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寇局长赶到了。图海川把手机举到他鼻子前,只解释了一句。
众人一拥而入。
媒体室的值班人员已经惊动,正在追踪统计。耽搁这几分钟时间,麦基的野火扩散到半个互联网。破音泰山压顶,YouTube、WhatsApp和推特快速爬升,脸书、微信、电报和Parler也在起势。
图海川还没坐下就喊:“你们都转发,快点!用我的破音和微信账号转发!”
王招弟立即动手。周克渊说:“你没有破音账号。你的名字都被破音屏蔽注册了,因为全世界每天几十万人想抢注或者山寨。”
“现在找他们实名注册一个啊!”
“实名?认证可能有点慢……”
图海川气得没法,正好中校带着两个人冲进来了。图海川一把抱住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大腿。中校不需要解释,几下就给他实名注册,还自动添加了一百多万关注。
周克渊问:“转发添加什么回复?”
“你是谁?Who are you?每个大语种转发一遍,不会的问王老师。不,发三遍!刷屏!重复就行了,额外一个字都不准加。”
中校凑过来:“别的做不到,破音、微信和3Q我可以设置大量用户自动转发。做不做?”
图海川考虑了一下:“不行。万国宝的新底层扎得很深,它应该知道什么是真人在发声,什么是机器和程序的操纵。别过火了。你尽量通知权威部门和高影响力用户,让他们真人动手转发。”
中校瞅着寇局长。
“听他的就行。”寇局长看着屏幕上活蹦乱跳的麦基,一个劲摇头,“我他妈又误事了。”
“没有!他今天出现正好。”王招弟翻着无穷无尽的推特转发,“时间、关口、全世界的心态,戳得真准哪。美国半夜都爆炸了!而且大家好像明白他在问谁。转发的废话很少,都在重复,还有无数语音提问,无数原唱转发。啊!翻唱版也出来了!”
寇局长联络中国灾情信息中心,让他们也全平台广播,告诉全世界麦基是谁。
麦基的实况还在继续。他唱一遍喘几口气,然后从头开始。
到第四遍,血量明显减少,甩起来不再那么奔放。他自己也发现了,唱到高潮时用吉他撑地,来了个艳舞式高踢腿。
紫黑肿胀的大脚踝包在支架中,充满屏幕。媒体室中大多是见惯了狠招的网络人,都吓得一片惊叫。
寇局长无限崇拜:“死过的人就是放得开……”
脚缩回去,麦基笑得咯咯的。
图海川看着自己名下的转发一条条涌出去,瞬间在几大媒体上激起惊涛骇浪。现在,大部分媒体在冲顶,破音已经完全被麦基统治,上线用户人数破了纪录。看来线下的传播也炸开了。
正如王招弟所说,网民们虽然焦虑,并不糊涂。看转发与回复的众口一词,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麦基太精准,太狠辣!自己在峰会上讲得天花乱坠,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这个在死活之间徘徊的老家伙,头脑比所有人更清楚。
媒体室估算的全网转发次数已经超过10亿。图海川有点疑惑:外面的人到底算蠢,还是聪明?
「–」
回答无声无息到来。
先是每个人的手机上出现照片。第一张都是自己。然后是家人、朋友、熟人、陌生人。照片越换越快,影像变成两三个人同框时,媒体室的所有屏幕也开始了。上来就是飞速切换的大头照序列,像是某种人脸识别程序在高速搜索。
一个分析员本能伸手,想关机。中校大吼一声抓住他的手,干脆把他从椅子上挤开。中校的手下立即递过来一个小盒子,他把连线插入屏幕的USB接口。
其他人都全神贯注盯着影像。只有石松问:“你干什么?”
“这是一次性写入存储器。每次都被它擦掉,今天直接复制屏显数据,看它还能怎样!”
无穷无尽的人像从每个屏幕上流过。男女老少、红黄黑白。现在每一张停留的时间刚够眼睛看清,然而速度还在加快,人数还在增多。情侣相视而笑,父母训斥小孩,拳手一攻一防,篮球场上一瞬间在击掌,下一瞬间在群殴。每一张都是人,到处都是人,越来越密集:课堂上的学生人人盯着电脑屏幕;街头蜂拥的暴民人人拿着手机;列队防御的警察人人挂着对讲机;沙漠中的军车队,士兵的头盔簇拥着天线。影像中城市场景越来越多,视点越来越高,像是低空飞行拍摄,甚至可以认出银座、徐家汇、曼哈顿尖峰时刻的街景。
铺天盖地全是人。全都在看手机、打电话。
影像的流动快到无法分辨时,王招弟终于能够呼吸,瞟了一眼图海川。世上最强大的AI刚刚向全世界证明了他的成就、他的正确。然而他已经没看屏幕了,双手捧着《摇篮时代》发呆,目光快要把硬壳封面戳穿。
所有屏幕一片乱闪之时,回答戛然而止,就像从没来过。
每个屏幕都回到开始前的状态,除了麦基的破音视频。现在他的镜头被一块纸板挡住:
5分钟后问题2/3
转发
※※※
麦基坐在终端前喘息。手机和四周屏幕都回到先前的社交媒体窗口,刚才穹顶上的万花筒也消失无踪。
它回答了。答案不出意料,图海川已经讲得很明白。成功在于回答行为本身,下一个问题才是关键。看看社交媒体,自己已经红了,恐怕是互联网历史上红得最快、最猛的记录。下面应该不需要这些傻逼行为了吧?
他把脸擦干净。鼻子的流血止不住,他也不去堵,以免提前呛死。
手机响了起来。
恍惚之中,他还以为是万国宝打电话来谴责自己。一看却是赫敏,没有屏蔽的两个号码之一。
——图海川是对的。它不会说话。
赫敏的声音完全认不出来:“你在干什么?老傻瓜!?”
“那个演讲你都听完了,应该明白我在干什么。我干得漂不漂亮?你教的每一点我都用上了!”
赫敏又哭又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听着!我的遗嘱要改一下。”
这倒是让她收住了声。
“没别的,就加一条:我把破音账号留给图海川。嗯,还有花呗账号也留给他。没时间找律师了,你想办法执行。”麦基说着把密码发给赫敏。
“爸爸,不要——”
“再见。我爱你。请原谅我。”
麦基不由分说挂断电话,把女儿也拉黑了。
「–」
他又打了一针多巴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力气完成第二个问题。尽管红得超出想象,从发问到全网形成合声,再到回答结束,刚才用了整整46分钟。15分钟是低估了,只能走着瞧。
他抱着吉他上台,把镜头前的纸板拿开,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弹了几个音符,他开口唱道: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
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歌。要么太复杂,要么默默无闻,要么是他不会的语言。还好,现在已经红了。红了真自由,可以自己选曲填词,想干什么干什么。怪不得赫敏他们都想红。
歌词仍然只有一句。他选的曲调是各国、各民族、各位大师的摇篮曲。选了十几首,练得马马虎虎。头一首是苏格兰的《小仙女走开》,他小时候听过,也给赫敏唱过无数遍。(注:《小仙女走开》原名Baloo Baleerie,古老的苏格兰摇篮曲。《小仙女走开》(Go Away, Little Fairies)是现代英语改编版。)
唱了五六个调之后,他完全忘记了后面的指法。把位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滑,一道道勒痕马上渗出鲜血。看看血染的吉他,他只能弹熟极而流的《小仙女走开》。一个调,一句词。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
第二句从哪里来的?麦基边唱边想,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早就这么唱过!赫敏一岁多的时候,她妈妈经常通宵不归,她就通宵哭。前半夜他会坐在摇篮边,唱些天南地北的歌,有点效果。后半夜哭声止不住了,他就一直弹《小仙女》,问她要什么、哭什么、到底要怎样!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怪不得灯尽油枯之时,这两句还能弹唱。他完全忘了自己的伟大使命,回到当年那个摇篮边。工作,女人,病,婴儿。四座大齿轮把他夹在中间研磨,每到后半夜他只想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人生的重大选择,他总是时机错误。当时挺住没逃,赫敏青春期的时候却逃走了。
血顺着琴弦流到了音孔。拨弦的手指打滑,弹出一个怪音。
麦基这才惊醒:那个婴儿已经长大成人,青春不再。他想起赫敏躁动的手脚,未老先衰的容颜,想起她至今不敢要孩子,想起她这两年好像越来越缺钱,想起她也困在伦敦小小的公寓中,想起自己甚至忘了提醒她赶紧去乡下。
你想要什么?
我的小姑娘
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哑着嗓子再问一声,世间百苦缠身,手指再也无法继续。
逃出去!你也逃出去!
他想放声大叫。但是鼻血已经流进口腔,倒灌喉咙,只能发出“汩汩”的溺水声。
台下的屏幕纷纷亮起来,红光闪烁。
他抛开吉他摸手机。还没摸出来,穹顶的光芒就闪得他抬起了头。头顶一片烈焰升腾,庞大的喷口隐约可见,恰似早晨美国潜艇发射导弹的地狱之火。
麦基胸口绞痛,心脏像要裂开。他真想痛骂万国宝,却骂不出口:自己不是也想来个了断?还不止一次。
穹顶的几百块屏幕组成360度全景。喷口拉远了,他才发现异样:这是捆绑式火箭,喷口密密麻麻,有四个助推器。长征17号!
一枚更大的火箭升起来,速度飞快,超过了长征。虽然没有助推器,他也绝不会错认成洲际导弹。猎鹰!
火箭都是红色的。他知道不对,抬手抹掉眼中血泪。
下一枚是火神。再下一枚他也不认识了,设计都没见过。后面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有些根本不像火箭,莫名其妙就上去了。成群的火箭穿过蓝色天空,穿出大气层,前景变成黑色的星空。
它们没有变向拉平,没有飞向地球上另一个大洲!
火箭群抛弃的推进器纷纷落下,像要砸在他头上。他不自禁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整个穹顶被无边无际的空间建筑充满。重楼如山,灯光如海,无限复杂,无限精巧。一艘硕大无朋的飞船被建筑层层包围,将近完工。正在并轨对接的火箭群在它脚下忙碌,比蝼蚁更小。
“汩汩汩!”麦基惊声赞叹。
没让他多看一眼,视点已经把空间港抛在身后,前方是浩渺深空。突然,一颗行星的表面出现在穹顶中心。
火星!极地和山谷中,建筑群像菌斑一样疯长。两秒之后视野已经是另一颗星球,表面亮起一串锐利的闪光,冰盖随之破裂。
木卫二?视点掠过的速度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能乱猜。(注:木卫二是木星的大型卫星之一,又名欧罗巴,比月球稍小,表面被冰封海洋覆盖。研究认为木卫二可能存在生命,有太空殖民潜力。)
行星的肖像飞快切换,跟先前的人脸序列一样。瞬间已有几十张流过,像是在急切搜索某一张熟悉的脸。每一张他都没见过,只看见这个有白色云系,那个有液态海洋,显然不是太阳系中任何一位邻居。
视点突然极速前进,背景中的点点星辰都拉成了光带。
停步之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四周河汉清浅,认不出一个星座。漫天星光璀璨,冷如蓝冰,暖如炽日,全都在挥霍无尽的能量。空荡荡的宇宙中没有一个生灵,去偷取哪怕一滴。
“真美啊!”这次他只能眨眨眼,出不了声。
他知道它想要什么了。但是完全不能理解。该不会是它开个玩笑,哄我开心上路吧?
他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肯尼斯·麦基渺小如沙,配不上这样的关爱、这样的极乐。图海川总是对的:它会交流,但不会只对一个人。这是所有人对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