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真想,并非是因为怨鬼,这片山沟才容易出事。
恰恰相反,是因为这片山沟本就容易出事,这才导致有失踪者家属心怀执念来到这里,而和生死有关的事最容易把人逼疯,说出来就意味着放下,才能活命,久而久之,也就演变成了面对怨鬼,要掏出心和交出秘密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陈真内心叹了口气,心想惹乎拉闹鬼这么多年,必然有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说法,只是,这么一位十分懂得心理学的神仙在看她看来,做事却着实有些不地道。
要是惹乎拉真是个公允的神仙,它就该立刻搞砸他们这场外拍,让棉花料理这种靠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的网红彻底歇菜。
现在它闹个鬼,非但没做到这件事,还让棉花料理名气大涨,就这样,还让她怎么信服?
陈真一想到这事儿就来火,恶狠狠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牛肉,却不想就在这时,一旁的黄杉竟是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这样,不如我先来试试交出秘密,看看能不能让这一趟旅程顺利走完。”
“……什么?”
这话来得突然,不但是宋昱,陈真都给吓了一跳。
毕竟,信神仙是一回事,信到会直接跳大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陈真忍不住想,李眠到底是给了多少钱,才让黄杉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经过这一路,其实她早已看明白,黄杉多半才是帮棉花料理实施那一套拉踩营销的罪魁祸首,只是,她的手段难看归难看,做事却很地道,为了帮她的主子营销,甚至不惜帮她找替身,还全程任劳任怨地忙活……
在拿钱办事这方面,就算陈真是头号黑粉也不得不承认,黄杉确实是个劳模。
她难以置信:“黄姐,你真的相信说了秘密怨鬼就会走啊?”
黄杉却只是笑笑:“做这行最终都会信命……你再活几年就明白了。”
而蒋文清似乎也没料到,第一个开口的会是黄杉,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说:“如果它已经盯上了我们,那你说的话它会听到……不过,黄老板,你的秘密有那么严重吗?”
对此,黄杉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拿起啤酒罐抿了一口,说起了她的 22 岁。
那一年,刚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的黄杉还是一个梳着齐耳短发,身材单薄的年轻姑娘,虽说性子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泼辣老城,但毕竟年纪还小,刚进入职场的前几年难免也吃过一些苦头。
而那时,她的第一份工作也并不是艺人经纪,而是节目编导,负责综艺节目里与艺人的对接,简称 follow pd,是一份听着光鲜,实际让人累得哭爹喊娘的工作。
从 22 岁到 26 岁,黄杉和各式各样的经纪人还有艺人打过交道,有不少也成为了她未来的人脉,而其中有好说话的,自然也有不好说话的,甚至,还会有专门喜欢为难节目组的。
在 2000 年初,网络媒体还不像是如今这样发达,随便出个什么事,被人用手机拍下来放上网就完了……因为信息传播的渠道受限,所谓的耍大牌自然也会更普遍,像是黄杉这样年纪小资历轻的小编导自然是难逃一劫。
24岁时,黄杉曾经录过一档名叫《爱的加减法》的户外冒险综艺,节目内容是让娱乐圈的明星夫妻在野外进行求生冒险,在逆境中互相扶持成长。
而当时,黄杉对接的是一对香港的艺人,从一开始就因为黄杉不懂粤语导致沟通上多有摩擦,后头,情况则愈演愈烈。
对方似乎看准了她在导演组里的位置不高,提出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从专门让她跑二十公里去买粤菜当艺人餐,再到凌晨四点去房里送药,最后,更是上升到了向制片人投诉早已定好的台本,让黄杉去下跪道歉的地步。
虽说,最终在制片人和总编剧的斡旋下,为了拿到更漂亮的工作履历,黄杉不得已还是做了口头的道歉,但是,这却不代表这事儿在她这里过去了。
哪怕不能和对方撕破脸,黄杉也至少要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
而也就是在这时,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倒插香。
香港的明星多有些迷信,每回综艺开机前都要烧香祭拜,而且,比一般人要隆重许多。
黄杉看在眼里,故而每每在对方离去后,她都会趁四下无人,将那对夫妇的香倒转过来,把燃起的那一头倒着插进香灰里。
正所谓正拜神灵,倒祭鬼神。
民间传闻,如果说正插香是为了让神灵垂青,那倒插香,则是为了让鬼怪上身。
黄杉虽不信这个,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让她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对方挣得好彩头,故而,几乎每回开机前她都会泄愤一般地倒插对方的香,还要看着那香完全烧完,这才会满意离去。
本来,她做这一切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然而黄杉却再也没想到,节目才刚录三期,她的嘉宾就发生了变故。
当时,按照导演组安排,爱的加减法包了一座海边的无人小岛,让受邀的夫妻在岛上自由活动,进行求生演习。
户外综艺,一般每个明星家庭配套的工作人员至少有十到十二人,其中有妆造,有助理,有 fpd,还有摄像。
而在有台本的基础上,通常无论明星怎么跑,他们都不该彻底跑出导演组的视野,更不可能出现人直接不见了这样的拍摄事故。
但偏偏,当时黄杉负责的这组香港夫妻,就这样凭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足有两个小时之久。
一整个下午,导演组,摄像,舞美,制片,还有岛上的无数安保一直找到了天黑,这才终于在小岛东北侧一片僻静的树林里找到了那对夫妻,而那时,这两人就如同惊弓之鸟,即便是对着经纪人,嘴里都只是重复地在喊着同一句粤语。
“林子里有鬼。”
而事后,那对夫妻更是宁可赔偿高昂的违约金也要退出录制,节目组不依不饶,非要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无奈之下,经纪人才只能代为转达了那一天在岛上发生的一切。
原来,就在那天录制开始后不久,两人就在林子里迷了路。
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毕竟,在正式录制前,他们都做过彩排,踩过点,对岛上的路线早就一清二楚,实在没道理会在一大堆人跟着的情况下,忽然走进他们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当时,两人的手机都在经纪人那里,联系不上任何人,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顺着地上的路往林子深处走,却不想走了一段后,身后却忽然传来动静,像是有人跟了上来。
由于节目还在录制中,夫妻二人第一次碰到这种古怪的状况,本能地以为,那是节目组因为之前他们的种种刁难,想要录制什么“突发状况”来整他们,于是几次大声呼唤对方出来,但不知为何,林子里的人却始终不为所动,不应声,也不露面。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暴脾气的丈夫忍无可忍,再也顾不上还在拍摄,直接回过头就要把人揪出来,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也就是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原先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声音竟也随着他们的转身,再次来到他们身后。
而这一下,两人才终于双双感觉到不对劲,瞬间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毕竟,就算节目组要恶整他们,也不可能做出如此不科学的事,瞬间让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瞬移。
而如果,那不是节目组的人发出的动静,在跟着他们的,又到底是什么?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夫妻二人越想越慌,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走,那东西都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甚至,还会模仿二人的脚步。
他们慢,那东西就慢,而他们快,那东西也跟着加速。
反反复复,他们在林子里折腾了不知多久,直到夫妻二人的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四周都始终还是茂密的林子,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去的路。
绝望之下,两人自然不愿这样坐以待毙,于是,只得拿出了身上补妆用的小镜子。
无论如何,他们都至少得知道,身后追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就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丈夫颤颤巍巍地拿起镜子向后照去,然后,他几乎立刻就在倒影里看到了一双大睁着的,无神却熟悉的眼睛,藏在林子的深处,窥视他们。
一瞬间,丈夫的喉咙就仿佛被卡住一般,他浑身冰冷,完全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已经认了出来。
林子里的眼睛,是他自己的。
第15章 黄杉的故事
“你是说,他们在林子里,碰到的是他们自己?”
黄杉故事说了一半,宋昱可怜巴巴地端着调料碗,整个人已经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陈真皱眉:“但是他们最后也没有验证那到底是什么,不是吗?”
黄杉叹了口气:“说法有很多,而且越传越多,后头节目组里甚至还有人说,跟着他们的并不是他们本人,只是想要取代他们的某种东西……如果继续走下去,那些东西就会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取而代之。”
时隔多年,说起这段往事,黄衫仍是历历在目。
在那对夫妻离开后不久,他们找来了新的明星代替他们,而黄杉只知道,那场节目似乎就是那对香港艺人事业的转折点。
在那之后,两人陆续被曝出耍大牌还有出轨的丑闻,很快就离了婚,最后,丈夫得了癌症,妻子被雪藏,人到中年,落魄自杀,两人的惨事一度在香港那边闹得沸沸扬扬,被港媒在头版头条上挂了得有半个月。
说完故事,黄杉拿出手机搜索了两个名字。
陈真宋昱的年纪都不大,对这些老一辈的港台明星算不得熟悉,但也隐约有些印象。
似乎在 2010 年之后,这两人就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了。
“等等……”
陈真花了将近半分钟才勉强做出了一些联想,狐疑道:“黄姐你不会是觉得,他们最后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吧?”
黄杉苦笑:“当时节目闹鬼的事,台里下了封口令,网上是查不到的……但事实就是,在我倒插香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确实发生了改变,而且非常突然,就好像在那一天,他们真的被其他东西取代了,而回到录制现场的,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两个人。”
说着,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一阵夜风吹来,摇曳不止的火光倒映在黄杉的脸上,勾描出那些岁月痕迹的同时,更是让她眼底的神色都在瞬间变得晦涩不明起来。
沉默了片刻,黄杉轻轻叹了口气:“过去我一直是个不信命的人,也很少去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在录完那个节目后,我就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几乎忘了个干干净净,直到将近二十年之后……我的亲生儿子染上赌瘾的那一天。”
仿佛随意丢下一颗重磅炸弹,黄杉的后半句话顿时让众人瞪大了眼,甚至宋昱嘴里嚼了一半的龙虾丸都险些掉回了碗里。
黄杉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火焰,仿佛在那里看到了这二十年的自己。
在娱乐圈这么久,黄杉自诩没有对不起任何手下的艺人,不论他们出身如何,咖位如何,演技如何……只要黄杉觉得他们是好苗子,便会将他们扶上他们该去的位置。
而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家庭。
从结婚的那一刻,她就和丈夫说得很清楚,她来工作,孩子由对方带,需要多少她都可以拿,但前提是,要把他们的儿子带好。
这件事是两人之间的协议,最终没能做到的人不是黄杉,故而离婚后,黄杉唯一的儿子黄松被判给了她,后头改了姓,成了独属于她的小松树。
那一路上,除了这场失败的婚姻,黄杉走得很顺,以至于当她接到警察电话的那一刻,一时间甚至以为对方是打错了。
一直以来,黄杉对儿子的印象都停留在那个又高又白净的大男孩,却没想到等她匆匆赶去派出所,才知道黄松已经欠下了将近一千万的网贷,而他被催债的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血地坐在留观室里……黄杉几乎认不出他。
这还不是最糟的。
接待她的警察满脸严肃地告诉她,因为对方催债,黄松将两个上门讨债的小弟捅成重伤,而他那一身的血,有大半都是别人的。
黄杉的大脑在那一刻几乎一片空白。
虽然对方可能存在暴力催收的行为,但黄松刺了两人将近二十刀,显然已经过了正当防卫的度,黄杉几乎当时就知道,她的儿子绝不可能在这件事里全身而退。
那一晚,黄松在她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只说是他的同学带他去澳门玩的时候介绍给他的。
当时对方只说,在网上下注,一个晚上就能挣两千块,黄杉给他的生活费很多,他就想随便玩玩,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挣了钱。
黄松那时才 19 岁,又哪里知道这么多门道,一来二去,玩得越来越大,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砸进去快一百万了。
后头的事情可想而知。
越是想要把钱拿回来,就只会输得越多……黄松并不知道,对于这场游戏背后的人而言,他从来不过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在派出所,看着在面前泣不成声的儿子,铁娘子的骨头就算是铁打的,也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知道,她的事业在这一刻已经结束了。
黄杉淡淡道:“被他捅的两个人,一个重伤,还有一个抢救了三天死了,因为有正当防卫的成分,他最后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八年……这件事出了之后,我就没法再做原来的工作了,只是没办法,钱都用来赔付受害者了,黄松的债也还是要还,我要想办法挣钱,这才开始做网红经纪。”
黄杉伸出自己只剩四根手指的右手,透过无名指的空洞,她对上了对面陈真有些发愣的眼神,笑道:“你们应该都挺好奇这个的吧?”
黄杉笑笑,随即说起那一天,在切了一根手指给讨债人之后,她是自己去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