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再度回到夜色中。
有哨声响起,突然打破了街区中的寂静,街道上聚集的人群在哨声中惊醒过来,开始有序返回家中。
在关上窗户之前,邓肯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有孩童在向自己的父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询问为什么不能继续上学,为什么不能出门寻找朋友,有人在低声咒骂,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小声地哭。
而最后从窗外传来的,是码头方向的鸣笛声和教堂钟声——似乎有军舰接到了命令,在做着离港的准备。
弗雷姆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继续用很平稳的手法在仪式用的石板上刻下最后几个符号。
在灯光下,这位传火者教皇的身影就像一尊在光影间伫立的石像,他那宛若岩石质感的脸庞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在手中的“记事石板”上。
圣堂内的火盆熊熊燃烧,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神官站在火盆旁,向教皇汇报着最新的情况:“……位于西南海域的巡逻舰队已经注意到几个主要发光体的坠落方向,正派出高速舰船前往搜寻……
“目前暂无坠落物直接落在城邦附近的报告,看样子这次的太阳碎片全都落在了海上……暂时也没有海上船只遭遇坠落物的报告。
“世界之创已经重新出现在天空……过去十八小时内,有三座城邦汇报城内的超凡侵蚀事件显著增多……他们暂时不需要增援,但希望最近的舰队能向他们靠拢……
“墨萨拉港出现了幽邃恶魔袭击事件,暂时无法确定这是夜幕导致的恶魔入侵,还是有残存的湮灭教徒在趁乱活动……”
听着神官的一条条汇报,弗雷姆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将自己刚刚雕刻完成的灰白石板递了过去:“我都记下了——把这个送到档案馆。”
黑袍神官躬身接过石板,看到上面用深深的刻痕书写着年月,以及关于太阳碎片坠落的记录。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圣典的教诲——
即便世界末日,也应谨慎记录至最后一刻,文明的最后一次呼吸,应终结于刻史者的刀笔。
黑袍神官带着记事石板离开了,圣堂中只有劈啪作响的火盆陪伴着弗雷姆高大而沉默的身影。
过了不知多久,这位森金人教皇仿佛突然感应到什么,扭头看向火盆:“海琳娜,你的状态恢复了吗?”
“只能说精神状态像个活人,还远远谈不上什么‘恢复’,”海琳娜的声音在火焰中震颤着,传入弗雷姆耳中时显得有点失真,“但现在躺在床上好好修养身体显然是不现实的事情。”
“我已经从卢恩那里听说了,”弗雷姆说道,“很……惊人的发展。”
“你指的是女神降临在我身上,还是‘船长’的计划?”
“……都有,”弗雷姆略作犹豫,慢慢说道,“当然,后者更令人震惊。”
火盆中的声音安静了几秒钟。
“弗雷姆。”
“我在听。”
“……你还在记录历史吗?”
“还在,我一直在按照圣典要求留下关于历史的记录。”
“如果世界终结而我们未能幸存,你刻下的那些石板,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被新的生灵捡起并读懂吗?”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便意味着船长的计划失败了,众神也失败了,就连火的时代,也失败了,”弗雷姆静静地注视着火盆中跃动的火光,“不会再有人去了解那些历史,因为在那一天,就连‘历史’的概念本身也已经消亡了。”
“……但你仍然在不断留下记录,并守护着传火的图腾。”
“因为记录历史本就是有意义的,即便没有后来者,‘历史’本身也至少证明了我们自身直到消亡都仍是文明——正如疯诗人普曼在他最后的诗句里描述的那样:
“岁月予我生机,我予岁月回忆。”
“……没想到你还懂得诗歌。”
“诗歌是历史的一部分。”
“……是这样吗?”火盆中传来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那现在请你帮我记录一件事——在下次你对永燃薪火祷告的时候,要把它刻在石板上。”
弗雷姆立刻从旁边取过一张羊皮纸,并拿好了笔:“说。”
“……新城邦历1902年1月21日,‘海歌号’正在穿过永恒帷幕尽头的六海里临界线,他们是文明世界的先锋。”
“海歌号,1902年1月21日……好,我已记下来了。”
……
迷雾仿佛已化作某种奇异的实体,不再是流动、温和的气流,蒸汽船在这仿佛充斥着整个世界的雾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好像抵在厚重的墙壁上,被无形的力量纠缠,碾压,束缚。
而在这宛若某种致密团块的浓雾中,世界万物的界限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船舷附近的大海不知何时变成了某种灰白虚幻的事物,上方的天空再也看不见有形的云层,浑浑噩噩的天光笼罩着一切,只有在非常偶尔的时候,瞭望手才能在雾的间隙看到有海水涌动。
那些海水遥远虚幻的就像海市蜃楼。
悬挂着深海教会旗帜的白色先锋探索船在迷雾中漂浮着,尽管蒸汽核心在一刻不停的轰鸣,但由于缺乏任何参照物,迷雾本身又始终处于变化当中,以至于船上的乘员们根本无法确定这艘船是否真的还在前行——亦或者早已被这片诡异的“海域”给禁锢在原地。
“我们已失去和教堂方舟的所有联系,目前仅能微弱地感应到临时灯塔的信号,”一名身穿暗蓝色罩衫的教会水兵来到舰桥,向海歌号的船长汇报着情况,“蒸汽核心正在满功率运行,我们仍在维持航向。”
“嗯。”
海歌号的船长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士,看上去不苟言笑,在听完水兵的汇报之后,她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神官:“在这个方向上,能听得更清楚一点吗?”
船长询问的对象是一位穿着宽松罩袍的老迈神甫,他脸上的皱纹已经沟壑纵横,眼窝深陷着,腰背佝偻,看上去从年龄到健康状况都完全不适合再进行这种远洋航行,但他却坐在离船长最近的地方,一只手提着黄铜打造的精巧香炉,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由海息木雕刻成的护符。
老神甫侧耳倾听着,仿佛在聆听某种超出人类感知的信号,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仿佛生怕打扰了这位老人的任务。
过了许久,老神甫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听到了声音,那是垂死的回响,他闻到了气味,那是腐烂的恶臭——他感到了指引,那是女神的轻声叮嘱。
“在这边,”老神甫抬起手,指向浓雾中的某个方向,“祂在这儿。”
第七百五十六章 远航的人
在仿佛某种粘稠流体般具备实质的浓雾中,海歌号洁白的船身宛若幽灵般移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这片无边的雾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蒸汽核心发出的轰鸣声变成了一种夹杂着层层叠叠回响的怪异、低沉呜咽,管道间内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啸叫,又有像是人在梦呓中的呢喃夹杂在那些啸叫声中。
“机器开始中邪了……”技术神甫从机械舱中返回,来到舰桥向船长汇报道,“安抚熏香的效果正在越来越小。”
“断开差分机的动力轴,所有机器转为人手操控,蒸汽核心泄压至黄区——两小时后替换沸金触媒,”船长冷静地说道,“机械舱的人员轮换缩短为三小时一次。”
“是,船长。”技术神甫低下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嘶哑低沉,就仿佛胸膛破了一个大洞,失去控制的气流从肺中吹出,然而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点——神甫离开了,面容冷峻的船长女士注视着对方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
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突然看到船长席侧面的栏杆上出现了一片斑驳的锈蚀,那锈蚀的痕迹缓缓扩大着,就如时光飞逝,岁月消融。
但下一秒,那些锈蚀便如幻影般消失在视线中,她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脑海中传来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一个亲切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ta在对自己低语:
“啊……你们来了……我的小鱼儿……游啊游……回到水流中……”
轻柔的海浪声在耳畔回响,仿佛被海水浸没般的冰凉触感在皮肤上游走,船长感觉一阵恍惚,但突然间,她又从这恍惚中惊醒。
有人在远处喊叫,是船上的大副:“船长!雾里有东西!”
船长瞬间清醒过来,立刻转头看向舰桥侧面,她的目光透过那道宽阔的船舱,突然看到有一抹幽绿的光辉正在雾中渐渐上浮,就像一头庞大的巨兽朝自己缓步走来,那抹光辉的轮廓一点点凝实,并在她眼中勾勒出了另一艘船的剪影。
一艘规模惊人、船首高耸、拥有半透明风帆的大船从雾中驶来,它从侧后方出现,轻盈的像一阵风,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蒸汽核心全力运行的海歌号,它始终被一层模模糊糊的“扭曲感”笼罩着,以至于让人无法看清船上的细节,但海歌号的船长仍旧瞬间辨认出了这艘大船上那些鲜明的特征——
“是失乡号!”船长失声惊呼,“它怎么出现在这儿!?”
“那艘船来了!”“失乡号!?”“它不是在轻风港吗?!”“它靠近了!”
舰桥上也传来了好几声惊呼,而后大副快步来到了船长席旁:“船长,那艘船在向我们靠近。”
“……打灯光信号,询问对方的来意,”船长略一沉吟,立刻下令,“全员戒备,教堂锅炉加压——这里是边境,不要贸然相信自己看到的任何东西,那不一定是我们知晓的‘失乡号’。”
大副立刻领命,而后海歌号侧舷的灯组开始打出一系列信号,规律闪烁的强光穿透了厚厚的浓雾,在这边境的未知海域中无声呼喊着。
舰桥上的每一個人都无比紧张地看着那道在浓雾中渐渐靠近,却又在某个距离之后突然变得愈发缥缈模糊,宛若鬼魅幻象般的大船身影,过了一会,船长突然看到失乡号的船首附近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火光——火光在雾中闪烁着,规律性地重复。
那艘幽灵船真的回应了灯光信号,而且发来了交流?
许多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那闪烁的火光,而船长则看着那灯光信号渐渐皱起眉头,过了片刻,大副快步走来:“船长,失乡号打信号说向我们致敬……别的没了。”
船长皱着眉头,冷峻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些困惑,但很快这份困惑便被打断: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浓雾中的那道大船身影正在加速离去。
失乡号的灵体风帆高高鼓起,无声无息地在浓雾中加速,它几乎眨眼间便越过了海歌号,向着更远处的未知海域疾驰而去,其庞大的船影则迅速消失在流动的雾气中。
“那个方向是……”一旁的大副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轻声惊呼,“船长,‘失乡号’朝着‘祂’的方向去了!”
船长却没有回应,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就好像在那“失乡号”离去的瞬间,突然从雾的缝隙中看到了遥远的命运。
一个低沉温柔的呢喃声在她耳中回响——
“小鱼儿们……你们都是好样的,现在到休息的时候了,别怕……每一个疲惫的灵魂都有归宿,回不去的话,这里就是新家……”
一种仿佛从灵魂中涌出的宁静降临了,在心灵的轻微颤动中,船长慢慢闭上了眼睛:“……请您见证……”
她猛地睁开双眼,蒙着一层死亡灰白的眼球中仿佛倒映着一道不息的风暴:“……见证我的返航——我的使命还未结束。”
支离破碎的记忆骤然在脑海中复苏,在错位时间流中失去的那段旅途回到了她的记忆中,她记起了那段越过边境之后漫长的时光,记起了所有的考验和黑暗,记起了浓雾尽头的那片失落海域,那座停滞在亘古时光中的孤岛,巨大的神殿,巨兽的坟场,以及神殿中死去的神明——还有自己那正被夜幕笼罩的故乡。
“……你们要越过那道边境……越过六海里的临界线……祂们在向尘世发出呼唤,去找到祂们……带去我们的致意,带回祂们的消息……”
海琳娜冕下的叮嘱还在耳旁回响,但那好像已经是数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只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船长摇了摇头,慢慢向着驾驶席的方向迈出脚步,身上的船长制服不知何时风化成了凌乱的破布,曾经整洁明亮的舰桥已在海风与时光的销蚀下变成腐朽倾颓的废墟,所有灯光都已熄灭,粘稠的雾从破损的舷窗钻了进来,在舰桥上四溢流淌。
到处都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船员的身影,所有人似乎在很早以前便离开了——他们都留在了主的身旁,留在那永恒的安宁归宿中。
船长越过那些空荡荡的位置,蹒跚着走在这艘仿佛已经漂泊了几个世纪的船上,但突然间,她注意到驾驶台旁似乎还有个身影在晃动。
那个身影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
他干瘪而丑陋,如同在海风中风化了一个世纪的尸体,面孔已皱缩、扭曲成骇人的模样。
那是一具丑陋的干尸——但很快,船长便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副。
那干尸开口了,声音粗哑的像砂石摩擦一样:“船长,欢迎回到这艘船上——看样子您退休的时候还没到。”
“……你也留了下来。”船长说道——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原来也变得一样粗哑可怖。
“是的,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大副咕哝道,“其他人都休息了,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艘燃烧着绿火的幽灵船冒出来,您让我给它打个信号……哎,我便被那信号惊醒。我不喜欢那艘船——失乡号,它甚至打破了神赐给我的安宁……那些该死的绿色火苗,现在我再也不能休息了。”
船长没有在意大副的念念叨叨——尽管她发现大副似乎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昏昏沉沉的头脑让她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只是艰难地来到驾驶台旁,看着大副在那里忙忙碌碌:“这艘船还能开吗?”
“不能,”大副转过头,咧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蒸汽核心早停机了,船壳下面侵蚀成了一堆废墟,没有动力可言。”
“……那你是在做什么?”
“让这艘船移动,船长,”大副慢慢说道,“握住它的舵轮,让自己像一艘船一样思考……它会动起来的,船长,我们迟早会穿过这层无边的雾,回到那该死的无垠海上……”
船长慢慢坐了下来,她听着大副的唠叨,过了很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那我也该找些事做。”
“那我建议您留下一些记录,”大副说道,“我不知道再次穿过那道边境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但肯定会有变化发生,您可能不再是您,我也可能继续变成另一幅模样,我们甚至不一定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唯有神圣的文字,能留下宝贵的指引……”
神圣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