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模式也就这样了,做不大……”他的左臂支在胸前,右手撑着下巴,挡着嘴巴。
虽有遮挡,但也看得出,他的脸色很难看。
“那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他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完。
“似乎意味着一种让你感到恐惧的结果?”我说出他的感受。
“是吧,是恐惧。所以我说是得失心的问题,我好像很不情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创业会失败,本来就是一种正常的情况,我原本也知道。可是心理上,怎么压力就是这么大,好像特别不能接受……”
“创业者的确会面临可能失败的风险和压力。你感觉自己为什么特别不能接受呢?”
“以前好像不会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说了好几个不知道,好像思绪被卡住了。
我想起了刚才就想问的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先前说,每当压力大的时候,就更会想起那件事情?”
“是的。”他想到了什么,“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关联?”
“你觉得呢,你的压力和那件事之间有关系吗?”我好奇的是他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想要张口,又合上。他重新靠在沙发上,摸索着下巴。
随后,却突然有了笑意:“是啊,你说得对,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
我看着他饶有兴味的笑,等他继续说。
“你是说,她对我的影响还存在着,还可能比我想得要深。我的压力,创业……”
“嗯,那创业失败的话,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话往下。
“失败……那真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没有证明自己,还有经济上的损失,这是很实际的。钱总是不会觉得足够。这感觉,还真是像。”
“像什么?”
“说不清楚,但的确会让我想到那件事。如果失败了,就会有那种感觉。好像很挫败,很……”他仔细地琢磨自己的感受,没有看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过去,还是那个穷小子。”
最后,他放慢速度,说出了那三个字。
他低着头,一股熟悉的沮丧感再次袭来。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有一些感受在过去多年以后,再次被唤醒。就在这个空间里,它变得清晰起来。
它从来没有消失过。
我们的成长和经历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结结实实地长在我们肉里,难以抹除。
选择无视它,让我们觉得它似乎真的不存在了。
然而,心灵深处的理智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它存在着。那些所有真实的感受和经历,就是那样的真实。无可回避。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张先生就是这样,回避着自己的某些感受。
比如,此时的沮丧感。面对那个词语的沮丧。想必,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让自己的无力感呈现出来的时刻。
当分手的挫折来临以后,他很快将注意力投入学习和工作上。几乎没有过多的时间让自己难过和崩溃。因为在他看来,男人不应该为这种事投入过多,并且,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在今后更加努力工作,才更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他的思维和决断都很果敢、理智,同时也十分压抑。
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颜静可能是做法欠妥,然而她没有真正喜欢自己的原因,和自己有关。
他知道,颜静一定很嫌弃自己的家境和出身。虽然,一个女孩不喜欢自己,可能也和其他方面有关。但他尤其对这一点感到深深的刺痛,这刺痛夹杂着羞耻、自卑等关于自己的负面感受。
这些不讨喜的感受,被他放在一边,不去细看。只是在潜意识里转化成了一股动力,一股要改变现状,努力挣钱的动力。说它是动力,同时也是压力,是执着,他对于成功产生了一种近乎强迫的执着。
当他的事业初露头角,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的自卑感得到了某种补偿,让他对自己的感觉好了许多,能够更多地认可自己。
这也就解释了,近来他在工作上的逆境带给他异常的焦虑和压力。如果事业无法成功,那将是他难以接受的,他只能接受成功的自己。
那些自卑的感受,看似没有带给他太多悲伤,然而,他却在往后的时光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对抗着这种感受。
一切都是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发生的。他不自觉地受着过去的影响,从未真正摆脱。
我将这些想法和思考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与他探讨。
他沉默了良久。
等他再次抬眼看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是啊,我得承认,她在这方面的确对我影响很深,当我难受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我好像……”
他有些说不下去,再次沉默了。
我说道:“在这里,我感觉到,你认为你们的分开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你有一些自责。”
他点点头:“我可能也有一些认同她了,她嫌弃我,我也因此嫌弃自己。”他开始对自己有了更多觉察。
我进一步分析:“因为这嫌弃,你要做很多努力来告诉自己,自己不是那样的,不是一个穷小子。”
“嗯。”他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知道,她不爱我,她的看法对我也没有意义,不重要,我不用在意她的评价,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仍旧在意这一点?”
“是吧,要不怎么会想起她呢。就像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境时,我仍然会感觉到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感到不舒服,却仍然能够在这里讨论它,我看到了他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把这一观察告诉了他,也是对于他咨询到这一阶段的一种鼓励。
我随后又和他分享了我的感觉。
“我感觉到,在你的身体里有两个矛盾的自己。一个自己,认同了她的看法,觉得自己经济状况不佳,是一个穷小子;而另一个你想要否定这种想法,拼命地证明自己不是穷小子。”
他看着我,眼神比刚才更加专注了,仔细地琢磨着我这句话。
我继续道:“这两股矛盾的力量难以调和,你不允许自己那么认为。”
他眨了眨眼睛,放慢了语速,试图表达得更清晰:“你是说,我不允许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穷小子?”
我没有否认,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他好像有些惊讶:“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穷小子,但我又不愿意承认?”他又用自己的语言说了一遍。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但又沉默了。
忽然,他笑了,有些无奈:“你刚问我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是在说我就是个穷小子吗?我正想反驳,但马上就意识到,这不是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这么认为,这一点正是你想让我看到的。”
他的表情恢复平静,说:“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我得好好想想。”
我点头微笑,我们的咨询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四
在咨询结束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他的感觉很不同了。
整个人都不同了,比前几次的感受,更加不同。
“那天刚结束咨询的时候,我是有点不舒服的。随后我脑中出现了一个场景,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那人住在一栋楼房里,楼房有许多层,他在其中的一层。他非常害怕掉落下去,可他脚下的地板已经开裂,于是他拼命地想要挪到安全的角落躲避,突然,砰的一声,他真的掉下去了。
“掉到了下一层。
“一切反而平静了,恐惧没有了,焦虑也没有了。
“那个人就是我。
“原先一门心思想要证明给别人看我不是个穷小子,自从那一天和你交流过之后,我越来越觉得你说得对。我以为自己是在和别人的眼光对抗,其实更多是和自己对抗。我之所以感到羞耻,介意别人嫌弃我这一点,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它可耻,觉得那是不好的,得遮挡起来。
“于是我问自己,既然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了,那时候我就是个穷小子,我的出身的确比不上很多富裕的家庭。
“我能接受吗?
“这的确让我有点不舒服,但这是真实的。无论我今后是否能够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我得承认,我就是一个从欠发达地区出来的人,我的家庭的确不富裕,在那个时候,我是一个不富裕的年轻人。
“她若因此不选择我,那也无法强求。这是我的一部分,是事实,我不能勉强她一定要接受这样的我。
“但我开始接受这样的自己了。
“当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仍旧照常工作,生活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说不出的自在和舒服。现在我照镜子时,似乎更能正视自己了。
“我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平凡而独特的存在。我并不是出身富贵,但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一些想做的事,达成一些力所能及的目标。
“我不再那么迫切和焦虑,对于金钱和成就,不再那么害怕失去。”
他还分享了很多感想,关于他未来的规划,心理压力的确小了一些,但把事业做好的动力仍然存在。这种动力变得更加纯粹,他仍然想促成事情的成功,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时也要赚取更多的钱,给妻子更好的生活。
谈到妻子,我想起那个关于他的梦,在采访中,当记者问到是什么支撑他度过最困难时刻时,他回答说是妻子的陪伴和支持。
接着就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幕场景。
结合后来我们的讨论,我想这奇怪的场景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和他回答记者的问题也有关。
在他的回答里,隐藏了一条信息。不只是妻子的陪伴和支持让他挨过了那些困难,还有他的前任女友,那个让他一度执着于想要证明自己的女孩。
不过,如今谈及事业,他的关注点更多地投注在当下。
我将这一联想和他交流,他笑着点头,说大概真是这样。
而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将装有心脏的盒子交由妻子保管。
那天和张先生做完咨询回到家里,走进卧室,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照了一会儿。
我看见自己,仔细地照了照。
自己的长相、身形、衣服,以及那些在镜面上无法呈现的东西,身份、财产、出生地、家庭等。
我想,很多人的心理恐惧和困扰,大概就是这个问题吧。
我们真的能够直视自己吗?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部位是自己不太满意和接受的吧,也许是相貌,也许是身材,还有兜里的钱,尤其是那些世俗意义上,让多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如果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还会有足够的力量吗?我自问。
与张先生的咨询进展到目前这个阶段,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当然,这不代表他不再会受到自尊上的困扰,或是情绪上的反复。
自尊问题的背后涉及一些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早期经历、依恋模式、人格发展阶段水平等。
总体而言,我对张先生的判断是,他的人格发展较为良好,语言和思维能力也较高。这也是他在一段时间后,能够从咨询中领悟较多、改善较快的原因。
我们的成长是需要时间和际遇的,目前,他感觉生活没有新的困扰,暂时降低了咨询的频率,我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