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坚定地道:“学生自当竭尽所能,不仅是我,还有公孙明远和包希仁,他们的才华不在学生之下,于此事大有帮助!”
“那公孙明远固然自傲,确有几分才智……”
陈尧咨对于公孙策还是肯定,但对包拯并没有什么了解,闻言有些诧异:“包希仁这几日,都在刑房内翻阅以往的案卷,却是看不出什么特别来,竟能得仕林如此高的评价?”
狄进道:“学生坚信,乞儿帮贼首若能被擒,定有包希仁一份功劳!”
换成别的年轻士子这么说,或许只是好友之间的惺惺相惜,甚至有几分故意抬高的可能,但面前这位不是那样浮夸之人,为人做事都有一股沉稳公正之气,陈尧咨抚须道:“如此甚好,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说着还有些惭愧,本来是开封府衙应做的事情,却要让几位科举士子帮忙,陈尧咨觉得自己身为权知开封府的高官,未免有几分不合格。
但面对如此狡猾的贼人,他确实期待这位名满京师的神探和其友人的发挥,招来书吏吩咐几句,无论要查什么案卷,都全力配合。
狄进谢过,走向刑房。
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包拯埋头在高高的案卷后面,仔细翻看着一份很明显已经有些年头的文书。
狄进到了面前:“希仁!”
包拯又变成了那种思考谜题时木木的模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语速缓慢地道:“仕林,你怎么来了?”
狄进道:“我方才去太一宫后,有了一个重要发现……”
将那位老道士的说辞转述后,包拯的眼睛一亮:“三个游方道士,全部是‘七爷’伪装的身份?此人莫非精通瓦舍里的口技?”
“不!或许不用那么专业……游方道人出现的次数不多,与旁人并未有长时间的接触,只要特意模仿川蜀和江南的口音,炫耀能力,是可以欺瞒过的,但这也说明此人有极强的学习和伪装能力……”
“开封府的官话说得最好,证明此人极有可能就是本地人士,并且贴合原来的身份,才敢让这个身份出现的次数最多……”
“精通酿酒与卜卦,出身富家,酿酒……酿酒……与经营正店的富家有关?”
狄进点头:“开封府境内,只有官府授权的正店,才有酿酒的资格,其他脚店的酒水,都是从正店购买的,此人的酿酒技术如果得自家传,那家中亲人很可能与正店经营有关!”
包拯马上将其他州县的案卷放到一边,专门把开封府辖下各县的案卷搬到面前,从中开始搜查与正店有关的案子。
“我来帮你!”
这次狄进也参与进来,然后就发现,这真的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情。
古代没有后世的信息检索,案卷的记录往往也不合格,全凭吏胥的职业道德,查询资料真的是繁琐枯燥到难以想象。
也就包拯有耐心,一呆就是好几日,从头看到晚,只为了一条并未完全确定的线索。
现在线索看似有了推进,实际上依旧无法确定。
因为和贩卖私盐一样,任何官方禁止的事情都蕴含着暴利,自然也有许多私人作坊偷偷酿酒,七爷的酿酒技术也可能是通过那样的方式学来的。
但如果是私酿,通过官方的渠道,就基本查不到了,他们只有从正店这条线深入。
所幸刚刚陈尧咨有吩咐,狄进毫不客气地将周围的书吏也给调动起来:“劳烦诸位,帮着一起查一查,自大中祥符以来,承办京师正店的商贾之家,是否有获罪流放,或遗失孩童的案子?”
书吏心中不愿,但还是给狄进这个面子:“狄解元客气了!”
众人合力之下,根据新的筛选条件,把案卷梳理了一遍。
等到全部忙完,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得京师正店经营权的商贾之家,并没有我们要寻找的记录……难道是私自酿酒么?那这条线就查不下去了!”
听着包拯喃喃低语,狄进先感谢了那些疲惫的书吏们,然后来到面前:“希仁,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
包拯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案卷,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专心思考。
这次倒是公孙策先回来了,已经吃完晚饭,并且让厨子准备了两人的份:“今日可有收获?”
狄进不急着回答,吃起晚饭,他确实饿了。
包拯则摇了摇头,有些无精打采地坐下来。
公孙策也不问,倒是说起自己这边的情况:“药铺果然是陷阱,那个‘七爷’的命令是先让手下划伤我的脸,然后再要被胁迫的大夫给我下恶药,将我的面容彻底毁了,就算活着,也没法再科举入仕!”
狄进的脸色沉下:“此贼果真恶毒至极!”
包拯变了神色:“我们一定要尽快抓住他!”
公孙策查清楚后,也不免心有余悸:“幸好有铁牛和大壮保护我,这贼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后面还不知要用什么阴狠手段!”
包拯眉宇间涌起怒火:“我觉得调查的方向没有错,我明日再去京师的每家正店,都跑一遍,案卷没有写的,我就亲自找伙计找掌柜问!”
公孙策奇道:“怎么又扯到正店上了?”
狄进放下筷子,将自己在太一宫的收获和开封府衙的调查讲明,总结道:“我们怀疑此人原本的身份与正店有关,但和书吏查了半天案卷,都没有查到开封当地有类似的情况……”
“正店……正店……”公孙策目露沉吟,突然眉头一挑:“仕林你还记得么,我们考完第一场国子监解试,出来后在状元楼用晚膳,遇到一个乞儿帮的贼子,带着私妓闯入?”
狄进道:“当然记得,那贼人也是乞儿帮的,专门瞄准楼内有钱财的士子下手,所幸被明远发现,城外的老巢后来都被端了,损失惨重,贼首恐怕从那时起就嫉恨你了!”
公孙策缓缓地道:“就是这起案子!现在回想一下,乞儿帮这么做,真的明智么?状元楼固然生意红火,但去楼中的士子,不少是为了图个金榜题名的彩头,他们不见得有多少钱财,与其将目标定在这些人身上,为何不去找张家园子踩点呢?在那里用餐的,才是真正的富贵之人!”
狄进若有所思,林小乙初入京师,以索唤的身份光顾了京师的各家正店,对比价格和食物的美味后,确实觉得最红火的张家园子价格实在太高,能去那里用餐的确实非富即贵,如果是这样的话:“莫非这贼首曾经的身份,和状元楼有关联?才会特意选了这家正店,希望它倒霉?”
三人对视,都兴奋起来:“这就好办了!先从状元楼查起!”
……
“掌柜,外面来了三位士子!”
“招待便是,慌个什么?”
“这三位士子不太一般……”
当状元楼的掌柜被伙计所言请了出来,仔细打量了下为首的士子,眼睛陡然一亮:“哎呦,这不是狄解元嘛!贵客,真是贵客!解元公大驾,还不去开一间最雅致的包间?”
狄进知道,这状元楼饭菜一般,售后差劲,唯独迎客时最是热情,淡淡地摆手:“不必了,我们此来,是有要事询问!”
公孙策取出一物,递了过去:“这是开封府衙出具的文书,我们要见一见状元楼的东家!”
掌柜脸色变了:“我们状元楼一贯小心经营,东家绝无违背府衙之事啊!”
公孙策冷冷地道:“不必惊慌,打听一下情况,若是尔等推诿,那反倒会惹上事!”
掌柜看着这个口气很冲的士子,隐隐也认了出来,此人好像之前也帮着衙门抓贼的,确实不好惹,重新堆起笑容:“我家公子出自延津娄氏,说来也巧,前唐名相娄公师德,便是我家的先祖!”
娄师德与狄仁杰同朝为官,还是狄仁杰都敬佩的贤相,掌柜这话就是拉关系。
狄进想到当时郭承寿也是这么说的,太原郭家的祖先郭元振,同样是与狄仁杰同殿为臣,这老祖宗的人脉扯得未免有点广,倒也给予回应:“原来是纳言娄公之后,失敬失敬!既如此,可否让我等见一见娄兄?”
掌柜哪敢直接让东家直接出面,万一真的被神探查出些什么来呢,马上道:“公子不在京师,恐要稍候,不知狄解元可否告知小的,到底是何事,小的好通报……”
狄进淡然一笑:“既然你家公子不在,那等他回来,让他来开封府衙一趟吧!我们走!”
“诶!诶!狄解元!解元公!”
掌柜没想到这位态度温和的解元转瞬就翻脸,赶忙跟上去,但狄进和公孙策的脚步不停,走了出去,倒是个皮肤黑黑的士子落在后面。
掌柜赶忙拖住这位,讨好地道:“这位秀才公,不知尊姓大名?”
黑士子拱手:“在下包拯,字希仁,是公孙明远的同窗。”
掌柜大致明白了,这位十之八九是公孙策的跟班,而公孙策又是狄解元的跟班,看似隔了一层,还是能说上话的,赶忙将黑士子拉到一旁:“我家公子确实不在京师,我等做下人的,哪敢推脱狄解元的事情啊,还望秀才公美言几句!”
包拯摇头:“开封府衙要查的,你们若是不给个答案,我岂敢多言?”
掌柜苦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事?”
包拯慢吞吞地道:“说来也有些时日了,你们娄家当年出过一件事吧,没有报官留案的那件……”
掌柜先是愣住,然后仔细想了想,面色突变:“九公子的绑架案?人没回来……我们也没敢责怪衙门啊……怎的现在又来问了?”
……
片刻后,包拯走出状元楼,与等候在外面的狄进和公孙策会合,低声道:“十六年前,娄家的九公子娄彦先,遭无忧洞的贼子绑架,娄家给了赎金,人却没回来,这个小公子天资聪慧,看什么都一学就会,并且是能接触到酿酒和道术的!”
“被绑架时,娄彦先十二岁,如果没有被无忧洞的贼子害死,而是活到现在……”
“此人很可能就是‘七爷’!”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无论过程正义,还是结果正义,先要有正义!
“大中祥符三年,娄家绑架案,确实没有案卷,只能找年老的吏胥回忆了……”
府衙正堂,陈尧咨缓缓地道:“依你们所言,此人有可能是那‘七爷’,当年被绑架的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贼子的首领?”
这其实并不罕见,无忧洞里面的许多贼子,就是小时候被掳进去的孩童,在那样的环境下被完全扭曲了人格,从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然后不断地恶性循环,让这个京师的毒瘤越来越大。
公孙策率先道:“十二岁的年龄已经不小,早就懂事,如果‘七爷’真是被绑架的娄彦先,他肯定受不了那暗无天日的老鼠洞,一有机会就会钻出来……”
包拯沉声道:“庞家村是据点,村民是伪装,但心腹手下都清楚,他不会太自在;游方道人是来日发达的铺垫,不能频繁出现,也是带着强烈目的扮演的;此人肯定还会有不为人知的身份,以另一种面貌光明正大地走在京师的街头,享受食物与生活!”
公孙策精神大振:“我们得好好问一问娄家,将这位小公子当年的习惯打听到,他喜欢哪家正店的食物,喜欢哪家铺子的货品,喜欢京师哪条街道的景致,都要问清楚!”
包拯有些担忧:“不过娄家人一旦知道,自家的公子没死,反倒成了无忧洞里的贼首,绝对会百般抵赖,不愿配合,需要防备他们含糊其辞,甚至故意扯谎……”
公孙策掷地有声:“无忧洞害了多少人,此时是抓捕贼首的最好时机,娄家若是因为顾及名声而不配合,那将来更会遭万人唾骂,他们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包拯颔首:“是该如此!由不得他们不说!”
陈尧咨见两人聊得火热,有些欣赏的同时,又有些无奈:“你们可有证据,证明娄家曾经丢失的公子,现在成了无忧洞内乞儿的头领?”
公孙策皱眉:“这……除非抓到了那个‘七爷’,否则又怎会有实证呢?”
包拯道:“两者间必有联系,这么多条件符合,不会是巧合……”
陈尧咨同样希望那個贼子的身份真被识破,那样距离抓捕无疑近了一大步,却知道此言说服不了其他人。
这两个年轻人确实聪慧,但于政务上还是太天真,完全是一腔热血,他看向沉默的狄进:“仕林以为呢?”
狄进思索完毕,反问出一个问题:“娄家真的不知道娄彦先的处境么?”
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愣了愣。
包拯和公孙策稍作沉吟,觉得不太可能:“娄家如果不知,那还是遗失了家中子嗣的受害者,倘若知道,就是同流合污!娄家也是当地大族,何必与乞儿帮合作?”
陈尧咨则从大族的角度考虑问题:“娄家肯定是不愿意与乞儿帮、无忧洞扯上任何关联的,但如果那丐首真是娄彦先,此人与娄家的血脉关系,是斩不断的事实,在已经改变不了的情况下,大族或许会选择默许。”
狄进道:“如果娄家只是受害者,那在毫无证据下,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倘若娄家早就是知情者,那态度就不光是不愿意了,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阻挠衙门抓人!”
陈尧咨马上安排精干衙役:“你们去往状元楼外,盯住娄家上下动向。”
狄进低声提议:“大府,不如让忠义社的成员也盯一下贼人?”
陈尧咨知道,这是不放心衙役的能力,实际上他也不放心,但作为京师衙门,不能依靠江湖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