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社的会首叫岳封,江湖上受人尊敬,庙堂中也有人脉,此前京师无首灭门案里,陈尧咨还让他入开封府衙,请教了关于门客的问题,能得权知开封府的高官如此礼遇,可见影响力。
而会首岳封之下,又有三位副手,其中公孙二娘是唯一的女子。
虽说宋朝女性的地位,不像后世许多人所想的那般低,但一位女性能成为会社的副首领,无疑更不容易,这位公孙氏亦是奇女子,被与前唐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相比,众人敬服,公孙氏在家中排行老大,却为了尊重公孙大娘,自称二娘子,久而久之,大伙儿便称她为公孙二娘。
之前狄湘灵入京拜托的友人便是她,狄进与那位岳会首并未有来往,如今拜托忠义社寻找包拯的下落,也是找的公孙二娘。
迁哥儿去了,很快带回口信:“公子,公孙二娘正要答复你,忠义社派出的人手在京师南郊二十多里外的庞家村,打听到那位庐州包士子的下落,由于其面容黝黑,夜间难辨,当地人记得很清楚,此人路过,已经往京师来了!”
狄进并未惊喜,反倒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关键:“夜间难辨?当地人是在夜里看到包拯的?寻常百姓夜间岂会出门?”
迁哥儿一怔:“这就不知了……”
狄进不再问,看了看天色,还不算晚:“走!我们去见一见这位公孙二娘子!”
忠义社是江湖性质的帮会,但在官方的身份上属于会社,也就是由商人或手工业者组成,共同经营生产和交易的经济组织。
所以忠义社在京师是有门店铺子的,位于第三甜水巷中。
京师的甜水巷共有四条,顾名思义,有甜水井存在的巷子会冠以其名,百姓喝水都在里面打,如今的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都是商业型街区,唯独小甜水巷更偏向于生理问题。
忠义社的铺子自然要正经些,当狄进带着迁哥儿走入时,发现这里还真是一间杂货铺子,什么都卖,生活用品占了大头,或许是省试将近,各地士子云集京师,此时里面还有不少经史子集,科举用品。
狄进甚至还看到了《苏无名传》。
只是封皮与文茂堂的并不一样,看来文茂堂的垄断已经持续不下去了,高仿版本很快在市面上出现流通,毕竟这年头可没有正版之说,哪怕身为著作者的他在京师内颇有名气。
狄进不太在乎这些,而文茂堂已经通过这部传奇话本彻底打开市场,在京师一众大同小异的书铺里脱颖而出,某种意义上,也是另一個传奇。
正欣赏着货品,再根据商铺内客流和购买情况,大致判断是否有盈利的可能,伙计发现了这两位客人的不同寻常,仔细打量了一番狄进后,神色一变,匆匆步入后堂。
“狄解元?”
不多时,一名女子掀开帘布,从后堂走了出来,笑吟吟地行礼:“什么风把解元郎给吹来了?”
这位公孙二娘年近四十,容貌并不算俏丽,只是寻常,却有一股落落大方的气质,话语间更是热情又不过于热络,分寸感拿捏得极佳。
狄进行礼:“公孙二娘!”
公孙二娘笑道:“我与令姐相熟,狄解元便称呼一声二娘子吧!”
狄进微笑:“既如此,二娘子不妨也称我六郎。”
“那我可不客气,沾沾神探解元的才气!”公孙二娘爽朗一笑,颇有几分英气豪迈之色,旋即正色道:“妾身之前答复了那庐州士子的下落,六郎就亲自来此,可是有要事?”
狄进颔首:“那庞家村村民,有言包拯面容黝黑,夜间难辨,所以记得很清楚,这话反倒令我有些疑惑,所言之人莫非在夜间看到了包拯?当时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公孙二娘明白了:“原来如此,请六郎随我来。”
在这位的引路下,狄进和迁哥儿穿过后堂,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大院子前。
就见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石锁,正有一群汉子在把玩石锁,打熬气力,大冬天的依旧热气腾腾,气血旺盛。
这个画风就对了。
公孙二娘看向其中一位精壮汉子,招了招手:“勇哥儿,你过来!”
“二娘子!”那汉子马上丢下石锁走过来,听了公孙二娘讲明情况后,又目光大亮,抱了抱拳:“原来是狄解元,哈哈,解元公办的那个大案子,可为俺们好好出了一口气啊,听说那草菅人命的驸马为了不流放,入宫服侍小皇帝了?”
狄进心想民间传闻真是夸张,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入宫,在家患了病,是阳狂症……就是发癫!”
汉子还真听不懂什么是阳狂症,但发癫都知道,乐不可支,大手一拍:“该啊!那可太该了!”
公孙二娘其实也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完后,又瞪了汉子一眼:“别傻乐,说正事!”
汉子这才收敛快乐,开始说包拯的事:“俺们去打听人时,就问的是江南口音的赶考士子,面容黝黑,异于旁人,别的地方都没人看到,就那庞家村的人,说见过此人,奇怪的是,顺着他们指的路找,也没找到那位庐州士子……”
“这几日可是下雪的……”狄进立刻问道:“庞家村的生活条件如何?今年京师的石炭不便宜,他们那生火取暖方便么?是热情好客的模样么?”
汉子仔细想了想:“不太好吧,那地方挺偏的,离官道太远了,各家各户都挺寒酸,不像是富裕的村落,俺去的时候,敲了几家都没人应声,似是藏在屋里,不愿见人……”
别以为离京师近的一定就繁华,北宋京师汴梁号称百万人口,这所谓的百万,不可能挤在一座远不及长安洛阳的小小城市里,而是要算上城外那些百姓自发的聚集地。
离京师二十多里,并不偏僻,但如果离官道很远,便如孙洪藏身的普济寺,就是个小小的寺庙,香火都没有多少,这庞家村恐怕也是如此。
说了这些,汉子同样意识到什么,脸色严肃起来:“狄解元这么一说,是不太对啊!这庞家村人穷,生火取暖的少,又不好客,前几日风雪很大,躲在屋子里还来不及呢,怎会在夜间瞧见你要寻的那位庐州士子?”
“勇哥儿,伱马上带人,去庞家村仔细搜寻一番!”公孙二娘始终旁听,此时确定自己人犯了错,先是直接下令,周围的汉子马上聚拢过来,听候她调遣。
安排完毕后,公孙二娘再看向狄进,抱拳躬身,语气歉然:“六郎将此事交托,我等却有疏漏,实在亏欠,忠义社定竭尽所能,寻到那位包士子!”
“多谢!”
狄进知道自己和忠义社的关系,并没有到一同前往查探的地步,便抱拳还礼,但又叮嘱道:“二娘子,倘若那庞家村出现了案情的迹象,还望保护好现场,速速通报开封府衙!”
公孙二娘正色:“请放心,若是有血案发生,我们定会保护现场,禀告衙门!”
狄进带着迁哥儿回了家。
而忠义社的办事效率确实高,消息很快传回。
人居然找到了。
庐州士子包拯,正在村中养伤,据说是风雪里迷了路,又遭野兽袭击,扭伤了腿,才没有被忠义社的人当时寻到,所幸后来被村民搭救,搀扶回了村子,一时间行动不便,就住了下来。
不过还有蹊跷。
带队的勇哥儿原本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但发现包拯神色有异,找了机会与之暗中交谈后,立刻派人回来,通报狄进的同时,也去衙门报案。
据包拯所言,庞家村内,疑云重重,有村民接连失踪,故意不报,背后恐怕隐瞒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包拯没事,狄进也放下心,但想到这种诡异村落的氛围,不禁感慨:“包拯既有此言,十之八九又是一起案子,这位定能破案查清真相的,倒是开封府衙,又要忙一忙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包拯:给京师一点小小的死神震撼!
“呼!”
陈尧咨按了按眉心,拿起酒壶,嗅了嗅味道,放了回去。
他好杯中之物,性情中又有几分肆意,因此哪怕被御史弹劾喝酒误事,还是照喝不误。
但最近却是主动戒掉了。
主要是事情着实不少,刚刚忠义社那边又递过来一件案子,京师南郊的庞家村有异,失踪村民故意不报,他们已经看住现场,请开封府衙派人前去。
“也没听说前几任权知开封府的有这么忙啊,莫非是老夫的才华过于出众?”
陈尧咨自我安慰了一番,开口道:“让谢推官过来。”
吕安道入公主府,当着官家的面质问公主,最终找出袁弘靖尸骨的行为,实在是果断,深得陈尧咨赞许,为了保护这位为友出头的下属,近来的事务,陈尧咨尽量不让吕安道出面,免得被使了阴招,而是由另一位推官谢立礼顶上。
谢立礼是进士出身,在地方上已经任了一届节度推官的他,于刑名上也非外行,只不过此人擅于钻营,之前的灭门案他就显然有所回避,查案起来极为消极,让陈尧咨很是不喜。
当然,为官数十年,这种同僚和下属不可避免,最惨的还是上司如此,明明无能还要嫉妒贤能,陈尧咨固然不喜谢立礼为人,但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的。
不多时,仪容极佳,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的谢立礼走入大堂,恭敬行礼:“大府!”
陈尧咨道:“城南郊庞家村有异,多位村民失踪,村中却拒不报案,忠义社的人手已经在村子里,你去查一查吧!”
谢立礼拱手领命:“是!”
走出大堂,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城南的村落,应该不是那些贼子掳的人……”
在京师,寻常的失踪案是不会上报的,吏胥那边接了这样的状子,会很识趣地不报给刑房的主官,不受理,自然就没了压力,也不存在没破的失职。
这和地方上的不作为倒是又有不同,由于一伙贼子的存在和一处众所周知的巢穴,历任开封府衙的官员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装聋作哑。
而那些报官的百姓,有的就永远见不到失踪的亲人了,但那或许还能留一个念想,如果在另一个地方再见到失踪之人,或许更加悲惨……
所以如果是京师里面失踪了人,陈尧咨让自己调查,谢立礼就要怀疑是不是这位大府的故意刁难了,但京师城郊的村落,贼子没必要去掳掠那里的村民,风险还是不大的。
他回到刑房,点了一批亲近好用的人手,看了看外面的天,又让仆从租了一辆带暖炉的舒适马车,这才不紧不慢地带队,出城往南。
“几个村民走丢,小事而已,快去快回吧!”
……
“天降大雪,先到的忠义社和后至的府衙推官,和包拯一起,都被困在那個偏僻的村落里了?”
狄进收到公孙二娘传来的消息,微微怔神,生出一种既视感。
从外人的角度,看一场暴风雪山庄类型的案件,是不是就是这种感受?
公孙策此时也知道了包拯的下落和村子的诡异,反倒不慌了,微微一笑:“仕林毋须紧张,包黑炭既然都到了京师之外,那即便被案子缠上,要不了几日,也会将之解决,然后顺利入京的!”
狄进很想说他是为整座京师感到紧张,颔首道:“那我们就期待希仁兄的发挥了!”
不出公孙策所料,三天不到,公孙二娘那边又传来消息。
人全都出来了,只是有几具是抬着出来的。
狄进和公孙策赶到开封府衙外,恰好看到一群人返回。
走在前面的是十几名吏胥和衙役,神色悲戚,抬着一具棺木;
中间的是几个村民打扮的汉子,只是此时戴着木枷和镣铐,眉宇间颇有几分凶悍之色,脸上又透出惶恐;
走在最后的则是忠义社的人,之前公孙二娘派出的勇哥儿就在其中,这群人也抬着几具尸体,却没有装进棺木那么好的待遇了,就放在木架上,晃晃悠悠地抬过来。
公孙策扫视一遍,再往后面看,片刻后微微一笑,努了努嘴:“那位就是包希仁!”
狄进也注意到了,这群人都已经走入府衙,一位年轻的士子才出现在街道尽头,衣衫朴素,脚步平稳,不像是之前扭伤下不了床的,倒是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没有月牙……”
狄进第一时间观察对方的额头,没有发现月牙印记。
传说中包拯是文曲星下凡,月牙就是星宿转世的印记,拥有着穿梭阴阳的能力,白天坐镇开封府衙断案,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刻,便入阴曹地府做兼职,处置大大小小的阴司案件,所谓“日断阳间夜断阴”。
后世打工人可能会觉得很苦,这是真的零零七了,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古代却体现出百姓的由衷盼望,希望无论是阳间还是阴间,都有包青天这样的好官,为民作主。
当然,后世的愿望可以很美好,进行一些艺术加工,但就当代而言,如果额头上真的凸显出这种印记,那叫异相,别说活到成年科举考进士了,指不定孩童时就要被皇城司秘密处理掉的。
毕竟自从刘邦宣扬异相以来,历朝的天子都会出现此类特制,民间是十分崇信的,真要在额头上印个月牙,就算自己不造反,恐怕也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裹挟着成为反贼。
没有印记,自是一件好事。
至于公孙策的黑炭之称,这位十八岁的包拯,也不是真的像黑人一样,只是相较于周围人群,皮肤明显偏黑。
“包希仁!”
此时公孙策一声喊,眼见包拯抬起头,立刻带着狄进,欣喜地迎了过去:“我来介绍,这是我好友,狄进狄仕林,这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包拯包希仁,别看大家都戏称他为包黑子、包黑炭,确有不俗的智慧,不在我公孙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