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沟第二天,蒋文清带着他们前往惹乎拉沟里为数不多的“打卡点”——一片早已被荒废的金汞厂。
在和万海客的合同里,金主要求多展示当地的生态,也因此早在出发之前,黄杉便提出,让司机带他们去沿途的每一个打卡点拍照。
非要说,惹乎拉沟就是一条土路,本身没有什么人文景观,除了沿途的两个露营点外,就只有这片废厂还勉强有点那个意思,在小红书上也能搜到一些过去博主来打卡的帖子。
此时离目的地还有三十公里。
坐在前方的蒋文清就像是个被迫营业的导游,介绍景点的声音毫无起伏。
“那地方建在河边,原先规模挺大的,后头拆了大半,留下的一些也快倒了……之前有人在里头露营还被砸过,头上缝了好几针,建议你们不要在里头久呆……我们今晚就在旁边过夜。”
一段话说完,陈真已经打了三个呵欠。
因为惹乎拉沟下的采空区太多,当地政府担心地面塌陷,发生陷车事故,故而要求车辆行驶速度不得超过三十五,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
不光如此,土路不平,车子一摇一晃的同时,后视镜上那块儿蒋文清随身带的佛牌时不时便要撞击在前挡风玻璃上,规律得仿佛催眠,以至于一晚上没合眼的宋昱很快就睡死过去,头一点一点,最后竟是直直往陈真的肩膀上栽了过来!
还敢挨老子!
陈真立刻就清醒了。
她嫌弃地搡开对方毛茸茸的脑袋,要不是杀人犯法,她简直想把宋昱的脑袋直接按到窗子外头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有契约精神的旅拍摄像?
陈真余光里恶狠狠盯着宋昱那张算是帅气的脸,心里却都是不能播的脏话。
过去她四处旅拍时,没少接触这样的人,明明在她的印象里,做这行的几乎都是滑头,同一种套路能用八百回,能用三分力气拍完,绝不会用到五分。
但偏偏,宋昱却不是这样。
总不能……他们随手一抓,不偏不倚就在满是流水线的旅拍一条街上抓到了一个劳模?
这种堪比在网红店里吃到非预制菜的小概率事件,究竟为什么会被他们碰上?
陈真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没想到这次的卧底工作会出这么多岔子,烦躁之余,她忍不住又手贱,打开了棉花料理的主页,结果却意外发现,不久前发的那条烤鸡视频下,热评竟已经不再是清一色的“妈妈可爱”和“妈妈炫我嘴里”了。
随着一位网友深扒出惹乎拉沟的背景,渐渐的,评论区里讨论风向也转变成了当地的灵异传闻。
果不其然,这条路在户外探险的圈子里非常有名。
据知情的网友称,甚至早在政府还没有开放沿途的露营地之前,就有许多好奇心旺盛的徒步客来过这里,而他们往往也不会走完全部的路程,只是走到他们马上要去的金汞厂旧址就回头了。
毕竟在传闻中,那个所谓的老矿厂就是闹鬼最厉害的地方,甚至还有不少驴友都在网上声称,他们曾经在那几栋破房子里,见到了过去在惹乎拉沟里失踪的人。
这么看来,棉花料理故意找了这么个邪门儿的地方,就是为了炒作这个吧?
陈真心中冷笑一声,无聊之下,将热评里的几个鬼故事全看了,就这样昏昏欲睡地挨到了下午三点,在车子两旁一尘不变的灌木中,终于出现了一些人工痕迹。
看样式,似乎是早年挖矿时留下的红砖建筑,如今已经倒塌大半,只留了地基在原地,隐约还能看到路边有个歪斜着的陈旧牌子,上头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字体,端正书写着六个大字——亚坝市金汞矿。
早些年东奔西跑的时候,出于好奇,陈真也和顺子专门去过一些所谓的灵异场所。
只是很快她们就发现,再灵异的地方也架不住小红书的宣传。
毕竟,只要去的人足够多,不管多凶邪的人间炼狱,很快也只会变成下一个“冷门出片打卡胜地”。
而也正因如此,当蒋文清最终将车停在那片厂房前,陈真内心非但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空余思考,晚上到底要做点什么猛男料理,才能叫宋昱无论如何也拍不出半点可爱来。
几人下车,面前是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厂,四处荒草丛生,看样子,留下的相对完整的这一部分连接着九心河旁的水泵还有蓄水池,而铁门早已歪斜,上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据蒋文清说,因为矿产资源枯竭,金汞矿被废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但是,一直到 1992 年,这里其实都还有守矿人看守。
当地都说,惹乎拉沟里的最后一个守矿人是亚坝本地的,然而,就在他驻扎在这里的第三年,他的妻子忽然在沟中失踪了,不知是落进了哪一处的地缝……而在那之后,守矿人因为这件事郁郁而终,从此,就再也没有当地人愿意在这儿守矿了。
如今,时隔二十多年,矿厂的主体建筑虽然还依稀能看出原来的样子,但是因为长期缺乏修缮,早已成了危房,甚至在大门口前就插着一块严正警告,让过往游客不要深入,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作为长跑这条线的司机,蒋文清明显对这一带很熟,停好车后,他驾轻就熟地钻进了大门的缝隙,又道:“来都来了,我带着你们进去走一圈,要拍什么赶紧拍,一旦太阳斜到那边山头下面,这里头就一点光都没了……你们到时不会想呆在里头的。”
几人跟着一起钻了进去,顿时,一股阴湿的寒气扑面而来。
只见,逼仄的厂房里铺满了废弃的牛皮样品袋,有些上头还写了字,而厂房四周破碎的窗户早已被生命力强横的绿植所占领,一楼进不了多少光线,整个空间影影绰绰,似乎四处都藏着人影。
“赶紧拍吧,没多少时间了。”
在蒋文清的提醒下,宋昱举起相机,趁着还有天光,赶紧摇了几个废厂里的大景,而在补细节时,他意外在镜头里看到了几个破旧的方便面袋子,似乎是上一波来这里骑行露营的人留下来的。
追随着这些属于现代文明的垃圾,几人好奇地走到深处,结果却发现,就在废厂一楼的角落里,竟有一道十分隐蔽的楼梯通向二楼。
“看来这里还可以上去。”
陈真向楼上望去,不知为何,二楼比一楼还黑,而破旧的台阶看上去更是摇摇欲坠,前头歪斜地挂着一条警戒线,上头也有和外头一样的牌子,试图阻止好奇心旺盛的外来游客上楼。
跟过来的宋昱见状忍不住说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就这样还敢上去,也不怕给埋在这儿。”
“不奇怪,毕竟,那上头才是传说能见到鬼的地方。”
此时,蒋文清忽然不冷不热插了一句嘴,瞬间便让众人安静下来。
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楼天花板早已脱落的墙皮上有大片的霉斑,乍一看,就像是一只漆黑巨大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向下凝视他们。
“不过,我劝你们还是不要上去。”
沉默半晌,蒋文清沉声道:“我之前就说了,被留在惹乎拉沟里的人会变成怨鬼,一旦撞上了,就会很麻烦。”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据传言,只要心里有秘密,就会被它缠上,而任何不愿意剖出心,将秘密交给惹乎拉尊者的人都会被留在这里,变成怨鬼的一部分,永生永世都在痛苦中煎熬,不得解脱,也永远无法离开……”
第09章 宋昱的眼睛就是尺
半个小时后,几人从老矿厂里出来时,太阳西斜得厉害,加之树木遮蔽,整片旧厂房已经被彻底笼罩在阴影里,连地上的一丝丝光斑都看不见了。
蒋文清淡淡道:“之前有人不信邪,晚上非要住在里头,睡到半夜突发高反,送到医院已经脑水肿,在亚坝住了快一个星期 icu 才有好转……据说这人以前去过很多次西藏,从来没有高反过。”
他说完,宋昱的脸色顿时更差了,而黄杉见状不动声色地插进了两人的对话里,先是让蒋文清去拾点柴火,又对宋昱道:“小宋,看你这黑眼圈都快挂下来了,之后的拍摄都会很辛苦,要不今天早点吃饭,早点睡吧?”
“还是黄姐知道疼我,舍不得让我一直干活。”
不论什么时候,从宋昱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都很好听,而他贴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陈真:“棉花,我们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先给我透个底嘛。”
“这么着急啊?”
陈真心知肚明,他是给昨天的突然袭击搞怕了,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做什么你不都能把我拍得很可爱?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话说得很甜,但陈真内心却像是烧着火。
等着……老子到时给你来个大惊喜,惊掉你脑壳!
陈真火爆脾气上来,心想她就不信宋昱是什么古希腊掌管萌妹滤镜的神,次次都接得住!
她笑得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今天吃鱼吧,鱼肉冻久了会腥气,早点吃掉比较好……宋哥,我们先去河边把鱼处理一下。”
第二次拍摄,陈真要做烤鱼。
在高原上,再好的厨子也逃不过三板斧,烤鸡,烤鱼,烤淀粉肠。
毕竟,海拔高气压低,想要做正常的饭菜有时都得靠高压锅,相较之下,烧烤类的东西不但熟得快,镜头也漂亮,这个道理黄杉和宋昱也是明白的。
只是,陈真选择烤鱼的原因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随着宋昱架好机器,陈真拎着鱼尾巴,手起刀落地在倒映着夕阳的河边刮掉了鱼鳞。
要说陈真杀鱼的本事,从初中就跟着家里老陈练出来了,给根牙签都能闭着眼去内脏和腮,按道理说这几条小毛鱼,在她手下最多也就是三分钟的事。
只是如果真这么做,场面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看?
陈真对此早有打算,也因此,就在刮完鱼鳞的那一刻,她忽然微微一笑,竟是将刀随手一插,选择徒手将那些腥滑的内脏生拉硬拽出来!
不是不能省略步骤吗?不是要当棉花妈妈吗?
陈真恶狠狠地拽着鱼肠,心想今天她就要让他们看看!妈妈到底是怎么杀鱼的!
这些年东奔西跑,陈真早就练就了一身扛得动二十斤背包的力气,个头虽小,但一身肌肉却不是闹着玩的,如今稍微给鱼上点强度,镜头前顿时血肉横飞!
她不傻,既然已经签了那份合同,那她全程唯一能动手脚的,也就只有棉花料理做饭的风格。
毕竟,她是通过了考核的人,一旦表现出更明显的不专业,或者是搞砸饭菜的口味,那黄杉一定会看出端倪,以她的本事,查出自己的底应该不难。
陈真可不想和黄杉撕破脸……思来想去,只能用一些奇技淫巧来和宋昱斗智斗勇了。
不到五分钟,在陈真的暴力摧残下,几条可怜的鱼仔肚子里的货被掏得一干二净,而陈真像是毫不在意手上的狼藉,随手冲了冲便去削了几根木签,大刀阔斧地将鱼捅了对穿,直接拿去石灶边烤了。
此时时间刚过五点,受热的鱼皮在大火下慢慢蜷曲成片,挤出油脂,而孜然混合着辣椒和柠檬,香气扑鼻,很快就让一旁补完特写的摄像两眼放光。
加上先前在金汞厂,宋昱已经忙活了快一小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拍摄结束后,他急不可耐地接过木签,咬了一口酥脆的鱼皮,顿时被烫地连连吸气,却还是坚持含糊不清地同陈真搭话:“棉乎,为什么要用手啊?我看你之前做饭都是用筷子的。”
这小子还真是尽心尽力……为了剪好片子,把之前棉花料理的菜谱都研究透了。
陈真自然也知道,棉花料理过去在视频里杀鱼都是用筷子的,这是李眠的习惯。
她暗自冷哼一声,本来不想回答,却不想余光一瞥,宋昱随口一问竟是惹来了黄杉好奇的视线,而这立刻便让陈真紧张起来。
活这么大,陈真很少对什么人犯怵,然而,从见黄杉的第一面,看到她那根明显是被人切断的断指开始,陈真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善茬,无论如何,在黄杉面前,她都不能造次太过。
无奈之下,陈真只得随口胡扯:“这种小黄鱼肚子里有条血线,用手才弄得干净……再说了,这鱼也不知道冻了多久,我们都在荒郊野外了,万一吃得闹肚子才叫麻烦。”
说话时,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其他几人的反应。
好在,看起来最有生活经验的黄杉甚至连鲫鱼和黄鱼都分不太清,可想而知先前为了工作,恐怕是献祭了所有个人时间,这才能叫陈真囫囵糊弄过去。
入沟第二晚,众人在柴火的噼啪作响声里吃完了晚饭,这一天眼看就要进入尾声。
晚上八点,天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蒋文清说今夜不会下雨,于是,为了增加可以活动的范围,他们在房车外拉起了天幕,又在露营桌上点起了油灯……终于,有了一点露营博主的氛围感。
而陈真一直在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刻。
今夜轮到黄杉洗澡,她余光瞥见女人进了浴室,再一看,蒋文清也按照惯例去河边诵经了,正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陈真不敢耽搁,立刻找到了正在露营桌边导素材的宋昱,笑容满面地在他身边坐下。
虽然不知道这小子这回拍成什么样,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让他给棉花料理涨粉了!
陈真满脑子都是搞砸拍摄的大计,十分自来熟地拉过宋昱的电脑,却意外发现他的桌面是一张和别人的合照。
不难看出,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在医院,白色瓷砖,白色墙壁,就连宋昱身旁的小姑娘身上都还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而她的眉眼和宋昱长得很像,笑眼的弧度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然而可惜的是,从颈子开始,姑娘的身上便有大片烧伤的痕迹,就如同枯萎了一半的花,燃烧了一半的蜡烛,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
小玫瑰
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宋昱解释道:“那是我妹妹宋年,从小就特别臭美,爱拍照,上小学那会儿还和我说呢,要是我去学摄像,她就要去当模特……只可惜,后头我在周宁艺术学院上大学学摄影那会儿,家里煤气爆炸了,虽然我不在家,但是我爸和我妹都在,我爸当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