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饭迅速地吃完,又故作新奇地对罗牧青说:“我听说你们女记者都很拼的。听人说,有一回坐车去采访,车上除了驾驶席以外,还有四个座位。男记者抢先上去了,车下的女记者急得一下子蹿上车,坐到了男记者腿上。您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这下可惹怒了罗牧青。她把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放下筷子,瞪着朱会磊说:“走吧,干正事儿去!”
就算脾气再好,也有底线。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朱会磊就想逗着她发火,然后让她自己走人。
“去我房间吧,我那儿有一套完整的资料。”邱实说。
三个人来到了邱实的房间。朱会磊一屁股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
邱实泡了三杯速溶咖啡。罗牧青先端了一杯,放在朱会磊身旁的茶几上,虽然没说话,但是用行动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僵局。
这个动作,让朱会磊感到十分意外。在他看来,女人是爱记仇的,是爱面子的。如果没有人给她们台阶下,她们就会一直端着架子。可罗牧青不同,她分分钟就调节和转换了情绪。
作为一个记者,最忌讳的就是跟采访对象之间产生心理上的障碍。罗牧青也曾遇到过不合眼缘、话不投机的情况,也曾尴尬与惶恐,但是渐渐地,她发现人心不同,人心大同。她希望通过沟通,削减距离和误解。
“不管怎么样,要把这次采访撑到底。”她想。
邱实拉出写字台旁的硬木条椅子,说:“罗记者,委屈一下,坐这儿吧。”他自己坐在床边上。
罗牧青微笑着说:“谢谢。”
邱实的房间十分整洁。床头柜上摆着一本书,包着白色的书皮。银色的书签穗儿被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亮闪闪的,给人一种和谐与雅致的感觉。
邱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说:“三起案件都没有提取到DNA、指纹和足迹,按理说不应该。当然,有天气的原因,也有作案全程戴手套的原因。可是,如果林子胜遇到的黑衣人就是犯罪嫌疑人的话,他在逃跑中掉落了手套,说明在搏斗中也有掉落手套的可能。咱们还是不能放弃任何可能性。”
朱会磊说:“现在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接触过的东西,有一条红布条、两块砖头以及被害人的衣物……”
“还有手机,被害人的。”罗牧青补充道。
“哟,你都会抢答啦?!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朱会磊嫌弃地瞪了罗牧青一眼,恨恨地说。
罗牧青自觉话多,脸一下子就红了。
邱实半开玩笑地说:“会磊,你今天的话可真有点儿多了。罗记者说的对,得把从收购店拿回来的冯艳的手机再仔细检验一下。”
“这些东西,我想带回北湖去检,还是习惯用自己的机器。”
“行,会磊,一定要仔细。这个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咱们一起案子一起案子地过一遍,看看哪些地方还没有检到。”邱实说。
此时的朱会磊已经对案子烂熟于心了:“第一起郭盛被杀案,重点是红布条、砖头和外衣。羽绒外衣的拉链被拉坏了,可见撕扯的力度很大。但是,衣服的拉链部位他们都做过,没出数据。第二起美静被杀案,鞋和鞋带是重点。南阳这边已经做过多次,都没有做出数据,我想把美静的衣服再做一做。第三起冯艳被杀案,砖头是重点。他们搏斗得这么激烈,很有可能留下东西,剪刀和衣服也再做一遍。另外,冯艳的手机犯罪嫌疑人使用过,是个重点。不过,南阳这边也做过好多次了。”
“罗记者,您有什么建议?”邱实突然转过头看着罗牧青发问。
罗牧青欲言又止,说:“我没什么说的。”
“刚才话那么多,现在让你说又支支吾吾。”朱会磊又是一顿埋怨。
罗牧青自知是外行,人家邱实是出于客气,所以自己不宜发表观点。听朱会磊这么一说,她倒想说几句:
“这三起案件,我觉得犯罪嫌疑人对美静的衣物处置比较特殊。他当时可能处于一种亢奋和欢愉的情绪中,在作案过程中得到了心理满足。于是,他拿着美静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抛,抛得越高,用力就越大。这几天听你们说,只要接触过,就有可能提取到脱落的细胞,我觉得抛在高处的衣服是检验重点。”
邱实点点头,朱会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
这时,邱实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关鹤鸣打来的。
“关局,我们在一起讨论。您中午也没休息?”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前面的调查记录。根据分析,犯罪嫌疑人先是拔了手机卡,然后又装上了,后来又拔了。我感觉这个过程,戴着手套操作可能很不方便。”
“好的,我告诉会磊。”邱实挂断了电话,“会磊,重点检一下手机卡和卡槽附近的位置。”
下午四点多,南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熊冬平找到了关鹤鸣。于是,关鹤鸣就把邱实他们也叫了过来。
熊冬平五十岁,个子不太高,酷爱健身,所以看上去身体十分结实。他深眼窝,高鼻梁,长得十分有特点。原来,他也是来说驻军的事情。
“郭盛被杀的地点有一座高墙,墙里面是湿地公园,不远处就是一个驻军点。嫌疑人每次作案都是晚上七八点钟。驻军点里的人穿制服,容易取得受害人的信任。被害人同犯罪嫌疑人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反抗,等到了案发地点才反抗,这里面的原因还没有搞清楚。驻军的可能性比较大,有作案的时间。可是,部队那边说有证据才配合调查。”
午饭后,关鹤鸣就把以前看过的资料和来南阳后的所见所闻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在走访记录中,有多处记载着找部队领导接洽清查兵营的情况。他知道,这成了很多人“放不下心”的事情。
关鹤鸣把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地戳在桌子上,说:
“根据你们说的,我仔细考虑了一下,驻军的可能性不大。这个案子主要还是劫财。第一个,犯罪嫌疑人经济十分窘迫。有的人说这个人层次不低,我认为不对。为了五十块钱冒着风险去卖手机,说明他急需用钱。而驻军每个月都有固定津贴,五十块钱对他来说不值得,这一点极不相符。另外一个,部队管理严格,出入都有登记。在冯艳这起案件中,视频资料比较丰富,走访人员也比较多,如果说是穿着军装作案,应该会反映出来。在没有拿出新的证据之前,暂时不考虑驻军。”
这一次,关鹤鸣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答复。
“那您分析,这个人现在还在不在芳城?”熊冬平问。
“不出意外,应该是走了。他干成三起后,胆子很大,但紧接着两起都没干成,再加上警方动作比较大,他应该走了。自从林泽被抢案件发生后,芳城区就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女性被杀案件,这个也是佐证。”
“他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熊冬平又问。
“这个还是不太好判定,多半是外来的。但是,嫌疑人至少在芳城住了三个月以上,每次作案都事先踩点。从现场向外扩展五公里,应该就是他的活动范围。要是不熟悉地形,他在遇上林子胜的时候,就不会跑得那么快。都是山路,不熟悉地形就掉沟里了。他是白天踩的点,沿途的监控视频你们有没有找全?”
熊冬平有点儿尴尬:“那时候视频监控设备安装得不多……”
“现在不好排查了。我看,你们这个地方变化也挺大。不过,还是要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外来人员登记底册,把当年的人员列个表给我。如果当年工作做得扎实,可能还有希望把他扒出来。”关鹤鸣说。
邱实说:“在侦破林泽被抢劫的案子时,捡到一个矿泉水瓶,瓶口的DNA跟黑衣人丢下的手套DNA一致。矿泉水瓶上有编号,可以依据这个查出销售地点。然后,看一下那附近还有没有监控设备。”
“是个好思路。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销售地点附近的视频资料恐怕难以保存这么长时间。不过,可以试试。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在哪儿买的,辅助确定他的活动范围。”关鹤鸣说。
办完物证交接手续,朱会磊准备回北湖开展检验工作。
吃完晚饭,朱会磊邀请罗牧青到外面散步。
罗牧青本不想去,但又怕把刚刚缓和的气氛破坏掉,于是勉强答应了。
月光不好,加上林木茂盛,忽明忽暗。
罗牧青跟着朱会磊的脚步,走上了坡道。远离路灯,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有点儿害怕,可是想到有朱会磊在身边,只好碍着面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罗记者,这条路熟悉吧?”朱会磊故意压低了声音问,让人越发感到阴森恐怖。
“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上山,这是通到哪里的路?”
“昨天咱们刚走过啊,就是美静跟着嫌疑人往山上走的路啊!”
罗牧青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腿也随之突然发软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朱会磊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山上走。
“山里太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罗牧青没有心思听他耍贫嘴。
“你们记者不是什么都要亲身体验吗?现在你身临其境,想一下,在什么情况下,你愿意跟着陌生的异性往又黑又没人的山上走。”朱会磊说着话,转头看了一眼瘦小的罗牧青。她把一双警惕的眼睛瞪得很圆。
罗牧青生气地停住了脚步。
朱会磊抛下她,继续向山上走。
罗牧青回头看看山下,黑暗已经吞噬了一切。她转过头,朱会磊正大跨步地往上跑。
她赶紧不情愿地追着他的背影往山上跑,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他又转身向下走去。
罗牧青气得咬着牙跟着,却一声也不敢吭。
回到住处,朱会磊跟罗牧青在电梯口分手时,一脸得意的坏笑,还假装关心地叮嘱她:“我再提醒一次,回房间后,先检查一下衣柜和床底下,这些地方是藏尸的最佳选择。”
罗牧青觉得自己真笨,又被他狠狠地捉弄了一番。
这一夜,她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生怕床下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她突然想起了“乘风”温暖的声音,有好几次想给他发条微信,但还是忍住了。
是心灵感应吗?
11点,“乘风”发来了微信:“睡了吗?”
罗牧青顿时欣喜不已,还伴着些许感激。紧张和恐惧一下子缓解了很多,心里畅快起来。
接着,“乘风”又发了一条:“我工作完,发现时间有点儿晚,害怕打扰你休息,一直没敢发信息,但还是没忍住。”信息末尾,加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罗牧青秒回:“没有,正好睡不着。”
“乘风”就像一个空中导游,带着她领略他认为最值得分享的风光。
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现在自己被包裹的氛围刚刚好。时间是对的,话题是对的,一切都是刚刚好。
第二天下午,朱会磊回到北湖市公安局,逐级向领导汇报后,市公安局的领导十分重视。于是,他便全力以赴对检材进行检验。
第四章 呼河血案
一、“呼河大侠”
原定最后一站才到龙江,但结合各地的工作安排,九案侦办组临时调整了行程。
3月23日晚上七点多,飞机抵达成滨机场。
龙江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政委徐佳良人高马大,若是在冷冰器时代,他应该是一员类似关老爷的猛将。徐佳良提出先去总队食堂吃饭。
关鹤鸣说:“不用,飞机上吃了。”
一起往中巴车上走的时候,徐佳良看了罗牧青几眼。在他的印象中,关鹤鸣出门办案从来不带女的,除非这个女的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没人介绍罗牧青的身份,他也不好多问。
徐佳良把大家带到宾馆,分别给关鹤鸣和邱实了一个文件袋。
发到罗牧青的时候,他停住了,看了看关鹤鸣。
关鹤鸣没表态,但徐佳良懂了,把最后一个文件袋递给了罗牧青。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在刑侦总队的会议室,人员到齐了。
徐佳良政委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文字材料。他没有照着念,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部刑侦局让我们报疑难积案,我们龙江最难的就是‘呼河血案’,所以就报了它。2004年研究过,没研究透。当时的办案民警去世的去世,离任的离任,没有一个在岗的。说实话,这样的案子放到现在,谁都不愿碰。不过,这次再拿出来,这人是死是活,还是想有个结论。”徐佳良的态度挺明确,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他深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冒出来两道灰白色的烟雾,眼睛轻轻地眯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九案侦办组的几个人都不吸烟。相对一大屋子烟民,他们显得有点儿孤立。
这个系列案件,在公安机关的名称是“呼河系列杀人案”。人们对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要是说起这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呼河大侠”,恐怕就人尽皆知了。
罗牧青在想,“呼河大侠”这称呼听起来是挺神秘威风的。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为什么会被冠以“大侠”的名头呢?
呼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许大力打开电脑,开始结合PPT详细介绍这个系列案件。
案件发生在1986年7月7日至1987年3月17日。这个“呼河大侠”一共作案五起,造成十一人死亡、一人重伤。
四十岁出头的许大力,也是半路接手这个案子,算是经办此案的第三代警察吧。目前,在刑侦大队里,他就算是最了解这个案子的人了。他东北口音浓重,嘴唇很厚,一张嘴就像是在说书,抑扬顿挫,十分健谈。
1986年7月7日深夜,呼河县许堡乡派出所民警张阿贵和妻子以及长子、长女被人用刀杀死,次女被刺成重伤。张阿贵佩带的“五一”式手枪和十余发子弹连同枪套、警用制式腰带被犯罪嫌疑人抢走。
经勘验,在现场的棉被上提取了一枚清晰完整的血足迹,系犯罪嫌疑人所留,长二十七点五厘米。经鉴定,是胶底农田鞋底纹。据此推断,犯罪嫌疑人身高应在一米七五左右。经现场勘查,杀人凶器是单刃刺器,判断为一人作案。
张阿贵在案发三四天前到县医院照顾病人,于案发当晚9点刚搭乘一辆“解放”车返回。他先是到住所附近的小饭店吃饭,然后回家。曾有目击者反映,有一辆紫红色两轮摩托车停在饭店附近。骑车人向饭店里张望,形迹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