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荣道:“在!不过挺奇怪的,他三年前就突然被王爷任命为管事,权力不小,大伙儿都巴结着,但自从太后命荣婆婆给王爷喂药后,就见不到他在府上了,倒是有时还会进出王爷的院子,小的前几日还看过一回!”
“记录在案!”
狄进点了点头,等待书吏写完后,又对着王荣道:“你仔细描述孙允宗的形貌特征,回去等待,只要真正的恶徒落网,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王荣萌生出一些希望:“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待得这位被带出去,狄进抬起手,示意书吏接下来的不必记录,这才转向鲁方:“你觉得这个孙允宗是谁?”
鲁方明明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说话了,但此刻实在忍不住,冷冷地道:“不就是个得了宠幸的下人么?有什么稀奇?”
“我方才说你愚蠢,是审问时必然的激将,你不必特意扮蠢,身为丐首,又是从最底层的乞儿脱颖而出,你还是有头脑的。”
狄进淡淡地道:“王荣是王府下人,京师无首灭门案的真相,八大王身边肯定不敢乱传,以致于他没有多少了解,你那段时日还是刑案孔目,难道不会做半分联想?”
鲁方也知道瞒不过眼前之人,干脆道:“你不就是想说,大夫孙洪,替贵人养的那些子女中,也有八大王在外养的私生子,本以为那些私生子女都死光了,竟还留了这孙允宗么?”
狄进微微点头:“根据当年的案录,孙洪有六子七女,然真要在此事动手脚,提前把自己的儿子接回去,并不困难。定王府上的男丁连连夭折,如今八大王麾下能撑住门面的嫡子很少,让外室之子入府,于他而言,不仅是一个保证血脉延续的手段,还能得到一位绝对信得过的手下,此乃一举两得……”
鲁方哼了一声:“这又如何?”
狄进道:“如今案情的真相已经逐渐清晰,定王府显然参与到了谋害官家生母的大案中,或许不是直接凶手,但也清楚真相,却隐而不报,反倒希望府衙怀疑自己,再在关键时刻予以推翻,自证清白,混淆以前的罪孽,籍此洗脱骂名!”
“这既是一起污蔑案,又是一起自污案!”
“但自污并不容易,分寸要把握得很好,揭发的人选尤其重要,得有一定的份量,能够引起高层的重视,又要身份合理,让人相信确实有机会接触到这等秘闻。”
“娄彦先其实并不合格,他的身份太低了,但别人不会愿意充当这种‘死士’,所以只能是这位被开封府衙抓获的丐首来执行,原本临时改口的证人也是娄彦先,只不过你意外被抓,现在由你代替娄彦先完成这个计划!”
类似的话语之前对娄彦先说过,但此时狄进的语气更加斩钉截铁,犹如洞若观火,一切了如指掌,鲁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狄进接着道:“这条线大致捋清楚了,那么八大王又是如何将他的需要,传给你们的呢?”
“结合娄彦先被抓后,延津娄家的安定,难道定王府本身就是延津娄家的后台?甚至是乞儿帮的后台?我原本怀疑过,但考虑到定王府近来自顾不暇,庇护娄家的可能性并不大,与乞儿帮真要有密切的牵连,反倒会刻意避嫌……”
“而如果八大王不是庇护者,那么你们奔走设计,为他洗去恶名,这位王爷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以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存在着另外一股隐藏的势力,联络着乞儿帮、延津娄家、定王府,利用着各方的弱点,搅弄风云,唯恐国朝不乱,以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果真的存在,这股势力与各方联络时,就会有一位联络人,我需要抓到至少一人,才能证明推测不仅仅是推测。”
“可惜,你并不是乞儿帮的联络人!联络人不会亲自入局!”
鲁方勃然大怒,却无法反驳。
自己确实不是,乞儿帮的联络人是卢管事,那位大爷最倚重的亲信,虽然不是丐首,地位却犹在剩下的六名丐首之上。
而狄进紧接着道:“我怀疑,孙允宗就是定王府一方的联络人!”
“八大王病重喂药,不可能出府,正妻与嫡子过于显眼,不敢频繁出入府邸,这等大事交予下人又不放心,那么除了外室子孙允宗外,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呢?”
“现在通过王荣,知道了孙允宗的存在,一旦将其擒获,便能打开关键的突破口,这位王府仆佣,倒是立了不小的功劳!”
王荣立没立功不知道,倒是鲁方和王荣一样,近乎崩溃了。
因为狄进打量着他,摆了摆手,无所谓地道:“如今看来,你这位丐首,也不过是旁人计划里的一环,根本上不得台面……这个人已经没用了,把他带下去,丢进牢房吧!”
最后一句是对狱卒说的,狱卒立刻领命上前,左右架起鲁方,就往外拖去。
“我怎么没用?我怎么没用?”
鲁方嘶吼起来,审着审着,他堂堂丐首,竟然还不如一个王府下人受人重视,让他彻底破防了,憋了许久的话语喷薄而出:“狄进,我就告诉你了,京师除了忠义社、乞儿帮和盗门,是有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势力,那又怎样!我乞儿帮的大爷就是其中一员,二十年多前,我们乞儿帮本不是这样的,是大爷的到来,让我们由一盘散沙的亡命徒,变为了丐首统领的强大帮派!我们丐首一个个都从无忧洞里出来,自由自在地活在京师里!”
说到这里,鲁方哈哈狂笑:“你根本想不到他们有多大的能耐!你也不过是抓了我和七弟而已,你以为自己赢了么,早呢,还早呢,你根本斗不过他们的,你甚至不可能知道我们大爷是谁!”
狄进结合雷家传来的消息,语气平和地开口:“那我就猜一猜吧。”
“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与辽帝亲率大军南下,逼至澶州,距离京师不过两百多里,但最终受挫于城下,被迫与国朝签订澶渊之盟!”
“你说二十多年前,是‘大爷’的出现,改变了乞儿帮的格局,也让你们这群丐首纷纷有了改头换面的机会,那恰恰是辽人入侵前后……”
“你们乞儿帮的‘大爷’,莫非是那时潜入京师的辽人?”
鲁方的笑声再度戛然而止,身躯剧烈地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
第一百八十六章 狄仁杰也让武则天这么烦恼过吗?
“荣婆婆被犯人指认……有江都知供词……她被带入开封府衙问话……”
寝殿之中,当宫妇心惊胆战地禀告完毕,刘娥沉默下去,半晌后挥了挥手。
宫妇如蒙大赦地退下,这回换成寝殿里的其他宫婢如履薄冰。
江德明和荣婆婆在宫内的地位,说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或许有些夸张,但也是绝对的心腹,没想到如今接连进了开封府衙,还供出不得了的事情。
哪怕不用揣测圣人的心思,都知道接下来必定是雷霆震怒。
然而刘娥并没有发怒。
或者说她表面上没有发怒,只是拿起台上的梳子:“将俞司饰唤来。”
宫婢应声:“是!”
不多时,司饰司的俞姓女官就匆匆到了殿外,从她飞速起伏的胸膛来看,一路上恐怕是飞奔过来的,但临到了殿前,又赶忙平复呼吸,整理仪态,迈着端庄的步子,到了刘娥面前:“圣人!”
刘娥将梳子递了过去。
俞司饰赶忙接过,强忍欢喜,开始帮这位太后梳头。
宫内有尚服、尚药、尚酝、尚辇、尚食诸局,每一局下又分有各司,比如尚服局下,就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每司再有两名女官主管。
俞司饰就是主管司饰司的女官,她还有一个本事,擅长以导引术梳发,早在先帝还在时,宫中的多位嫔妃都喜欢让她来梳头。
只可惜,当时就大权在握的皇后刘娥,却根本轮不到她来梳头,因为有荣婆婆贴身伺候着。
现在不见荣婆婆,莫非自己的机会来了?
俞司饰并不知道,自己一上手,刘娥就觉得不适。
技巧是一方面,关键的还是熟悉。
但刘娥不发一言,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因为她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身边的人绝不能贪图舒适,给予她们借着自己的权势作威作福,最终反倒来损害自己权势的机会。
江德明参与到了这件事中,刘娥已经早有预料,毕竟那一日,这个老物哭嚎时的表现就很不对劲,但刘娥真的没想到,荣婆婆竟然是罪魁祸首。
可当答案呈到面前,刘娥转念一想,就明白绝对没有冤枉了这个服侍了二十年,最熟悉自己习惯,如臂使指的婢女。
原因很简单,荣氏性情偏执,李氏性情懦弱,当年先帝宠幸她的婢女,刘娥就特意让李氏侍寝。
果不其然,李氏后来即便怀孕生子,也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荣氏则不同,她没有孩子时,是绝不敢有丝毫忤逆的,但有了孩子后,就不好说了,所以刘娥根本不会给荣氏上先帝床的机会。
至于后来荣氏对李氏的刁难打压,刘娥也看在眼中,如果李氏受不了,她就会将荣氏解决,以宽慰李氏之心,毕竟自己抢了对方的儿子,总要给予些安抚。
倒是李氏逆来顺受,刘娥就更放心了,结果还是埋下祸患,放纵了荣氏的骄狂之心,居然敢假传自己的意思,让江德明去谋害李氏。
一個被打发出去守陵的女子都容不下,这个蠢出生天的劣物,不知死活也就罢了,还害了自己!
“呵!老身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刘娥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对于俞司饰来说,越梳则越是发慌,这位圣人直坐着,目光落在面前镜中,淡淡地凝视着自己,也不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她也不是第一次给人梳头,总能从对方的表情里得知反馈,改变手法,没想到根本难以窥知面前之人的半点心思,起初还直愣愣地盯着,后面猛地醒悟,吓得赶忙垂下头去,将视线聚集在发丝上。
直至头发梳好,刘娥才淡然道:“下去吧!”
俞司饰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背后都湿透了,也不知是一路上跑的,还是梳头吓的。
刘娥虽然不适应,但也觉得这位的导引术是有些效用的,经过刚刚的梳头,思绪似乎愈发清明了起来,知道现在的局面,杨太妃出面也无用,开口问道:“李顺容安置好了吗?”
宫妇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亲自安置的,已在福宁殿住下了。”
虽然那位是官家的亲生母亲,但这般所为也过于明显,宫妇觉得,太后会很不高兴。
然而刘娥面容如常,不仅没有半点吃味,反倒即刻下令:“福宁殿的一应用度,按照老身的仪制来置办,有半点怠慢的宫人,一律严加责罚!”
宫妇愕然,却又赶忙应下:“是!”
刘娥道:“去将阎文应唤来。”
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阎文应,很快迈着小碎步,走入殿内:“老奴拜见圣人!”
刘娥直接问道:“人寻到了么?”
阎文应的声调微扬:“托圣人的宏福,人已寻到!”
刘娥扫了一眼他眉宇间的疲态,知道自己交托下去任务后,此人恐怕日夜不停地办理,点了点头:“如何?”
阎文应知道这不是关心自己,而是问寻找到的那个人过的如何,却不太好回答,因为不知道圣人是希望这个人过得惨一些呢,还是好一些呢,眼珠转了转,干脆如实地道:“此人姓李,名用和,正在京师,以凿纸钱为业。”
刘娥目光微凝:“李用和……凿纸钱……”
在古代,但凡与丧葬搭上关系的,基本都是卑贱的职业,仵作是其一,凿纸钱也是为世人所鄙的贱业。
而此番所要寻找的李用和不是别人,正是李顺容的亲弟弟。
没办法,对于刘娥来说,荣婆婆与江德明合谋要谋害官家生母,已经是一个足以致命的巨大打击,好死不死的,李顺容还在这个关头回宫了。
实际上,当生母的事情瞒不住后,刘娥就知道,李顺容迟早会回来的。
别说官家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在永定陵艰苦生活,国朝的一个孝字,也不容许天子这样对待自己的生母,以前假装不知道的朝臣,都会纷纷上奏,请求让那位回来的。
不过刘娥很不希望,对方这么快回来。
一方面,她要将此次谋害亲母的风波完全平息下去,不给自己的政敌,任何借机发挥的余地;
另一方面,她免去了江德明勾当皇城司的权力后,马上让副都知阎文应接替,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李顺容流落在民间的亲人。
她记得,这位曾经的贴身婢女家中,是有个弟弟来的。
实际上,刘娥当年就想要从亲人入手,李顺容性格懦弱,绝对争不过自己,但人都不能逼急,给她弟弟一些赏赐,将其安抚,是惠而不费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不过先帝走得早了些,再加上驾崩后丁谓夺权,朝堂争斗,刘娥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将李顺容打发去守陵,这件事就耽搁下来,一直到如今。
刘娥不知李顺容这些年的性情有没有变化,在守陵的环境里有没有积攒怨气与不甘,回到宫中,会不会让官家在亲生母亲与严厉养母之间选……
无论担忧是否成真,她已经开始准备化解的手段,比如这个京师里操持贱业为生的李用和,将一跃成为国朝首屈一指的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