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鸣似乎没有看她,但她分明又感觉有一道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她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凉。关鹤鸣的眼睛太敏锐,似乎瞥那么一下就能把人的心思看穿。
该伸手过去,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抑或是站在原地等着他先开口?罗牧青的脑子里在快速地转圈圈。
可以说,如果要找一个思维速度飞快的人,罗牧青就是典型中的典型。从小她的记忆力和想象力超群,语言表达能力强,鬼主意特别多,是校园里的优秀班干部、工作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
等了那么两秒钟,看起来关鹤鸣没打算先开口。罗牧青见机行事,伸出手,轻轻地说了句:“关局,您好。”
关鹤鸣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没有看到她伸出的那只手。冷,这绝对就是传说中的高冷!
她只好悻悻地转过身,伸出手讨好地对朱会磊说:“你好,以后有不懂的,请多指教啊!”
朱会磊嘴角斜了一下,撇向邱实,用软软的“苏普”说:“以后多向邱处长请教好了。”
罗牧青尴尬地把手缩回来,邱实连忙打着圆场:“这是朱会磊,江苏省北湖市的著名法医。”
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预感到这一路会状况不断。
朱会磊对记者没什么好感。当邱实告诉他要有一个女记者同行时,他就浑身不自在。有个女人跟着,言行坐卧都不方便。有个女记者跟着,简直就是身边带了颗定时炸弹。在他看来,现在已经鲜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新闻记者了。更多的所谓记者,是为了提高点击量,编造新闻、诋毁他人、颠倒黑白……他有个朋友,是派出所的民警,遇到了一个老上访户。上访户把房子租给别人开小卖店,小卖店主在房子到期前一个月转租给别人之后,拿着租金消失了。上访户报警,派出所只能找拿走租金的小卖店主。人过了一年才找到,可钱已经花光了。上访户不依不饶,非让派出所解决。派出所提出的解决方案,上访户全都不同意。上访户打了《都市报》的新闻热线,说派出所的人跟拿走租金的小卖店主认识,偏袒店主。记者来了,事件正在处理中。派出所按照有关规定,没有接受采访,结果记者不仅偏听偏信,还添油加醋,把上访户描写成一个生活窘迫的老实汉子,代表普通群众问责派出所。所长因为没有处理好这件事,让公安机关被动了,还受了处分。这样的事太多了!不知道从何时起,记者揭露真相、抨击丑恶的光辉形象暗淡下来。一些不择手段追求名利的记者,严重败坏了这个职业群体的形象。
“到了地方,不要说是记者。”关鹤鸣的眼睛根本没有看着罗牧青,只是自顾自地低声说道。候机大厅里十分喧闹,也就是记者出身的罗牧青能迅速地捕捉到,一般人恐怕都听不清。
“噢,”她把这个字拖了很长的尾音,然后语气里带有一点儿不情愿,蒙蒙地问:“那我……说我是从哪儿来的?”
“就说是局里借调的吧。”关鹤鸣依然不看她,声音低沉地说。
“要是有人问我从哪儿借调的,我怎么回答?”
这时,关鹤鸣抬起头,眼神像一道寒光甩过。罗牧青感觉自己被抽了一鞭子,脸上有点儿发热。
的确,话有点儿多,这也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存在,这将是史上最尴尬的采访。
她红着脸把头扭向一边,正碰上朱会磊的目光。于是,她向他微笑着耸了耸肩膀。
朱会磊根本无心理会她,扭过头望向登机口,低头看了一眼黑色的运动腕表,说:“关局,时间到了,咱们过去吧。”
罗牧青心里嘀咕着:“刑警都这么没有人情味儿吗?”
关鹤鸣坐在十八排,罗牧青、邱实和朱会磊坐在后面一排。刚坐下,朱会磊就戴上眼罩开始睡觉了。
邱实说:“罗记者,您可能还不是特别了解这次行动,我先给您简单介绍一下。”
“感谢,感谢!”罗牧青连声说。她想,这三个人里,只有邱实还算正常。社会上有个说法,说做记者的百无禁忌,不管遇上什么人都能说得上话,聊得了天。这话说得虽然难听了点儿,但好像不无道理。罗牧青天生就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越是难以搞定的采访对象,就越要冲上前去试一试。
“咱们这次行动的攻坚目标,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九起疑难命案积案。之所以能腾出手来搞这些积案,就是因为近两年咱们的现案侦破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八,有些省份达到了百分之百。我们先期是让各省刑侦部门把疑难命案汇总上来,然后挑最有影响、最难的干。噢,就是白金的案子,一开始省里没报,是我们做了工作以后才报上来的。”邱实耐心地介绍着。
“预计能破几起?”罗牧青单刀直入。
邱实皱了一下眉,心想:“你以为这些都是普通案子吗?刚才都说了,这些都是最疑难的案件,听话没听到重点,还当什么记者?”
可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礼貌地说:“这个您问关局吧,他是攻坚行动的一线指挥长。”然后,他从双肩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把书里夹着的一张对折的A4纸递给罗牧青,说:“这是九起案件的名称,要是有兴趣,可以在网上查一下。当然,网上的信息肯定不准确,有的编得还挺离奇。”
然后,他翻开书,专注地看起来。
罗牧青想,这真是一个很有心的人。
罗牧青用身体挡住手机屏幕,趁着还没有起飞,偷偷地上网,把九案侦办组这三人的名字输入了搜索引擎。遗憾的是,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都是名片式的介绍而已。
一切皆有因果。人们常以为先有因,后有果,或许逻辑上是这样的。但是,事实上,常常是人们看到果之后,才会想起因在哪里。
刑警就是最先看到结果,然后去寻找原因的人。
第二章 开里两案
一、抢枪灭门
到了黔贵,为尽快掌握这次即将侦办的陈年旧案的情况,罗牧青进了自己的房间,简单洗了一把脸,就开始闷头翻阅黔贵警方送来的相关材料。
那是1998年12月7日,黔贵省东南州银行开里分行行长何健康、妻子孙小萌、十四岁女儿何淑娴和一名据说是来劝架的女邻居刘云被杀死在宿舍楼501室。
一共开了六枪,其中三枪卡壳、三枪打响,分别击中了何健康和刘云。
但是,全楼的邻居都说没听见枪响。住在对门的女人说,她也没有听到枪声,只是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以为是行长夫妇打孩子,所以打电话给他们家的朋友、也住职工宿舍区的刘云,让她来劝架。经法医鉴定,只有刘云手上有抵抗伤。
不止一个人说,在宿舍区看到了白色面包车、红衣女人。住在何健康家对面楼501的邻居说,看到红衣女人拉上了何健康女儿卧室的窗帘。综合多名目击者的描述,红衣女人留长卷发,高个子。可因头发挡着脸,没人说得出她的样貌特征。
行长家到底丢了什么?罗牧青禁不住想。
黔贵警方通过走访了解到,何健康的女儿何淑娴曾说过,他们家有一匹东汉时期的青铜马。他的弟弟说,他们家存有一些不同年代的纪念币。经查找,开里警方没有发现这两样东西,推测是被凶手拿走了。
是谁报的警?罗牧青接着往下翻资料。
案发当天,即12月7日12点左右,行长何健康从单位开车回到了居住小区门口。小卖店店主谢军叫他一起吃饭,何健康停好车后,与店里的员工一起用餐。12点30分,女儿何淑娴放学回家,走到小卖店时,看到了父亲何健康。然后,父女二人一起开车回家。当日下午,何健康没有上班,工作人员认为他外出开会了。12月8日,银行工作人员夏吉胜找何健康签字,打电话给他,但他一直没接。
左大明是刘云的丈夫,也在银行上班。他告诉夏吉胜:“昨天中午行长家吵架,我爱人去劝架,也一直没回家。”
夏吉胜听了,心里一惊:“哟,这事有点儿……咱们还是跟马副行长汇报一下吧!”
于是,马副行长带着夏吉胜赶到何健康的岳父家,说明了情况,拿到了钥匙,赶去何家。打开何家的房门,只见几个人倒在血泊中,浓烈的酒味混着煤气味直扑鼻孔。
他们谁也没敢进屋,直接拨打“110”报了警。
派出所民警最先赶到,然后是刑警。
银行行长何健康家有两道防盗门,门锁没有破坏的痕迹。一进门的地上洒着很多米花糖,然后夺人眼目的就是摆在客厅里的煤气罐和电饭锅。电饭锅插着电,亮着灯。煤气罐的开关把手被拧到最大挡,地上扔着几个空的茅台酒瓶。罐身上、电饭锅上、尸体上都被洒上了酒。很显然,有人精心设计,企图炸毁犯罪现场。
然而,为什么没有发生爆炸呢?罗牧青在脑子里画着问号。
苍天有眼。那天,煤气罐里的气所剩不多,而电饭锅开到了保温挡。锅里的菜虽然已经烧干了,但因发现得早,没有遂了犯罪嫌疑人的愿。
室内翻动很大,除了六枚清晰完整的足迹外,技术人员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一个带有紫色塑料托的一次性水杯、一包“阿诗玛”牌香烟和一串属于何健康女儿何淑娴的钥匙。
一般来说,一次性水杯是接待客人用的,可是警方找到的多项证据表明,至少进来过两个人,怎么只有一个水杯呢?
技术人员从“阿诗玛”香烟盒上发现并成功提取了一枚左手食指指纹。
在何健康卧室的内衣柜旁,技术人员从断成两截的衣帽架上发现了一枚四连指指纹,而且这枚四连指指纹是四个斗形纹。
不少人认为,连续四根手指全是斗形纹的人少之甚少,所以有可能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指纹,有可能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印上去的,以迷惑警方。
枪是从哪儿来的?罗牧青思索着。
来自一名叫马一昆的派出所副所长。
那是1998年10月17日晚上11点53分,东南州电影公司职工宋顺宁用公用电话拨打“110”向开里市公安局报警。
“有人倒在州电影公司办公楼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地上全是血。”他话语急促,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接警后,开里市公安局民警立即赶赴现场进行勘验。
现场位于玉山北路东南州电影公司办公楼。办公楼一共有三层,砖混结构。中心现场在办公楼二楼通往三楼的转弯平台处,平台面积有三四平方米。
勘查人员从一楼走向中心现场时,发现了两趟带血的脚印。据此判断,犯罪嫌疑人有两名,身高大约一米六八,年龄三十岁左右,鞋号四十码。
很快,现场勘验工作在黔贵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指挥下,由省、州、市三级技术人员联合展开,侦查人员则迅速开展走访工作。同时,巡警、派出所民警在开里市通往外面的交通要道设卡,对火车站、汽车站进行布控,查缉可疑人员和车辆。
死者为城区派出所副所长马一昆,尸体呈仰卧状,头部附近的地面上有大量血迹。
经法医查验,他的头部有钝器打击创伤六处,造成颅骨呈凹陷性、粉碎性类圆形骨折,直径八厘米;左胸第二、第三肋间见两处横行创口,长度分别为四点二厘米和四点六厘米,深达胸腔;左肩胛下角见一纵向创口,长一点九厘米,深三厘米。作案工具有两种,钝器是锤形硬物,锐器是单刃刀。
根据尸检结果,法医给出了致死原因:死者被他人用锐器刺入左胸,心脏破裂,造成失血性休克;用钝器打击头部,造成颅脑严重损伤,导致死亡。
马一昆遇害时身着警服,衣服口袋内有两包“龙江”牌香烟、一百六十元现金,腰上别有一个传呼机,后颈部枕着一部手机。二楼平台的地面上有一把吉普车钥匙,一楼平台附近有马一昆的家门钥匙。
经勘查,犯罪嫌疑人没有进入马一昆的居所,没有开走吉普车,没有拿走现金和手机。
根据调查走访和现场勘查,马一昆当天随身带有警用手枪及枪套,这两样最重要、最不能丢失的物品双双不见了。
那么,杀人动机暴露无遗——抢枪。
为什么抢枪?罗牧青一边继续看材料,一边皱起了眉头。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拿枪作案。
可是,如果单纯为了弄一支枪,像东南州这种偏远的地方,通过非法渠道买一支比抢一支恐怕要容易得多。
那么,究竟为什么冒着天大的风险抢一个警察的枪呢?这背后一定暗藏着某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
警察的枪丢了,这让所有参战人员万分紧张。
一定要赶在犯罪嫌疑人再次作案之前抓住他,这是黔贵警方的期望。于是,黔贵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东南州公安局、开里市公安局抽调精干警力,组成了一个近二百人的专案组,展开大规模侦查走访。
由于马一昆分管特种行业,所以与他打交道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排查起来十分困难。
马一昆出生于1964年。1988年大学本科毕业,分配到开里市公安局城区派出所工作。1997年提任城区派出所副所长,主要负责公共场所、特种行业审批工作,同时负责东南州医院片区的治安管理工作。1996年初,马一昆与妻子离婚。离婚后,他先后在多处租住房屋。1998年6月至遇害时,他租住在电影公司办公楼三楼宿舍。
专案组对10月17日马一昆遇害前的活动轨迹进行了调查。这一天是星期六,他休息。
中午12点以前,马一昆没有离开居所。
中午12点30分至晚上10点左右,马一昆先后与朋友李刚、何小冰、江平等人在一起喝茶聊天。
除凶犯以外,马一昆最后见到的应该是代红梅。代红梅是饭店服务员,正与他谈恋爱。他几乎每天都去接代红梅下班。
晚上9点45分,他给代红梅打电话,说去接她,但代红梅说要临时加班。
晚上10点15分,代红梅从饭店走到电影公司门口,看见马一昆坐在车上。然后,两人站在路边闲谈。
晚上11点40分,马一昆开车把代红梅送到了家。
晚上11点53分,电影公司职工报警称马一昆倒在地上。
10月17日是星期六,从马一昆的活动轨迹上看,警方未发现异常。
据报警人宋顺宁说,他是从楼上下来给一楼电影放映厅送放映带时,发现了马一昆的尸体。
电影公司的一名职工反映,10月17日晚上9点,他看到两名可疑人员从电影院一楼过道往二楼楼道方向走,其中一人背着“马桶包”。电影公司的另一名职工向民警反映,案发当晚,楼道灯的开关拉线被人为拉断,当日晚间楼道的灯一直没有亮过。由此推测,这是一起精心预谋、准备充分的杀人案件。
现场留给警方的痕迹物证,除了足迹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使侦办难度陡然增大。
巧合的是,这起案件现场的足迹与银行行长家里的足迹相吻合。可以判断,两起案件的中心现场均有两名男子,身高一米六八左右,年龄三十岁左右。
据黔贵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民警介绍,案发十八年来,他们曾多次开展攻坚,采集重点人员的指纹和足迹,但均未比中。
“开里两案”牵动着很多人的心。十八年来,黔贵先后有五百多名民警直接参战。七十八本案卷、两万多页相关调查资料、二十八套工作笔记,点点滴滴的工作凝聚着一批批专案民警的心血。
民警马一昆的被杀,一度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焦点话题。各种猜测使马一昆形象崩塌,说他生活混乱不堪,还仗势欺人。对于银行行长被杀原因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猜测最多的是债务纠纷或感情纠葛。要不是行长理亏,为什么当天连声“救命”都没喊呢?
侦查人员普遍认为,抢警察的枪、灭行长的门,这伙人的来路绝非寻常,其中的原因一定不简单。
仇杀、情杀,还是劫杀?罗牧青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困惑。
二、无情胜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