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朝那婢女手中的托盘看了一眼,见碗碟中是一些豆糕、糍粑之类的点心,有不少残渣,都是吃剩的。他将瓷碗放回托盘,手上黏糊糊的,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粘上了瓷碗中残剩的莲子羹。他抬头看着那婢女,道:“提刑司前来查案,请问你家小姐何在?”
那婢女听见“提刑司”三字,不禁将托盘抓紧了些,转头看了一眼阁楼,对宋慈道:“小姐一宿没合眼,刚刚才睡下,你莫……莫去打扰。”
宋慈抬眼看着眼前这座阁楼,心道:“原来这里就是西楼。”他见西楼的一侧栽种了不少竹子,算是一小片竹林,不禁想起何太骥后背上的那些笋壳毛刺。他径直向那片竹林走了过去。竹林里落了不少枯黄的竹叶和笋壳,看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了。他观察那些竹叶和笋壳,尤其是笋壳,寻找其中有没有破损开裂的,倘若有,就说明曾被人踩过或压过。
那婢女立在西楼前,端着托盘,蹙着柳眉,莫名其妙地望着宋慈,不知宋慈到底在干什么。
宋慈围绕那片竹林转了两圈,重新回到西楼门前。
那婢女见宋慈又走了回来,道:“我说了小姐在休息,你莫要来打扰。”
宋慈向那婢女点点头,忽然高声道:“杨小姐,在下提刑司干办,前来查案,有事相询!”
那婢女吃了一惊,道:“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小……小点声!”
西楼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茁儿的事,我早已说清,大人请回吧。”
“在下前来,不单问杨茁失踪一事,还另有所询。”
那女子回应道:“大人所询何事?”
“巫易案。”
西楼里没了声音,寂静了片刻,忽然吱呀一响,门开了,一个一身素绿裙袄的女子出现在门内。
婢女忙叫了声:“小姐。”
门内那女子便是杨菱。她黑纱遮面,只露出眉眼,仅是这露出的眉眼之间,也是自有英气。她打量了宋慈一眼,道:“大人看着眼生。”昨夜杨茁失踪后,提刑司的人都赶去纪家桥寻找杨茁,她与那些人都见过面,却没见过宋慈。
“在下宋慈,本是太学学子,蒙圣上厚恩,辟为提刑干办,奉旨查办岳祠一案。”宋慈取出腰牌,示与杨菱。
杨菱看了一眼腰牌,向那婢女道:“婉儿,你先下去吧。”
婉儿应了声“是”,气恼地瞪了宋慈一眼,这才端着托盘退下了。
“大人想问什么?”杨菱依旧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请宋慈入楼稍坐。
宋慈也不在意,就立在门外,道:“关于巫易自尽一案,小姐但凡知道的,都请实言相告。”
“大人来找我,想是知道我与巫公子的关系了?”
“略有所闻。”
“可惜大人找错了人,我虽与巫公子有过来往,但对他的死所知不多,只知他被同斋告发作弊,被逐出太学,因而自尽。”
“你也认为巫易是自尽?”
“人人都这么说,提刑司也是这么结的案,难道不是吗?”
宋慈不答,问道:“巫易死前几日,其言行举止可有异常?”
“那时我已与他断了联系,他言行举止如何,我并不知道。”
“你几时与他断了联系?”
杨菱回想了一下,道:“他自尽之前,约莫半月。”
“为何要断联系?”
“家里人不许我与他来往。”
“巫易有一首《贺新郎》,据我所知,是为你而题。在他上吊之处,发现了这首词,题在一方手帕上。此事你可知道?”
“我听说了。”
“那方手帕是你的,还是他的?”
“他以前赠过我手帕,但那首《贺新郎》我没见过,想是与我断了来往后他才题的吧,手帕自然也是他的。”
“巫易若是因同斋告发一事而自尽,为何要将这方题词手帕埋在上吊之处?”
“我说了,那时我与他已断了来往,他为何这么做,我当真不知。”
“那何太骥呢?”宋慈道,“这四年来,你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为何最近却突然改变态度,答应见他?”
“我答应见何公子,是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我想告诉他,我与他之间没有可能,让他彻底死心。”
“你与他见过了吗?”
“见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前。”
“几天是多少天?”
杨菱想了一下,道:“有六天了。”
宋慈看了一眼阁楼旁栽种的竹子,道:“你们是在哪里见的面?是在这西楼吗?”
“我怎么可能让他进我家门?”杨菱道,“我是在琼楼见的他。”
“你们在琼楼见面,可有人为证?”
“琼楼的酒保应该知道。”
“那次见面后,你还见过他吗?”
“没见过。”
“他有与人结仇吗?”
“这我不知道,我对他不了解。”
“那巫易呢?巫易可有与人结仇?”
杨菱略作回想,道:“太学有一学子,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巫公子曾与他有过仇怨。”
“什么仇怨?”
“我以前得罪过韩?,韩?私下报复我时,巫公子替我解了围。韩?因此记恨在心,时常欺辱巫公子。”
“除了韩?,巫易还与谁结过仇?”
“我所知的便只有韩?。”杨菱顿了一下,又道,“巫公子与何公子之间曾闹过不快。”
“什么不快?”
“听说他二人在琼楼发生过争执。”
“为何争执?”
“为了我。”杨菱没有寻常闺阁小姐的那种羞赧,很自然便说出了这句话。
巫易与何太骥在琼楼发生争执一事,宋慈已听真德秀说过。他又问:“你方才说巫易曾赠过你手帕,那上面也有题词吗?”
“有的。”
“手帕还在吗?”
“还在。”
“可否给我看看?”
杨菱犹豫了一下,道:“大人稍等。”转身走回楼中,片刻之后,取来了一方手帕。
杨菱将手帕交给宋慈,动作非常小心,显然对那手帕极为珍视。
宋慈接了过来,见手帕已然泛黄,其上题有一首《一剪梅》:
水想眉纹花想红,烟亦蒙蒙,雨亦蒙蒙。胭脂淡抹最倾城,妆也花容,素也花容。
凭楼想月摘不得,思有几重,怨有几重?食不解味寝不寐,行也思侬,坐也思侬。
杨菱道:“这是初相识时,巫公子赠予我的,我一直留着。”
宋慈一字字看下来,观其笔墨,果然如真德秀所言,飘逸洒脱,灵动非凡。宋慈之前翻看巫易案的案卷时,案卷上写有那首《贺新郎》,但那是书吏抄录案卷时誊写上去的,至于原来题词的那方手帕,作为证物,在结案后会在提刑司保存一段时间。然而提刑司就那么大,每年处理的刑狱案件又多,各种证物堆积如山,不可能将所有证物一直留存,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销毁一批旧案证物,只保留案卷。时隔四年,那方手帕,以及巫易案的各种证物,均已销毁,今早宋慈去找许义时,特意问过保管案卷的书吏,得知证物已销毁一事。宋慈没见过那方手帕,也就没见过巫易的笔迹,只听真德秀一面之词,不可轻信。此时他亲眼见到了巫易的笔墨,果然与何太骥案中的手帕题词有着天壤之别,绝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宋慈看着眼前这首《一剪梅》,心里想的却是那首《贺新郎》。巫易当年题写《贺新郎》时,为何不题在纸上,而是题在手帕上?他有过赠送杨菱题词手帕的举动,也许是想将这首《贺新郎》赠予杨菱。他那时与杨菱断了来往,见不到心爱之人,日日愁苦,这才写出了这首词,词中“休此生”“生死轻”等句,已然透露出了死意,难道他是为情所困,这才自尽?宋慈原本笃定巫易不是自尽,但此时得知杨菱曾与巫易断绝过来往,而且是在巫易死前不久,不禁生出了一丝犹疑。
宋慈将手帕还给了杨菱,道:“杨小姐,听说你这些年少有出门,只在逢年过节时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巫易就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你去祈福时,会去祭拜他吗?”
“我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时,偶尔会顺道去祭拜巫公子。今日岁始,若非茁儿出事,我本也打算去的。”
“既然如此,有一事,我须告知你。”宋慈道,“今日午后,我会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查验巫易的遗骨。”
杨菱一直波澜不惊,眼神毫无变化,此时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惊讶,道:“开棺验骨?”
宋慈点了点头:“我怀疑当年巫易并非自尽,如今时隔四载,证据全无,要想查验究竟,唯有开棺验骨,方有可能寻得线索。”
杨菱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默然无言。
宋慈又道:“还有一事,昨夜杨茁失踪,有一武学生受牵连被抓。那武学生是无辜的。还请你早日放还杨茁,不要连累无辜。”
杨菱诧异道:“放还茁儿?大人这话何意?”
宋慈也不遮掩,直接道:“杨茁并没有失踪,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杨菱道:“大人何出此言?”
便在这时,杨岐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折廊。杨岐山在前,许义和门丁在后,三人快步向西楼赶来。
“你就是宋慈?”杨岐山赶到西楼,未及喘气便道,“你当真有线索,能找到茁儿?”
许义知道宋慈没见过杨岐山,忙道:“宋大人,这位就是杨老爷。”
宋慈看了杨岐山一眼,没有立刻回答杨岐山的问话,而是对杨菱道:“你当真不肯把人放还?”
“子虚乌有之事,你叫我如何放还?”
“好。”宋慈转头看着杨岐山,“杨老爷,请随我来。”
宋慈迈步便走。杨岐山刚刚赶到,哪知宋慈立马又要离开。他不知宋慈要去干什么,追着宋慈打听杨茁的下落,宋慈只是不答。杨菱不明就里,掩上西楼的门,也跟了去。
宋慈径直穿过大半个杨宅,来到大门右侧两顶轿子停放之处,道:“杨老爷,这可是你家的轿子?”
杨岐山不知宋慈为何有此一问,应道:“是啊。”
“平时都是谁在乘坐?”
杨岐山如实说了,左边那顶较大的轿子,是他本人出行所用,右边那顶较小的轿子,是杨菱在乘坐。
“杨老爷,我确有线索,可找到小公子。”宋慈指着右边那顶杨菱乘坐的轿子,“线索就在这顶轿子当中。”
杨岐山不解道:“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