:“你那么小就离开村寨了,那么,你对‘恶魔’的传说了解多少?”
“此前几乎一无所知。我在的时候,圣女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关于‘圣战’和‘恶魔’的事情,我现在知道的,都是不久前索图兰大祭司告诉我的。”许晓雯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罗飞的意料,她还解释说,“所以昆明的那个病人说出‘恐怖谷’和‘恶魔’的时候,我当时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喊出了‘雅库玛’的名字呀?”罗飞有些诧异,“你当时没有觉得奇怪吗?”
许晓雯摇摇头:“我只知道我姐姐的乳名。”
罗飞心中释然:不错,她们姐妹分离的时候,才刚刚六岁,平时都以姐妹相称,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大名也是正常的。然后他继续问道:“你回到村寨里有多长时间了?”
许晓雯略算了一下,回答:“这是第八天了吧?这些日子,大祭司都在教我圣女的一些礼仪,这都是为了今晚我和族人们见面时,不至于穿帮。”
“你的气度确实已和昆明时的那个学生大不一样了。”罗飞笑着说道,“不过你对自己还不太自信,所以才会戴上一层面纱?”
许晓雯也笑了,算是默认了罗飞的猜测。
不过这种轻松的气氛很快便被罗飞的下一个问题打破了:“你为什么要杀死水夷垤?”
许晓雯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我的意愿,在此之前,我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只是安密首领和索图兰大祭司告诉我要这样做,他们说,正是水夷垤与一个汉族男子内外勾结,盗走了圣物,使得恶魔重生。我姐姐前往恐怖谷,想要追回圣物时,被恶魔杀害了。”
“你刚才说到的‘汉族男子’就是昆明精神病院里的那个人。”罗飞解释了一句。
“是吗?”许晓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怪他会说出那些话,所谓‘恶魔’,肯定与他有些关系。这个人,他到底干了什么?”
“这正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所在。”罗飞用手指轻叩着桌面,沉吟道,“那个男子已经疯了,雅库玛也死了,那么最有可能了解内幕的人,便只剩下水夷垤了。幸亏你们今天没能杀得了他。”
许晓雯显得有些尴尬:“是的,我们的举动有些鲁莽了……我认定是他害死了我的姐姐,所以心里有了先入为主的仇恨。可现在,我的感觉却有些变化了……”
“为什么?”罗飞精神炯炯地看着对方。
“我在祭坛上与他对视,我忘不了他的眼神,饱含着关切与忠诚,我相信这种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无法伪装。即使我宣布了对他的惩罚,那感情也仍然毫无变化。”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可他后来却把刀架在了你的脖子上。”
许晓雯非常肯定地回答说:“那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我并不是真正的雅库玛。”
罗飞把当时的情形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然后他点了点头:“是的。他似乎提到了‘圣女传承的苦难’,而你没能作出正确的回答……我愿意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这么看来,水夷垤要谋害你姐姐的可能性并不大。”
“所以我姐姐的死,包括圣物的丢失,这里面肯定还有隐情。”说到这里,许晓雯期盼地看着罗飞,“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开其中的秘密。你有这个能力,而且,你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罗飞心中一动,对方的目光给了他一种特殊的感觉,这感觉在昆明时就出现过,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默契。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很了解自己了。
“为什么?”罗飞终于忍不住问道,“对于你的种族来说,我只是一个外人。我们的接触也很少,你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
“我知道一些有关你的故事。”许晓雯脸上露出俏皮而得意的笑容,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你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你的心地却很好,而且,你擅于帮助别人去探询那些掩藏已久的秘密。”
“我的故事?”罗飞愈发糊涂了,“你指的是什么?”
“有个人你应该记得。”许晓雯睁大眼睛,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蒙少晖。”
“蒙少晖?”罗飞蓦地一怔,“你认识他?”
“他在昆明办过画展,我被他的画打动了。”许晓雯抬手支起自己的下巴,两眼盯着油灯中闪烁的火苗,幽幽地说道,“那画中透露出来的爱和思念让人过目难忘,对母亲,对弟弟,还有他的爱人。这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感情,所以我们在一起聊了很久,他给我讲述了你们在明泽岛上的经历。”
“爱和思念……”罗飞的思绪也被勾了回去,他也见过蒙少晖的画,但那幅画中有的却只是悲伤和绝望。
片刻后,他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幅画?抱着婴儿的母亲和一个孩子站在无尽的海水中……”
“我知道那幅画,但我没有见到。”许晓雯回答,“他自己说,再也不会把那幅画打开了。”
罗飞释然地笑了,嘴角露出两道深深的沟痕:“那他现在,应该是过得很好的。”
“他在全国各地游历,办巡回画展。当然,他走过每个城市,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也不知道他现在找到了没有。”许晓雯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罗飞,“也许他应该再求助你一次呢。”
罗飞心头一颤,避过了对方的目光。他太清楚许晓雯说的那个人是谁了,他也知道,蒙少晖的寻找永远不会有结果。
没有结果总比一个残酷的结果要稍好一些吧?
罗飞不愿再继续下去,他轻咳一声,将话题转回:“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要找到水夷垤。”
“而且必须在安密首领之前找到他。”许晓雯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安密他们一心要置水夷垤于死地:他们认定水夷垤背叛了种族,而且,他如果活着,我的身份就随时有可能暴露。”
罗飞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中。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中已多了几分沉稳和自信。
“要找到水夷垤也许不难。不过……”他看着许晓雯,“你会写哈摩文字吗?”
“会啊。”
“那就好!”罗飞拍了下手,“我需要你写一份赦免水夷垤的便笺。”
“赦免水夷垤?”许晓雯犹豫地说道,“我有这个权力吗?”
“当然有了!”罗飞十分肯定地回答,“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不是许晓雯,而是尊敬的圣女雅库玛。”
第三十章 入狱
罗飞独自走在通往恐怖谷的山道中。由于地形不熟,虽然有手电照亮,他的行进仍然显得非常艰难。茂密幽深的丛林,湿滑曲折的道路,以及那很可能便隐藏在黑暗深处的神秘“恶魔”,这些无疑都使得这段旅途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罗飞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眼、耳、口、鼻,所有的感官系统都处于一种极端灵敏的工作状态,虽然是身处凄冷的黑夜,但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襟。
罗飞之所以没有找别人与他同行,是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遁入山林中的水夷垤。对于一个身处逃亡境地的人来说,他的警戒心理无疑是非常高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多余角色的出现都有可能使对方受到惊扰,从而破坏罗飞的计划。
经过一番艰苦的翻山越岭,罗飞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李定国墓葬所在的那个山洞。他在洞口稍事休息了片刻,等体力恢复之后,这才打起手电,小心翼翼地踱入了洞中。
洞内寂静无声,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三百多年来,令哈摩族人闻之色变的“恶魔”李定国虽然葬身此处,但他受到诅咒的灵魂却从未得到安息。
罗飞把光柱打向地面,略一搜索后,他便有所发现了:那个被挖开的墓坑仍与此前的情形相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在墓坑周围松软的泥土上,却出现了另外一串脚印,这脚印比旁边“耐克”的脚印要小一些,鞋底看不出明显的花纹,应该便是哈摩族人常穿的那种平底布鞋。
罗飞心中一喜:水夷垤来过这里!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
半年前,李定国的墓葬便被挖开,尸骨也不见踪影了,这件事早已在哈摩村寨中流传开,应该是人人皆知。
可眼前的这个土坑为什么却是刚刚被挖开不久呢?
罗飞与索图兰等人探访恐怖谷的时候,安密的两个随从一直是如影随形,从未与众人分开半步,为何大家进洞时,他们却被索图兰刻意留在了洞外?难道这洞中隐藏着什么秘密?这秘密索图兰知道,进入洞中的迪尔加应该也知道,但连安密的贴身亲随都要瞒过去,其中的利害关系绝非普通。
这会是什么样的秘密?
许晓雯假冒雅库玛,无论怎样伪装,日常生活中总会露出这样那样的破绽。这些破绽能瞒得过别人,却绝对瞒不过贴身的护卫。在这种情况下,迪尔加突然被新任为圣女卫士,这意味着什么?
半年前,血瓶失窃,李定国的墓葬被挖开,“恶魔的力量”在恐怖谷一带重现。雅库玛为了追回血瓶,前往恐怖谷,结果遭到了“恶魔”的毒手。她的死讯被安密和索图兰隐瞒了起来,显然,雅库玛的尸首也不会带回山寨中安葬。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就近找一个安全的、绝对不会受人打扰的地方进行掩埋。
……
以上这些,正是罗飞不久前在圣女木屋中沉思时所想到的东西。根据这个思路,他很容易得出如下的结论:这半年来,安葬在山洞中的,已不是李定国,而是死去的圣女雅库玛。这个秘密,在整个哈摩族中,很可能便只有安密、索图兰和迪尔加三人知道。所以当索图兰和迪尔加看到墓葬被挖开的时候,才会如此的惊讶和慌张。
联系到这个山洞原本的意义,还可以作进一步的推测:也许雅库玛正是死在这个山洞中,那半年前在这个地方,一定发生过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站在水夷垤的角度考虑,在发现圣女被人假冒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访线索,寻找真正的雅库玛,作为半年前那场变故最直接的当事人之一,他绝对不会错过山洞这个如此重要的地点。
现在,脚印已证明了水夷垤的确来过这里。罗飞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脚印上的泥土,触感微凉——入洞者带进来的水迹尚未干透。
罗飞心中一动:他还没有走远,应该就在这附近!莽莽丛林,无边黑夜,要想找到他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方法,只有让他自己出来。
罗飞起身向外走出,来到了洞口的空地上。这里是一个在山峰上凸起的平台,当年李定国正是站在这个平台上,指挥了百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谁能想到,在数百年之后,此处又会再次成为一场悲欢离合的舞台。
罗飞面对苍茫的群山,鼓足中气,突然高喊了一声:“雅库玛——”
这声呼喊划破了寂静的夜色,在连绵山谷间幽转回荡,良久不绝。如果有人躲藏在周围,那这声音一定也已振动了他的耳膜。罗飞又向前走了两步,直来到平台的边缘,然后他把手电竖立在脚边,光柱往上,照射出他的身影。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这里立时成了最为醒目的所在。
罗飞展开双臂,平举在身体两侧,他要让整个恐怖谷都能看见,自己正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地站在山崖边,任何人此时前来,他都没有能力给对方造成伤害。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影从山洞附近的丛林中钻了出来。罗飞用脚踢动手电,把光柱转了过去,夜色被照亮:来者正是水夷垤。只见他弯刀在手,保持着极度警戒的姿势,一步步地向着自己走来,脸上则带着惊讶和迷惑的表情。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水夷垤也看清了罗飞的容貌,他愕然地脱口而出:“罗。”
罗飞微笑着点点头,把双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毫无敌意。
水夷垤在罗飞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把刀横在胸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罗飞虽听不懂哈摩语言,但却不难猜出对方的意思,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轻轻吐出了那个名字:“雅库玛。”
水夷垤凝起目光直视着罗飞的眼睛,充满了询问的意味。
罗飞慢慢把右手伸到了水夷垤的面前,在他手掌中,捏着一张便笺,这是他在木屋中授意许晓雯用哈摩文字写成的。
水夷垤接过便笺,正要过目时,忽见罗飞身形一动,他蓦然警觉,右手刀出如电,已架在了罗飞的脖子上。罗飞连忙用手指指地上的手电,待对方的敌意略消,他弯下腰,捡起手电,把光柱打在了便笺上。
水夷垤左手展开便笺,右手的弯刀仍不离罗飞的颈部要害。在用余光监视着对方的同时,他开始阅读那便笺上的内容。
“水夷垤:圣女雅库玛已死,我是她的孪生妹妹,也是新任的圣女。对于雅库玛的死因和恶魔肆虐的真相,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此前我对你有一些误解,但今天在祭祀场上,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忠诚和勇敢,请你回来帮助我,完成你作为圣女卫士应该承担的使命。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罗是我的朋友,他会把你带到我的身边。”
水夷垤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泪水盈出了眼眶:“尊敬的圣女……雅库玛,她……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罗飞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水夷垤的肩膀上。后者抬起头,正与罗飞的目光相对,对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目光中却包含了很多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安慰、信任,以及同仇敌忾的勇气。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他的眼睛似乎具备着某种魔力,可以直接与别人的心灵产生交流。水夷垤这么想着,握刀的手慢慢放松了下来。
两个男人便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互视着。片刻之后,罗飞率先打破了沉默,用哈摩族的语言说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这句话是罗飞在临行前向许晓雯现学的。他说得很慢,发音也不甚标准,但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诚挚感情。水夷垤被这句话彻底地打动了,他收起弯刀,然后冲着罗飞点了点头。
罗飞亦点头以示回礼,随即他迈开脚步,向着东北方向的村寨走去。水夷垤紧跟在他的身后,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走到了一起。不久前刚刚死里逃生的哈摩族勇士,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族人,这一刻便注定了前者将成为那场宿命轮回中新一轮故事的主角。
当山脚下的村寨再次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时分了。而此刻,村寨口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状况。
数十只火把照亮了寂静的夜色。安密、索图兰、周立玮、岳东北、白剑恶、许晓雯,他们都站在山路通往村寨的必经之路上,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精干的哈摩佩刀勇士。
远远见到这副阵势,水夷垤难免有些疑虑,他慢慢停下脚步,并且伸手拉住了罗飞。
罗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根据事先的约定,许晓雯是不该把自己去寻找水夷垤的消息告诉别人的。怎么会出现眼前的局面呢?
略考虑了片刻后,罗飞冲水夷垤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在原地等待,然后他独自一人向着火光通明的村寨口走了过去。
在数十双目光的注视下,罗飞钻出了山林。安密脸色一变,他右手一挥,身后的勇士们立刻蜂拥而上,把罗飞团团围在了中间。
罗飞泰然自若,待安密等人来到圈中后,他才正色说道:“圣女已经赦免了水夷垤,你没有权力再伤害他。”
“水夷垤?”安密皱了皱眉头,“你找到他了吗?”
罗飞回头指了指黑黝黝的丛林:“他正在看着我们,不过,我相信你们是无法抓住他的。”
听见这话,安密立刻往山林方向走了两步,然后用哈摩族语言大声呼喊起来:“水夷垤,圣女已经赦免了你,你又恢复了圣女卫士的身份,我们谁也无法节制你。从林子里出来吧,不要再躲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