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另一位嫌疑人,杨家将第三代,杨文才了。
但最后一人,却不像是外戚郭承寿,而是一位仆从打扮的老者,静静立着,面无表情。
狄进打量之际,有人不耐烦了,喊道:“潘县尉,你到底在等什么?”
潘承炬淡淡地道:“仵作还在里面验尸,此案的关键,就在这下毒的药物上,你们若愿意等候,就不要聒噪,若是不愿,除了他们三位外,尽管离开!”
一听仵作之名,众人露出嫌恶之色,有的还下意识退出几步。
狄进暗叹,仵作这個行业,不论古今,都很受歧视。
古代不必说了,对于死亡的畏惧,让仵作成为最“晦气”的行业,老百姓的观念里,孩子就算再穷,也不能入仵作行,跟死者为伴,所以仵作多为继承,由家中长辈传给晚辈技艺,世世代代干这个。
由此可见,宋慈创作出《洗冤录》,是多么不容易,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而现代又有一个普遍误解,认为殡仪馆的工作薪资很高,赚钱极多,所以才有人愿意干,但无论是法医,还是殡葬类的相关工作,待遇其实都不算高,还有着强烈的人情忌讳,综合来说,按照利益衡量,完全是得不偿失。
“为死者说话,告慰生者的职业,不该如此啊!”
狄进心里想着,依旧耐心等待,雷婷婷却等不了了,尤其是发现胖胖的哥哥雷澄站在屋外,脸上难堪得都要哭出的模样,高声开口道:“仵作正在验尸,我们理应等待,可潘县尉如何在此之前,就分辨出了三位嫌疑人,难道不该解释一下么?”
“原来是雷家小娘子!”
潘承炬的目光望了过来,发现狄进、狄湘灵和雷家人站在一块,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也罢,本官就解释一番!先问一个问题,郝监院的身体如何,可是魁梧健硕之辈?”
众学子面面相觑,几名讲师先生则默然不语。
潘承炬似乎早知道他们不会回答,自顾自地接上:“答案是否定的,刚刚仵作已经有了基本判断,尸格有言,死者体虚,乃膏人之态……”
《说文解字》中有言,“凝者曰脂,释者曰膏”,凝聚在一起的肥肉叫脂,松软的肥肉叫膏,膏人之态,讲白了就是身上的肥肉松松垮垮。
这话一出,大家都很尴尬,毕竟议论一个人胖瘦,本就不甚礼貌,更何况还是一个死者。
“实际上弄清楚这点,此案的凶手特征,就已经暴露了!”
潘承炬见众人一片沉默,嘴角微扬,带着一丝悄悄的小得意,开始讲解:“但凡行凶,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激情杀人,起初并无杀心,在双方言语或肢体冲突的过程中,心绪翻腾,暴怒之下,愤起杀人;一是预谋杀人,恶念久蓄,处心积虑,害人性命。”
“杀害郝监院的凶手,本该是激情杀人,因为郝监院是希望能和对方谈一谈的,站在这位有德长者的角度上,至少那个学子犯的错误,还有挽救的机会,或许双方见面后,那学子无悔改之意,反倒是恼羞成怒,一错再错……”
“但郝监院身亡的方式,却明确否定了这种可能!中毒身亡,定然事先早有准备,不会临时起意!”
听到这里,狄进都对这位有些刮目相看。
可以啊!
这番划分,在后世不算什么,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哪怕不是刑侦专业,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但古代如此清晰的剖析,就着实了不得。
潘承炬顿了顿,欣赏着众人的惊叹,却也还是主动承认:“此乃我昔日在书院进学时,听得一位同窗所言,对此深以为然,并非独创。”
狄进恍然,目光又为之一动。
潘承炬是南方口音,又确实有几把刷子,难道他口中的同窗,是那个隔空导致书院爆发杀人案的男人?
潘承炬接着道:“激情杀人的凶器,往往出自于现场,举起重物砸向头颅,用绳索将人勒死,亦或是拿起尖刺物,刺入要害……怒火攻心之下,身边抓到什么用什么,容不得选择,而毒药显然不在其列。”
“凶手十分歹毒,郝监院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恐怕就起了杀心,可诸位不妨想一想,既然是预谋杀人,为什么选下毒这种方式呢?”
一片安静后,有学子开口道:“下毒手段隐秘,难以防备?”
潘承炬道:“确实有这样的优点,但将毒下在茶碗之中,整个过程其实充满着不确定,夜间会面本就隐秘,时间拉长,更平增风险。”
又有人道:“或是心中有愧,不愿直接动手?”
潘承炬道:“这就无法解释毒药的来源,难道随身携带着毒药?”
无人询问了。
你倒是说啊!
潘承炬卖够了关子,这才悠然道:“下毒往往是弱者对强者的偷袭,占据着有心算无心的优势,此案的凶手,却是年轻的学子,对付年迈的监院……”
这已经是明示,终于有人道:“县尉之意,是这个凶手很体弱?”
“不错,一个身体瘦弱的学子,冬日夜间拜访,郝监院是谆谆长者,才会为他煮一碗茶汤暖暖身子,不料对方却卑鄙地利用这点,将毒下在茶碗里面……”
潘承炬背负双手,淡淡地道:“雷澄、杨文才、郭承寿,晋阳书院最近一次骑射课,唯有你们三人不合格,最是体弱,书院里预谋杀人,却还要用毒药的凶手,出自你们三人之中,可还有疑问?”
第二十一章 嫌疑人三去其一
推理完毕。
屋外一片安静。
狄进暗暗咧了咧嘴角。
怎么说呢……不愧是你啊,这推理简直太牵强了!
不过潘承炬的声调激昂,铿锵有力,确实把书院的人都给镇住了。
隐隐觉得不对,但对方讲的似乎又有些道理,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不对。
首当其冲的是三个嫌疑人。
那老者显然不是郭承寿,眼中却也露出愤怒之色,沉声道:“县尉平白辱我家公子声名,实在不该!”
杨文才更是脸色青白交加,气得咳嗽起来:“你才体弱……咳咳……污蔑……咳咳咳!”
唯独雷澄挠了挠脑袋,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没事了!”
狄进注意到,当潘承炬说出他判断三个嫌疑人的理由后,雷婷婷同样明显地舒了一口气,莫老也微微低头,恢复成普通宅老的模样。
从这家人的反应来看,雷澄莫非不弱?
那为什么骑射课不及格?
狄湘灵也好奇了,低声问道:“此处学子还有骑射?”
狄进低声回道:“有,那是书院大课,人人都要参与的。”
宋朝的文人,上下班都是骑马的,坐轿子一方面要承担以人为畜的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则会被讥讽为身体羸弱,遭到同僚瞧不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但凡有条件的书院,君子六艺里的“御”和“射”,当然不会全然抛下,束脩那么贵,也有这方面的开销。
直到程朱理学大兴。
程朱理学在封建统治的需求下,歪曲了许多思想,遭到严重的污名化,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二程确实对儒学进行了简易化的处理。
这对于平民来说非常重要,让更多的人低成本地获得知识,可也导致了越来越多的儒者失去了博雅的气质,变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形象……
到了那个时期,骑射课程是真的没了,用体格强弱缩小嫌疑范围的办法,也根本行不通,因为书院里的学子,大部分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书生。
在如今的时代,儒学还保留着贵族化、精英化的气质,潘承炬才能用成绩一目了然地判断学子的体格强弱。
客观事实说话,很有说服力。
但就在这时,狄进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潘县尉,不知可否将骑射课的成绩名录,予我一观?”
“此人是谁?”“我知道,是太原狄家之人,前唐宰相狄梁公之后!”“拿了匪贼的那位,听说也要入书院进学了!”“这個同窗倒也做得……”
相比起学子和讲师的侧目交流,潘承炬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了:“狄仕林,你意欲何为?”
他之前也听说了,雷老虎要以万贯酬谢,此番再看狄家姐弟和雷家一起出面,自然认为对方还是被巨富拉拢了过去。
狄进诚恳地道:“潘县尉,我此来亦为尽早破案,还书院以平和的学习氛围,绝无偏私包庇之意。”
迎着对方明亮清澈的眼神,潘承炬迟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拿给他!”
很快,一沓单录被衙役抱着,送到面前。
这个年代的成绩单,当然没有数字式的分数,也不是优良中差,更多的是师长简短的评语。
赞誉夸奖,戒骄戒躁的评语,是最拔尖的学生;
指出不足,期盼改进的评语,则是优异和良好;
至于完全不合格,基本可以放弃的,评语反倒委婉许多,夹杂着几句礼貌性的勉励。
毕竟是贵族学院。
而从数量上看,这群学子或许不够刻苦,但骑射成绩还是普遍合格的,毕竟这两者也与玩乐挂钩,骑术不精,岂能鲜衣怒马?
狄进大致看了一遍,将一张名录抽出来,开口道:“雷三郎?”
雷澄愣愣地转过来,拱手道:“是俺!”
“你骑射不合格,是根本不愿上马,也未开弓,但你并非身虚体弱,恰恰相反,以阁下之力,大多数人都未能及得……是这样么?”
众人听得愣住,有些则流露出嗤笑,这连马都不敢上的小胖子比自己有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雷澄则挠了挠脑袋,下意识地望向妹妹。
雷婷婷给了个鼓励的眼神:“三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雷澄这才点头,目光一扫,朝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围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亭中,摊开手掌,噗噗两下唾沫,然后探手拿住石桌,猛地举了起来。
轻轻松松。
“嘶——”
别说一众学子和讲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潘承炬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了。
收买先生把成绩改好,只为了打肿脸充胖子,不被其他同窗耻笑的情况,他是见过的,这种故意把自己弄差的,倒是头次见得!
你莫不是有病?
“咦……”
狄湘灵则目光一动:“这运力技巧,倒是有些熟悉,但不对啊,他不是姓雷么?”
“好了好了,可以放下来了!”
狄进看出这小胖子功底非凡,但也没想到对方神力至此,倒是名正言顺:“由此可见,骑射课成绩并不能代表身体强弱,潘县尉对于案件的分析,确实……有理,可这般筛选,并不严谨!”
潘承炬皱起眉头,平心而论,他虽然不屑于公报私仇,但发现雷家人有嫌疑,还是会下意识的有所偏向,谁叫雷老虎一副嚣张恶霸的模样。
但现在雷澄的表现,让他无话可说,稍加沉默后,就承认了错误:“好!本官确实误会了,伱可以过去了!”
雷澄放下了石桌,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人群中,雷婷婷赶忙拿出手帕,给这个哥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他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三个嫌疑人,去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