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内似乎传来一些动静,隐隐有叫声,似乎是官家的,不仅别的内侍和宫婢,就连张茂则都望了过去,面色微变。
官家更是不会大喊大叫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里面的声音很快小了下去,隐约又有泣声传出。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连课程都错过的官家,才和太妃一起走出,虚扶着太妃上了辇后,沉声道:“我要去散散心,你们都别跟来了!”
宫中的仆婢都是极具眼力劲的,眼见官家眼眶通红,明显哭过,哪里还敢跟随,恨不得脚下在地里生了根,齐齐应道:“是!”
唯独张茂则真的担心赵祯的安危,鼓起勇气:“官家,请让小人跟着吧!”
赵祯没有理会,只是往前走去,一路上有些失魂落魄,口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大娘娘不是……大娘娘不是我的亲娘……我不孝……不孝……”
张茂则默不作声地跟随,起初莫名其妙,但听着听着,随着赵祯念叨的越来越多,也陡然意识到是什么事情。
太后并非官家的生母,这个在宫中不是秘密,年长些的宫人都知道,但没有人敢在私下里嚼舌根,不然江都知的皇城司对付不了外人,却是完全能让一个宫人悄无声息消失的。
不过乱传固然不会,但终究不能完全制止人的八卦心理,所以就连年纪轻轻的张茂则都有所耳闻,只是同样不敢有半个字的泄露,这倒不是不忠心,而是泄露出去,对于官家来说并非好事。
可现在,官家自己知道了。
张茂则虽然清楚,轮不到自己操心,可还是有些担心官家与太后之间的关系。
亲生母子之间,往往还会产生矛盾,出现争吵,不过很快也会放下,记恨彼此一辈子的不是绝对没有,但终究是极少数。
可养母养子之间就不一样了,矛盾争吵同样不可避免,由此怀恨在心,翻脸相向的都不少,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就会考虑一个问题: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到底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才会如此如此……
一旦这么想了,那之前培养出来的感情,也就荡然无存了,好事记不起,光记着坏事。
赵祯性情温善,或许也正是被杨太妃养大的原因,他是不记人仇,反倒会记得好的。
但问题是,赵祯不知自己是养子,一直以为刘娥就是亲生母亲,这份冲击无疑更大,刚刚真的和杨太妃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此时的眼睛还是红的。
茫无目的走了一段,赵祯陡然停下了脚步,声音大了起来:“我以前不孝!现在不能再不孝!我要把……把姐姐接回来!”
张茂则愣住,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官家对亲生母亲的称呼。
正如唐朝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哥哥,宋朝皇子皇女称呼也有个很奇特的地方,他们叫父亲倒是“爹爹”,称嫡母为“孃孃”,称呼位为嫔御的生母叫“姐姐”。
赵祯现在这么说,就是依旧认刘娥为自己的大娘娘,杨太妃当然还是小娘娘,但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李顺容,便拿出皇子称呼生母妃嫔的称呼,叫李顺容“姐姐”。
一人三个娘,张茂则对此也有些懵,唯有恪守本份,不敢作丝毫评价。
却听赵祯又急急地道:“有人要害姐姐,必须要将贼人尽快抓住,茂则,我要抓贼,该怎么办?”
张茂则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名,却没有立刻说出,此事实在太敏感。
“我知道怎么办了!”
赵祯同样想到了那个值得信赖的人:“别人查案,我不放心,更不相信……我只相信一个人!”
……
老桥巷家中。
狄进在后院漫步。
这几日,他没有再看书备考了。
或者说,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备考。
毕竟接下来很可能面临的这一起案子,正涉及殿试的两位主考官,执政太后和当今天子。
“娄彦先竟然成了此事的导火索,他背后的是江湖势力……乞儿帮丐首?无忧洞盗门?亦或是庙堂臣子……娄家?娄家背后的庇护者?”
“不希望被刘娥压制的官员有很多,但最恨不得刘娥倒台的,首推八大王赵元俨,而据姐传来的消息,赵元俨的王府之中,这几个月都有宫中的仆妇进出,应该是刘娥趁着无首灭门案的真相,对其做了什么,因此导致了赵元俨的绝地反扑么?”
“陈公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不会将我牵扯进去,不过我在刑名方面声名已盛,总有牵扯的可能,如果这件案子由我来查,该如何切入呢?是从道出这件事的娄彦先开始查,还是直接针对嫌疑最大的赵元俨?”
正思索着,林小乙轻手轻脚地到了身后,禀告道:“公子,张内官直接在门外拜访,没有拜帖,似有急事!”
狄进眉头微扬,从容地停下脚步:“请他进来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德明:我居然会落到狄仕林手上?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张茂则来访的目的,不出所料,与案子有关。
听到赵祯希望他查明生母要遭人谋害的真相,狄进没有急着答复,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官家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张茂则答道:“是杨太妃告知官家的。”
“杨太妃?”狄进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但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佩服起那位太后的手段来,暗暗地道:“让杨太妃出面,真是妙啊!”
狄进并不知宫内的具体情况,但很清楚,如果这起案子真是有人设计要对付刘娥,那么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捅到赵祯那边,促使这個还未执政的皇帝,与执政国朝的太后反目。
比如某个宫人“不经意间”将这件事泄露,引得小皇帝勃然大怒,怒气冲冲地去找太后评理,几乎闹翻,又让贴身内侍张茂则出宫,来让自己为其查案。
这无疑是最坏的发展。
而为了防备发生这种情况发生,如果是刘娥先一步对赵祯挑明,其实也有后患,毕竟利益相关,难免引人心生疑虑,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想要将它消去,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刘娥让杨太妃出面,赵祯跟杨太妃最亲,最能接受对方的话语,受到的冲击性最小,同时由于未和刘娥直接对峙,也不太会往那方面想,现在满脑子都是记挂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如何了,由此才让张茂则拜托自己查案。
这无疑是相对最好的发展。
不过即便如此,狄进仍然问道:“官家是否向太后说明此事?”
张茂则心中发苦,他其实劝说了赵祯,该让太后知道,但官家罕见地犯了倔:“没有……”
狄进微微点头:“我知道了,请中贵人回宫禀明官家,此案我会调查的!”
这对于赵祯来说无疑是好消息,但张茂则心头微沉,低声道:“狄省元,此案不比其他,请千万慎重……”
作为内官,能说出这一句话,已经是冒着得罪主人的天大风险,狄进心头一暖:“多谢!我明白!”
张茂则这才行礼退出。
狄进静立片刻,将之前的思绪理清楚,开口道:“小乙,去将朱儿唤来!”
脸颊依旧圆润的朱儿很快走入书房,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我马上就开始减了……”
狄进道:“不急,随我去一趟开封府衙吧,你当时经历的那些,终于要正式录入案卷了。”
“啊?”女贼最怕进官府,朱儿脸色微变,但突然想到,她现在胖这样了,谁还知道当年那些额外犯的事,又镇定下来:“行!那走吧!”
狄进又对着迁哥儿吩咐了几句,带着朱儿,朝开封府衙而去。
府衙门口都认得他,纷纷行礼,恭贺高中省元,自然不会有任何阻拦,但还未抵达刑房,吕安道就迅速来到面前,低声道:“仕林,你来做甚?”
狄进道:“我听说那乞儿帮的贼子交代了一件事?”
吕安道勃然变色:“快回去!此事万万不可参与!”
如今开封府衙知道内情的人,走路头都战战兢兢,生怕牵扯到这泼天祸事中,判官王博洋恨不得一病不起,判官朱昌别看太后党之前叫得欢,真正要查案了马上也推得一干二净,那个没人应差遣的推官,如今成了府衙上下最羡慕的职位,瞧瞧人家多机智,避开一个大坑。
现在狄进居然主动跳进来,吕安道直接扯住他的衣袖,就往外拉。
狄进拍了拍吕安道的手背:“多谢安道兄的关切,不过我并非是现在要参与其中,而是早就与此有关了!”
别说吕安道震惊莫名,当来到屋中,陈尧咨听闻后,都觉得不可思议:“此案你早就知道?”
狄进道:“大府应知,我是得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公衍举荐,寄应开封府的,实际上杜公举荐我,不仅是因为学识,还因为地方上发生一起案件,与京师有关,便让我通过应试的便利,早早前来京城,方便调查……朱儿,你来说吧!”
跟在狄进身后的朱儿上前禀告。
陈尧咨聆听了一遍陈述,询问了几个问题,抚须道:“老夫久闻杜世昌以善于治狱闻名,更有勇毅担当,此事发生在并州时,能有这么一位提刑官在任,是你们的福分啊!”
杜衍官声极佳,在各地审理冤假错案的功绩朝堂都看在眼中,历史上就在明年,刘娥派遣臣子安抚地方,当臣子回归时,刘娥首先询问杜衍是否安康,并感叹我听说这个人很久了,这是执政太后对于地方官员的极大肯定。
所以别的提刑官,陈尧咨可能并未了解,顶多大致听过对方是哪一科进士,但杜衍的声名确实可以作为一个保证,但又衍生出新的问题:“如此说来,你早有人证,为何至今才说?”
狄进道:“案情蹊跷,关系国本,我担心此事贸然揭开,被有心之人利用,反倒不利于查明真相,便暗暗查探,没有声张。”
“原来如此!”
陈尧咨发出由衷的感慨:“有杜世昌不畏前程,又有狄仕林潜心调查,如此大祸,能消弭于无形,不让贼子阴谋得逞,当真是我国朝之幸啊!”
换成另一个人,有机会保护天子的生母,这是多大的恩惠,还不眼巴巴地扑上去,非得把这起案子查得人尽皆知不可,很难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如此沉得住气,面对这么好的机会竟毫不动心!
但眼前这位连破大案的同时,还能连中解元省元,陈尧咨倒也理解,如此才华,岂愿凭幸进之功上位?
“危机还没有消弭!内官张茂则此前登门,官家如今很是担忧……”
狄进沉声道:“我原本只是有所疑虑,如今倒是越来越肯定,此案幕后还有推动者,娄彦先会交代出这等口供,并非巧合,是有意为之!还请大府允我一同调查此案,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好!”
陈尧咨点点头,心头莫名的一松,有了这位,比起麾下两位判官要可靠太多,十分干脆地道:“仕林,伱一来,老夫就感觉轻松多了!”
狄进行礼,没有半分自傲。
陈尧咨目光微动,却笑了笑:“走!老夫带你去见一人!”
两人往府衙后院走去。
这里原本是府衙官员休息的院落,其中一间却有衙役看守,屋内则是坐立难安,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江德明。
刘娥不仅撤了他勾当皇城司之职,还让他跟着陈尧咨出宫,前来配合调查此案,连一句吩咐都没来得及传给心腹,直接就被带到府衙来了,江德明完全能够想象,此时的内省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包括贾显纯在内,手下那几个心腹,都不是独当一面的角色,根本撑不起皇城司的门面,更别提整个内省,如今指不定副都知阎文应,甚至勾当御药院的任守忠,都跳出来争夺自己留下的权力空白了……
“我得回宫!尽快回宫!不然一切就完了!”
口中喃喃低语的江德明,不断朝外张望,终于见得陈尧咨出现,顿时快步上前,一躬到底:“陈直阁!老奴愿意配合查案,还望陈直阁还老奴清白啊!”
陈尧咨冷冷地看着对方,文臣天生不喜欢宦官,因为历史上有太多宦官干政,祸乱朝纲的例子,而眼前这个老内官固然权力没有那么大,却也绝不是良善之辈,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恶事,所以此次已是打定主意,要让此人再也不能作威作福。
既然准备废了对方的权力,这就是相对容易的一环,陈尧咨准备让狄进由此入手,侧过身子,介绍道:“江都知,这位是今科省元狄进狄仕林,此案的调查,他也将参与,你要自澄清白,便与他言明吧!”
“狄仕林……”
江德明这才发现,跟在这位高官身后的,还有一位相貌俊朗,气质沉凝的年轻士子,面色数度变化,最终绽出讨好的笑容:“哎呦,原来是狄省魁,老奴久仰大名了啊!”
狄进平和地回应:“江都知。”
双方有过好几次暗中的交手,至今却是第一次见面。
相比起江德明暗害狄进不成,不得不偃旗息鼓,狄进从来没有把皇城司过多地放在眼中。
又不是和明朝的东厂、锦衣卫斗,那是皇权的绝对延伸,能斗得过是大有本事的,在宋朝和皇城司斗得你来我往,只能说明层次很低,自己没什么本事。
不过现在,这江德明居然落到自己手里,狄进也确实没想到,只能说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