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路车一鼓作气上了路,留下跪倒的林川和看热闹的人。
林川耳朵烧得滚烫,脸也麻麻的,像被人狠狠扇了几下。
丢脸,太丢脸了。
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没事儿,丁遥没看见就行。
他将短袖卫衣的帽子一扣,摸着候车凳艰难地起身,总算在下一辆 14 路车到来前缓了过来。
到了教室,丁遥已经在早读了。
空调还没开始通电,只有吊扇呼呼转着。
怕困,她站在座位上,将书摊在大开的窗台上,嘴里念念有词。
林川将书包放下,抽出笔记,也站起来。
丁遥在背文言文,声音清脆:“......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林川没想好怎么开口,干脆跟着一起读起来。
少男少女的声线叠在一起,跟和声似的。
丁遥越读越觉得好笑,忍不住道:“你换一篇背行不行?”
林川合上书,道:“那你给我说说那个网友。”
班上人还没来齐,他声音小到只能两个人听清。
“那你继续背吧。”丁遥转身坐回位子上,铁了心不想告诉他。
林川愣在原地,心里有些酸酸的。
丁遥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秘密,李施雨知道、网友知道、但他不知道。
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将书摆在她桌上,坐在她对面,继续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给我说说。”
丁遥知道他刨根问底的性格,顺水推舟回道:“你可以理解成侦探游戏。他给我线索,我推理他的地址。”
林川:“......”
这合理吗?
“他也要你的线索了?”
“没有。”
“是你没说还是他没要。”
“他没要。”
林川嘴角微抿,“你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丁遥看着他道:“林川,我不是傻子。”
“我当然知道。”林川道,“但是你这个网友的事情这么蹊跷,谁也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家里人都靠不住,你又保不了自己。没有人给你兜底,你真出点事情要怎么办?”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丁遥,你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他表情真挚又关切,清澈的眼底满是怜惜和担忧。
丁遥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
4.
丁遥从小就很聪明,念书学得快,性格不知道像谁,不服输,强硬得要死。
她的“叛逆期”来得很早,几乎是上学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继续呆在这里。她会长大,离开村子,去找妈妈。
丁奶奶这个人很奇怪,她面对丁遥也偶尔会有好脸色,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讨厌丁遥,几乎每天都会找理由骂她打她。
丁遥都是忍着,痛狠了也不掉眼泪,有时候挨完打还会顶回去。
她不要软弱,就算悬殊她也要寸步不让。
直到有年秋天,丁奶奶的钱不见了,想都不想便怪在她头上。
丁遥反驳说没有,是丁海拿的。
丁海是丁建中的大儿子,彼时刚考上余江二中,是老丁家学历最高的人。
“丁海那么大人了,能这么不要脸?你个小撇役!嘴怎么这么贱!我打死你!”
丁奶奶大半辈子的怒气,似乎在这次被点燃,一下子爆发了个干净。
柳条、扫帚、拖把、火钳,最后是冰冷的河水和不停捅在肩膀上的扁担。
“说!钱去哪了?”
“我没偷。”
咚——
“是丁海偷的!”
咚——
“不是我!”
岸上,丁奶奶提起那只小猫,捏着它的脖子用力一掐,小猫立刻发出阵阵孱弱惊恐的呼叫。
她恶狠狠地说:“你再不承认,我就把这畜生跺死!”
丁遥忽然明白做没做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奶奶眼里,她已经是犯人了。
冰冷腥臭的河水灌进鼻子和嘴里,温热的眼泪奔涌而出,她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拿了。”她抬起脸,浑身冰凉,终于屈服,“是我拿的。”
很快,丁建华就发现了丁海偷钱的事情,把人带过来道歉,把钱也补给了丁奶奶。
“没事儿,我的钱就是给我乖孙的。”丁奶奶声音柔得发腻,像只温热的软体动物爬过肌肤。
丁遥身上的伤还没好,给丁海倒水的时候得知钱被他拿去买了高档球鞋,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便又换来了一计耳光。
丁建华连忙上前阻拦:“干什么?你又打她做什么?”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那顿打是挨错了,是冤枉你了!你没拿你承认什么!你肯定偷过,只是没被我发现!再说了你瞒着家里养什么撇役东西,就是错的!”丁奶奶眉头扬得老高,皴黑的脸像是只老鼠,嘴里振振有词,“贱丫头就是欠打!以后记住,别什么吊东西都往回捞,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撇役!少管闲事,没个人样,滚!”
她以一种刁钻地角度踹在丁遥的背上。
丁遥吃劲儿,一下子跪倒。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老太婆总说自己腿不好腰不好,但每次打自己的时候还怪灵敏的。
抬头,丁海正怔怔地望着她,眼色震惊又同情。
丁遥觉得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背脊往上,席卷全身。
她忽然想哭。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觉得丢人。
真正的贼体体面面地坐着,没有错的她却跪倒在地上,顶着那种刺眼的眼神,那种比火钳更灼人的眼神,就好像自己天然地低他一等一样。
或许是愧疚,没多久丁建华就将她带走了。
来到余江,她的日子慢慢变好了些,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用再害怕挨打。
但和丁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落在她身上。
丁海对她很好很好,而越好,丁遥就越会记得,这些好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
后来她学会了很多词语,才会精准地表达——是尊严。
这些好是从她跪在地上,丢掉尊严的那刻开始的。
5.
林川热心、善良、关爱弱小,什么都好。
可这些好,对丁遥来说像一把刀。
她没有办法接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和丁海一样。
21.冷空气
1.
薛问均得了丁遥的命令,为这次聚餐做足了准备。
放学后,他收拾东西回了家,先去给丁遥留了纸条说今晚不用等他,接着又让吴佩莹给杨文龙打电话请假。
吴佩莹觉得稀奇:“前几天不是耷拉个脸说不去吗?”
薛问均又不能直说,便道:“不去也行。”
“嘿,这小孩儿,找人办事儿还这个态度呢。”吴佩莹一脸嫌弃,“跟你爸一个德行。”
薛问均眉一皱,显然是很不高兴听到这种话。
吴佩莹当没看见,到旁边打电话去了。
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余江最好的饭店。
穿过装潢华丽的长廊,来到包厢附近。薛问均忽然一阵恍惚,几年前他也曾推开这样的一扇门,入目是望不到尽头的花圈。他上次来这里,还是薛衡出完殡之后的解秽酒。
薛志鹏偏执到了脑子有点问题的地步。他包下了整整一层楼,菜式也按照最贵的来,似乎是想用这种近乎浪费的规格来让大家记住薛衡。
“愣着干嘛,进去啊。”吴佩莹说着,越过他推开了包厢门。
薛志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正跟江河一起泡茶喝。
“啊呀呀,问问来啦。”宋绮立刻起身,走到他跟前。
“姐姐好。”薛问均打招呼道。
“好好好。”宋绮伸手虚虚比了下他的个子,“嚯,这老高呢,江河,你快过来,你俩站一块儿,看看谁高点儿。”
“是挺高,都赶上我们那块儿了。”江河也不扭捏,特别自来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