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却是不必与眼前的年轻官家详说,刘娥只当辽帝是背后主使,肃然道:“官家,你要谨记,外夷之辈,向来畏壮侮怯,我国朝之所以太平,绝非一纸盟约!”
“当年先帝御驾亲征,至澶州督战,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一战射杀辽国大将,辽人气焰立消,才有求和定盟之态!”
“今日天下承平,因时制宜,济以宽厚,然外敌依旧蠢蠢欲动,若是一味退让,那辽人势必南侵,再让无数百姓陷入战火,生灵涂炭!”
面对这等教诲,赵祯懔然应下:“大娘娘,儿臣记住了!”
刘娥道:“如今定王府勾结辽人,危害社稷,你当如何处置?”
赵祯张了张嘴,明白这位大娘娘的意思了,再想到自己相对于那位王叔是晚辈,并不能直接做什么,低声道:“一切仅凭大娘娘定夺!”
刘娥终于露出欣慰之色:“好!为娘便为你作主!”
……
太后传召。
一名名身穿紫袍的官员入殿,皆是两府的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唯独一位不是两府重臣的,也是直接涉案其中的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的陈尧咨。
而当此案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众,包括陈尧咨在内,看了完整的案卷与口供,都露出震惊之色。
辽人谍探组织“金刚会”,才是妄图谋害官家生母的罪魁祸首,还于背后挑唆,妄图让官家与太后反目!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当朝王爷赵元俨,在先帝驾崩前后,居然与这等外敌有所往来,此前为了洗刷恶名,更利用辽人谍细污蔑太后,妄图挑拨太后与官家,动荡朝政!
皇城司居然有这能耐?
说实话,真要是皇城司做的案卷,还真的不见得能取信于这群重臣要员。
但案卷是开封府衙中,狄进口述,让书吏记录的,口供是长风镖局里,迁哥儿审问,同样是狄进督促,让孙允宗亲自写下来的,皇城司其实就是把崩溃的孙允宗审问了一番……
如此,整起案件过程一目了然,证据详实,动机充分,环环相扣,完全经得起推敲。
当然,硬要挑刺,肯定也能挑,只不过那就是完全为八大王洗地了。
而在场的高官,显然没有一個人有那个意思。
对于这群位列中枢,决定天下大事的臣子来说,第一要务就是安定社稷,保持国家的平稳。
于公,这是身为国朝重臣的责任,于私,唯有朝堂稳定,臣子手中的权力才能贯彻始终。
对抗太后其实也是为了防止前唐旧事重现,至于以前对八大王的看重与保护,则是因为官家至今没有子嗣……
赵祯倘若有一两个儿子,都毋须完全长大,只要证明他能生,那八大王就可以靠边站了,国朝王爷别看头衔一大堆,连京师都出不了,是真没实权,重臣除非疯了,否则不可能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站到他们那边……
但谁让赵祯十三岁继位,十五岁大婚,娶皇后、纳妃子,如今十八岁了,后宫连个怀孕的动静都没有?
联想到太宗的儿子,就活下来先帝和八大王两位,先帝的儿子,就活下来当今官家,官家如今干脆没有后,八大王这位嫡亲王叔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
现在才天圣五年,赵祯还年轻,历史上再过几年,赵祯的后宫还是静悄悄的,皇族和百官中就逐渐有了流言,担心发生变故,大位空虚,国本动摇,社稷堪忧。
刘娥迫于压力,宣布昔日真宗多年无子,曾在宗室中选拔优秀子弟接入宫中抚养,她也当效法先帝,从宗室中选择子弟,选的是谁呢?正是赵元俨那时出生没多久的幼子赵允初。
显而易见,双方做了一场政治交易,刘娥以赵元俨幼子做替补嗣君,相应的,赵元俨必须支持刘娥,不得再让皇族煽风点火,在背后闹事。
所以相比起后来继位的赵宗实,赵允初才是仁宗朝第一个入宫替补的,不过刘娥只是稳住局势,根本没有让赵元俨的儿子当嗣君的意思,养了几岁大就将他送出宫,赵元俨那个时候也老了,再加上皇族发现官家愿意收养宗室子,也不再一味支持八大王,刘娥终于将这个隐患消除。
现在毋须那般算计谋划,赵元俨通辽了!
“众爱卿,以为如何?”
在后宫哭过,那是第一反应,已经被记录下来,留于史册中,现在面对群臣,刘娥语气冷冽,威势赫赫,不会表现出丝毫软弱之态,给予任何人心怀侥幸的可能。
群臣心头一凛,王曾、曹利用、张知白、吕夷简、夏悚、晏殊,在场十几位可称为相公的高官,哪个不是宦海沉浮,此时齐齐闭嘴,不敢在这个时候多言。
而这个时候,就是心腹冲锋陷阵,张耆感受到太后的目光,由珠帘后落在自己身上,立刻上前一步,拱手开口:“国朝出此大恶,望太后严惩贼子,以肃朝纲!”
刘娥毫不迟疑,给出处置:“褫夺定王一切官身授给,怜其阳狂病重,与正妃张氏、侧妃高氏、侧妃杨氏,一众姬妾,入宫管教,王府仆役入皇城司受审,严查辽人谍细,定王子嗣年幼无辜,交予宗正寺择皇族抚养。”
群臣心头大寒。
这份处置听起来似乎很温和,没有杀一个人。
事实定王府上下,一个人都活不了。
原本赵元俨住在定王府,群臣和皇族都看着,众目睽睽,太后顶多派出贴身宫婢给八大王喂药,这还是对方自己装病,并且有了把柄的情况下。
而今将八大王夺了所有官职,只保留王位,再将正妻王妃、侧妃妾室,统统入宫城,那里就是太后的天下了,冷宫里面的妃子是怎么死的,有人知道具体过程么,还不是简单的两个字,病逝……
仆役入皇城司自不必说,子嗣的处断更是厉害,谁不知八大王膝下的子嗣也不多,案卷里写了,私生子孙允宗杀害三王子赵允熙,剩下的那些久病之子,身体本就不成了,再这样一折腾,哪里还能活得下来,偏偏被太后故作大度地交予宗正寺,得了仁善之名,没有赶尽杀绝。
殿内寂静了片刻,由张耆领头,群臣还不得不齐声道:“太后圣明!”
刘娥又看向赵祯,这位官家同样默不作声。
显然赵元俨参与谋害生母,唆使他与养母反目成仇,甚至还勾结外敌,突破了赵祯的底线,这位也不再心软,只是终究不好受。
而刘娥一句话,让他回过神来:“出此恶事,老身亦是倦了,殿试就由官家和诸位卿家劳心了!”
这是给的甜枣,殿试的排名,太后不会再有丝毫干涉,赵祯如释重负,马上道:“儿臣遵旨!大娘娘保重圣体!”
恭送刘娥起身摆驾,群臣脑海里又泛出一个念头——
那国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同样也是最年轻的三元魁首,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人升上云巅,一人坠入深渊
“官家……还未回来么?”
广政殿中,考完的士子正在等待。
按照礼仪,他们应该去殿外候着,但三月的天,还是怪冷的,便在殿中等待,轻声交谈。
方才官家匆匆离开的身影,靠前排的士子都看到了,毫无疑问,在他们的脑补中,官家迟迟未归,争论的矛盾点显然是排名。
想到之前的豪言壮语,有些人就开始眼神交流,都发现彼此有点慌。
倘若不公,真要上书抗议么?
也别怪他们生出退缩之心,那终究是大权在握的执政太后,连天子和高官都被压得死死的,真要对着干,自己的前程随时可能被搭进去,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任谁都要掂量掂量……
也有不少人神情坚定,愈发下定决心,不负圣人教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韩琦就是其中一员,既然那句话当时出得自己口中,就容不得反悔,何况他也并不后悔,只是琢磨着上书的劄子到底该怎么写,才能尽量不让矛盾激化,并且争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
“国朝再无八大王!”
三百多名士子里面,唯独狄进最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定王府的事情彻底爆发,刘娥为了除去那个危及统治的祸害,果然迫不及待。
“来了!来了!”
待得天色将黑,已经是酉时,即下午五点,一位位紫袍官员,终于由大殿侧面鱼贯而入。
宫廷礼乐奏响,所有士子朝外退出,开始在殿前列队。
这个时候,倒是没有次序了,因为还不知道殿试的排名先后,只是之前坐在前面的依旧靠前站,坐在后面的,则大多站在后面。
公孙策不管,这次就往前站,主要是想听第一名是不是自己的好友,不是的话定要上书,他追求功名是为了对抗不公,而不是委曲求全。
所幸殿内君臣立定后,赵祯抬了抬手,当朝首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玉清昭应宫使,王曾开始唱名。
“天圣五年进士科头名,狄进,并州人士,年十七;”
王曾今年五十岁,正好是知命之年,为人又一向端厚持重,自然不会提着嗓子高喊,自有一位位唱名的官员传达出来,待得声音到了殿外,几乎是在众人耳畔响彻:
“天圣五年进士科头名,狄进,并州人士,年十七!”
“天圣五年进士科头名,狄进,并州人士,年十七!”
众士子如释重负,齐齐露出笑容,包括原本状元最有力的竞争者王尧臣,同样长舒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抚掌一笑。
这样最好了!
当狄进稳步上前,进入大殿,就见诸位宰执大佬,也纷纷抚须而笑。
实际上,为了显示对国朝士子的重视,都是由宰相唱名,有时候是首相,有时候是次相,都很正常。
但谁让王曾也是连中三元的三元魁首呢!
三元魁首唱名三元魁首,可是一段传世佳话!
此处当然不能胡乱开口,狄进恭敬一礼,站在礼官指示的地方,默默等待。
“天圣五年进士科第二名,王尧臣,应天府人士,年二十五;”
“天圣五年进士科第三名,韩琦,相州人士,年二十;”
……
不多时,王尧臣和韩琦一左一右,站在了狄进身后,今科两位榜眼也入殿了。
但他们并不是第一甲的全部。
后世明清,将殿试分为三甲,第一甲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仅三人,直入翰林院,与二甲同为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二三甲进士需要通过考选庶吉士得入翰林。
但宋朝时,每科所分的甲数,还有每甲所取人数皆不固定,有二甲、三甲甚至最多五甲。
今科就只分为两甲,念完前十名,王曾就将名单交予另一位考官,由他来诵读。
后面的也简单了些,只报姓名和籍贯,于是乎,狄进很快听到了包拯的名字。
“三十一名,包拯,庐州人士;”
对于包拯,狄进其实完全不担心,这位也是稳如老狗,要知道包拯用的还不是西昆体,只是文风不似欧阳修那般锋芒毕露,让西昆体的考官不厌恶,因此排名一直不低。
他真正担心的,倒是公孙策。
所幸这回没有等到倒数第三,甚至没有等到三百名,就听到了公孙策的名字。
“两百九十七名,公孙策,庐州人士;”
狄进暗松一口气。
后面很快也唱完了。
最后一句则由殿试主考官赵祯,亲自开口:“赐狄进等一百九十七人及第,一百三十七人同出身!”
一甲一百九十七人,进士及第功名,二甲一百三十七人,同进士出身功名,于此诞生。
共三百三十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