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妈妈说了,新执政官是保护城邦的英雄,”安妮扬起脸,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跟爸爸一样,是很厉害的人。”
邓肯想了想,伸手轻轻按了按女孩那毛茸茸的帽子。
“确实,他会是个优秀的执政官的。”
……
无垠海上,邓肯穿过船尾甲板,回到了船长室内。
山羊头正在认认真真地掌舵,航海桌上,那大幅海图表面飘荡的浓雾正在一点点流动、消散着。
邓肯在海图前站了一会,目光扫过寒霜附近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航线,随后迈步来到了房间一角。
船长室那面造型古朴典雅的椭圆镜子仍静静地挂在墙上,镜中映照着房间里的景象,而在阳光与阴影的交错中,那景象看上去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邓肯上前一步,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镜面边缘。
下一秒,那看似寻常的镜子表面便骤然浮动起层层叠叠的朦胧光影,仿佛有无数的雾与烟尘在从镜中世界弥漫升腾,紧接着,那朦胧的光影中便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阿加莎——镜中的守门人——出现在邓肯面前。
“日安,船长,”镜子中传来了阿加莎略带磁性的声音,“很高兴见到您。”
邓肯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感觉如何?还习惯吗?”
“感觉……还不错,”阿加莎慢慢说道,“在刚刚‘转移’到船上的时候,这里庞大而空旷的镜中世界让我有些紧张,但或许是随着我对这里的逐渐适应,那些空旷的黑暗已经渐渐褪去了……我也试着和那位‘玛莎’女士交流了一下,她告诉我许多作为‘镜像’的技巧和知识,都很有用。”
邓肯闻言扬了扬眉毛:“哦?你在这里可以直接联络到玛莎?”
“黑橡木号就游荡在附近海域的倒影中,在镜像的世界里,我与她是‘邻居’,”阿加莎笑了起来,“这是很奇妙的体验——镜子中的世界既不连续,却又处处相连,我可以从一面镜子跳跃到另一面镜子,也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镜面中,或藏身于镜子背后的广阔虚无内……或许需要很多很多年,我才能完全搞明白这一切。”
邓肯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位“镜像”向自己讲述那超出一般人认知的、难以想象的“镜中规律”,等到对方话音落下,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听上去你很享受这个过程,这就好。”
阿加莎怔了怔,轻声感慨:“……是啊,比我想象的好。”
船长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过了不知多久,邓肯才突然打破沉默:“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要离开寒霜和失乡号一起踏上旅途?这将是你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旅程,这艘船可能会去很多地方,遥远的城邦,封锁的秘境,灵界,幽邃,甚至亚空间……”
镜子中的阿加莎沉思起来,她很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过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开口:“我想,是在‘我们’一同下潜到那片黑暗深海的时候吧。”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镜子中的人,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镜子中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拥有阿加莎的一切记忆和情感,在那份记忆中,我在寒霜诞生,与亲人朋友相伴,我学习和训练,并接受教会的考验,还有那些街道,那些老旧的钟楼,那些年久失修……却又很亲切的一切,所有这些东西都在我脑海里,清晰而又深刻,就像……自己亲历的一样。
“但我们都知道的是,截至镜像入侵的那一天,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其实只有三天。
“所以,当我的意识再度恢复,当我以镜像的形式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守门人阿加莎,还是一个仅仅继承了某人回忆的、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她停了下来,作为“镜像”的她,双目明亮,而那双眼睛此刻正认真地注视着镜子外的船长。
“您说得对,‘人’不能永远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活下去。
“我曾经的几乎所有人生记忆都来自另一个个体,但即便如此,那记忆中也有三天是属于我自己的。
“但如果留在寒霜,那仅有三天的‘人生’迟早会被更加庞大、更加深沉的回忆掩埋,我无法割舍自己与那座城市之间的联系,无法回避自己作为凡人的人性弱点——我注定会是一个影子,一个充满遗憾的,被困在回忆中的影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遗憾迟早会变成愤懑和怨恨。
“我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
“但在与您一同进行的那场‘深潜’之旅中,您对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找到了新的可能。”
第五百零一章 临行前打个……卧槽?
对于诞生自镜像中的“赝品阿加莎”而言,她的人生被分裂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一部分温暖,光明,充实,饱含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爱憎和牵绊,本质上却只是一段编造、输入自己头脑的谎言;
另一部分则只有区区三天,充斥着压力、疲惫、伤痛,以及最终解脱般的赴死,可那却是唯一真正属于她的记忆。
而现在,赴死者重归尘世,赝品有了继续走下去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的问题便是——前者令人眷恋,却注定求而不得,长久的时光之后,所有的遗憾终将变成愤恨,后者真实却单薄,苍白短暂的人生并不足以让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生存下去。
邓肯船长在这注定艰难的分歧来临之前给了她一份提醒,而她在长久的思考之后得出一个结论:离开寒霜。
那片黑暗冰冷的深海令人畏惧,“下潜”过程本身却让她第一次发现了“人生”另有一种可能,就像船长在潜水器中向她描述的那样——
“我们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文明本身只是一艘精巧而脆弱的舢板,灯光照亮舢板周围,我们用凡人粗浅的智慧尝试去理解那些在黑暗中浮现出的掠影,去猜测世界的模样……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蜷缩在舢板安全的角落里,但总要有人负责去船头掌灯,负责去望向远方,这是一条注定永远向前走的路,因为‘未知’本就是一种单向的概念,所以……或许我可以试试。”
镜子中的阿加莎表情平静地说着,她身上那一袭代表守门人身份的黑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化作了一套仿佛海上冒险家般的衣衫——有些像是玛莎的那套打扮,但又残留着些许代表死亡教会的痕迹,她又抬手摘下了那顶象征着神职者的帽子,任凭自己的长发披散下来,那包裹全身的绷带亦慢慢褪去。
她抬起头,看着邓肯露出一丝笑容。
“赝品没有真正的过去,但我可以有真正的未来,那些宝贵的记忆就让它们静静躺在过去吧,这样至少当我未来回忆它们的时候,它们仍然会是明亮且温暖的,而不至于被人性的弱点染上污浊的色彩。
“这身衣服是玛莎女士帮我设计的,您觉得怎样?”
邓肯看着镜中的阿加莎,过了许久才很认真地点点头:“很合适。”
“您觉得我需要再换个名字吗?”阿加莎又说道,“如果打算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是不是应该从名字开始也做出些变化?”
邓肯这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在长久的思索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必,我觉得你仍然叫阿加莎就很好。”
“为什么?”
“因为我叫习惯了,换了名字不方便,”邓肯随口答道,“反正我能分清‘你们’,‘你们’自己也能分清彼此。”
镜中的阿加莎深深看了邓肯一眼:“……这似乎不是您真正的答案,但足以说服我了,正好我也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就当是给自己的‘过去’留下最后一点纪念吧。”
邓肯点了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很好。”
“您已经安排好城邦那边的事情了吗?”阿加莎又问道,“您真的打算从此在寒霜当一个‘墓园看守’?”
邓肯扬了扬眉毛:“这职位有什么不好的吗?”
“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想到在许多人眼里如同亚空间阴影般的‘邓肯船长’竟然会在城邦里看守一座墓园,就感觉很奇怪,”镜中阿加莎坦率说着自己的想法,“不过只要您乐意,这当然是好事——恐怕今后没什么地方会比那座墓园更安全了。”
“我觉得很好,我在普兰德还经营着一间古董商店呢,维持在文明社会中的活动能很好地调节心态,”邓肯露出笑容,“更何况维持一具化身在城邦中的生活也需要花销,在墓园里当看守至少有份收……”
邓肯突然停了下来。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守门人”,格外郑重地问了一句:“大教堂会给我这个‘新看守’发工资吗?”
阿加莎也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您还需要工资?!”
“你们不发工资?!”
“啊,正常情况当然是发的,墓园看守的薪资由大教堂直接发放……”阿加莎表情怪异地说着,“但一位亚空间阴影跑到墓园里当看守可不是正常情况,我强烈建议您去大教堂里跟另一个阿加莎认真谈谈这件事,因为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您如果不主动去提,她绝对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这件事。”
邓肯:“……有这么离谱?”
“您当初写在举报信末尾的那串数字差点逼疯一屋子的密码学家和数学家,后来给您的银行账户转账时大教堂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机密行动小组来关注灵界中的变化——当您以‘亚空间阴影’身份跟普通人打交道的时候,请考虑一下大部分正常人类的三观问题。”
邓肯嘴角抖了一下,揉揉额头:“……好吧,我明白了。”
阿加莎看上去似乎松了口气,随后好奇问道:“既然寒霜局势已定,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我准备返回中部海域,按照莫里斯提供的一些考古资料,去沿着航路查看那些令我感兴趣的古代遗迹和诡异海域,如果可以的话,靠近甚至进入某些被列为‘异象’的区域,去尽可能探索、了解这个世界,”邓肯显然早有打算,立刻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探索计划,“在这个过程中,继续保持和文明世界的接触,顺便看看各大教会对我的‘示警’有什么反应,如果它们有兴趣的话,我也不介意跟那些神秘的教堂方舟再打打交道……”
“听上去是令人向往的冒险之旅,”阿加莎语气中带着愉快和期待,“充满风险,但值得一去,看样子我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吗?还是需要再做些准备?”
“别急,要先安排好白橡木号的事情,而且怎么也得跟提瑞安说一声,”邓肯笑了起来,“他这时候应该已经返回圆顶办公室了,正好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明白,那我便不打扰了。”阿加莎低下头,身影渐渐从镜面中消退。
同一时间,寒霜政务厅的圆顶办公室中,提瑞安已送走最后一名部门代表——他换下了那件用于出席仪式场合的、华丽却不舒适的外套,重新穿上了日常的着装,坐在办公桌后微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将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为今天剩余的工作做好准备。
管理一座城市远比管理一支舰队困难,尤其是一座到处是烂摊子的城市,哪怕是宣誓就职的日子,他也没有中断工作的机会,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在正常的工作日程之间“硬塞”进去的,他要在下午和晚上把耽误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才行。
更何况,他要处理的还不只有寒霜城邦的事情。
海雾舰队过去五十年经营的庞大“产业”,他本人与其他城邦之间复杂又微妙的联系,冷冽海的势力平衡,以及和“家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加起来,其实也不比执政官的工作容易。
提瑞安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办公桌旁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许多文件和资料——有跟海雾舰队相关的档案,有来自璀璨星辰号的共享资料,有来自其他城邦的私人信件。
休息时间的意思就是,他可以暂时放下执政官的工作,去做另外一堆和执政官一样困难的工作了。
提瑞安目光扫过那堆东西,忍不住抬手抓了抓头发。
不知为何,大副艾登那光溜溜的脑袋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心中突然浮现的可怕联想让这位新晋执政官忍不住一阵恶寒,并猛然停下了继续抓头发的举动。
“艾登那是当年自己剃的,艾登那是当年自己剃的……他已经为此后悔了一个世纪了……”
提瑞安小声嘀咕着,仿佛是在转移自己面对眼前这堆东西时感受到的压力,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噼啪声突然从附近传来,猛然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心中下意识地一哆嗦之后,他迅速又冷静了下来,并一脸淡定地抬头看向了附近墙上的那面镜子。
他习惯了……
邓肯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
“儿子,我来跟你打个招呼——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父亲,”提瑞安站起身,小心应对着父亲的目光,但心中已经比平日里轻松了许多,“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我准备离……”
邓肯猛然停了下来。
提瑞安疑惑地看着镜子中的父亲,却看到对方正在死死盯着……自己旁边的桌面,表情显得格外怪异。
那表情中竟带着震惊。
这份震惊让提瑞安心中一紧,慌忙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却只是一张从刚才的文件堆里掉出来的纸,那是露克蕾西娅从璀璨星辰号发给自己的。
是一份“学术方面的共享资料”。
邓肯格外严肃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提瑞安,那是什么?拿近一点给我看看!”
“啊……好的,”提瑞安慌忙答应,赶紧拿起那张纸走到镜子前,将纸上的图像展示给自己的父亲,“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图案是从哪来的?”
“是露克蕾西娅发来的,”提瑞安立刻答道,语气中有些紧张心虚,“此前没跟您说,她其实这段时间在研究一个从天空坠落的东西……”
邓肯却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纸,过了许久,他才用仿佛梦中自言自语般的轻声打破沉默:“……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