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接受他的提议,但是暂不使用固定模板的提问方式,而是以他自己习惯的行文方式来交流。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留心收集他的信息,确定他的困扰所在,帮助他寻找原因和解决方法。
确定好后,我回复他我的决定。
我仍然要先采集他的个人信息,同时在保密协议中更改个别条款,说明是邮件咨询,且保证他发送给我的邮件内容我都会加密,最大限度地确保隐私安全。
他需要在我每次回复邮件之前支付一笔费用。我们最好是定期通信,比如一周一次。
如果他能同意这些,我们就可以正式地建立咨询关系了。
又过了几天,我才再次收到他的回复。
他同意了。
这同意来之不易,经过了几天时间。
他告诉了我身份信息。
江斌,男性,26岁,本科学历。尚还年轻,但也不是刚入社会的年纪了。我距离电脑对面的这个男人,又近了一些。虽然他的轮廓依旧模糊,好似藏在雾中。
接下来的两周,我对他的了解有所增进。
我询问他因何烦恼,他的家庭情况如何,工作如何。
他给我的回复有所侧重,有所选择。
对于家庭情况,他说得简略,只说父母健在,父亲是一名会计,母亲从事教师职业。
他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太过详细的介绍,只说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剩下的邮件内容,又都是一些片段式的语言,他仿佛没有能力用总结性的词句把自己的情况有条理地讲述清楚。
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语言上也习惯性地躲藏,你能够看到他对自己心情的描绘,或者是一段隐晦的比喻,但却无法从中看到他对现实情况的直接阐述。
他好像想讲些什么,但又不愿被人听到。
比如在第一次的咨询邮件里他告诉我:
“她又出现了,她总是出现在我周围逡巡,我的头很痛。
“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哪怕她只是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是背对着我,都能扼住我的喉咙。
“我感到头痛……”
又像是他在第二封邮件里写到的:
“或许我应该离开这里,我不知道,甚至仅仅想到离开这件事,也会让我头痛。我可能就要搁浅在这里,一如往常。”
这是一个不容易的个案,这是我在尝试与他交流以后的初步感觉。
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虽然在他给我提供的个人信息里写到无精神病史,也无精神疾病服药史。但我仍不能判断,他的行文究竟是反映了他飘忽的精神状态,抑或仅仅是一种隐喻的表达。
我也试图在给他的回信中理清那些词汇在现实中是什么含义,比如他说的“她”是指谁,为什么会头痛,还有“她”为什么能够在任何场合扼住他的喉咙?
他告诉我,“她”是自己在工作场合里,每天会碰到的一个人。
头痛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对于自己就好像是威胁一般,能够产生让自己呼吸不畅,被扼住喉咙的感受。
虽然他的解释还是没有把事情讲明,但在这样一步步的推进下,我多少从中分辨了一些现实情况。他说的是被扼住喉咙的感受,并不是她做了这个动作,只是他自发的一种感觉。
下一步,我需要确定他的现实检验能力有没有问题,同时表达出我尽量共情他呼吸不畅、头痛难忍的那种困境,以及帮助他寻找原因,询问为何会被搁浅,是否可以离开等。
我预计,这种朦朦胧胧、来来回回的写信和确认,将会持续较长一段时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他就像一条游鱼,潜在深海。
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能从海里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他的声音,维持着微弱的联系。
我询问他,除了那个“她”以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人呢?
他说有,但不重要。
他平时不注意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注意他。
看他的意思,不被注意的时候,似乎是好的,平静的,而当他注意到某人,或者某人注意到他时,则是不好的开端,就像他现在这样,陷入烦恼。
我远远地看见了一条鱼,他的模样和体形,与其他鱼类都不同。
其他鱼群从他的身边摇曳而过,互不理睬,也不干涉。
而他只是静静地沉在海底,不想前进,也没有目的。
仿佛他是世间这一种类的唯一一个,再没有他的同类,他也不准备去寻找谁。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尘世中,却又像隐形者一般的存在。
很普通,也有着自己的故事。
我就这样随着他在海里潜着,偶尔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对于事物的看法。
我特地问他是否有伴侣。
他说那是不适合他的。
这再一次印证了我的感觉,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还是没有能力。
看起来他已经适应目前的生活方式,眼下的苦恼,只有那个“她”的问题。
那就试着从“她”开始深入吧。
我设想好了下一次询问的方向,等待着他新的来信。
三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很确信这是一个梦,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而我从不认识这个人。
他一出现在我眼前,就和我说话了。好像认识我,很自然。
我知道他在对我说话,但我没有看到他张口。就像是电影旁白一般,我看着画面,耳朵里传进他的声音。
画面很黑,像是在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
在适应了这个几乎没有光线的暗室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在这黑暗的背景下仍能看清轮廓。
他坐在同样素净的一张桌子前,低着头,把面前的什么东西不停地往嘴巴里送。
啊,他是在吃东西吧。
看清楚这一点的我,向他走近了一些。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也和他置身在同一个空间里。
虽然我能明显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看客,至于我为什么要来看他,以及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在梦的初始,并没有交代。
我想去和他说话,于是靠近他开口道:“你……”我话音刚起,他的一只食指竖在了两唇间。
意思是让我噤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旁白出现了。
“你不要发出声音,可能会被发现,还是我来说话吧。我可以通过打字,把我想说的传入你的耳朵。”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他面前的那盘食物旁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正用一只手在那键盘上打着字。
而我此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里塞着一台极小的设备,像是无线耳机,又比一般的无线耳机小得多,能够被完全地放进耳道里。
看着他如此谨慎,我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藏在黑暗里,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不过这里有其他人吗?
我向四周张望,周围隐没在一片黑暗中,我看不见墙壁,不知道这间房间的边缘在哪,究竟有多大。
他见我东张西望,摸不着头脑,就主动向我说道:“现在是吃饭时间,等一下到点了,我就要开始做事,我得完成他们布置的任务,这里有人看着,你自己待好,一切等下午再说,别想其他的。”
这里有人看着?
我顿感脊背发凉。哪有人看,监视器吗?这么黑能看到什么,是红外线的吗……
我正疑惑。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在我眼前出现,我下意识抬手去挡。
却见一双眼睛出现在光亮里。
只有一双眼睛,没有五官,没有脸。
在我正对面的方向,有一面墙,墙上有一个小窗口,猛地被人打开。那个窗口是长条形的,正好能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出现以后,就盯着坐在我面前的,正在吃饭的他,一语不发。
原来他说,有人看着,就真的是有人看着啊!
那双眼睛如此地逼近,就在他的背后不超过一米远的距离。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还担心这双眼睛会发现我,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即便我站在屋里男人旁边,它也丝毫没有移动自己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监视着我面前的这个人。我猜想,只要我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转移它的注意力。
我稍稍安下心来,开始推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双眼睛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墙或是门。他/她站在那堵墙或门的后面,透过小口,看进来。
从这个距离看,很近。如果四面都是这个距离的话,那我们所待的地方岂不是一个大约只有一平方米的地方?
那是一间房间,还是,监狱?
我伸出一只手,想试试能否触到墙壁。
“不用摸了,你摸不到,也出不去。”
我的耳边响起了面前这个人的话语。
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只是目前仍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被关在这里了吗?”我想问他,但是不知要如何传达给他。
只听见他自己往下说道:
“我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了,从我记事开始就在这里。平时我需要完成他们布置的工作,通常是编写特定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