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娄彦先、鲁方这两位丐首,还关押在开封府衙,有足够的线索留待挖掘。
话说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他们了,狄进还怪想念这破防兄弟的……
狄湘灵则眉头扬起:“我有了一个法子,既然‘金刚会’的成员都有京师的宅子,我们把京师二十年来房契户主的变更仔细查一遍,能否从中找到线索?”
狄进苦笑:“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条路。”
“难查么?呵……明白了!”狄湘灵哼了哼:“不就是京师权贵大户,巧取豪夺,私吞宅院,害怕被人发现么!”
既然京师汴梁的房价这么高,价格一日涨过一日,那么自然有人趋之若鹜,要从中谋利。
历史上以徽宗朝最为严重,宰相何执中“广殖赀产,邸店之多,甲于京师”,多数房产用于出租,“日掠百二十贯房钱”,每月房租的收入,是他宰相俸禄的八倍,“六贼”之一的朱勔,同样的巧取豪夺,广蓄私产,“田园第宅富拟王室,房缗日掠数百贯”。
那是百年之后,奸臣横行,如今天圣年间,朝政还算清明,至少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如此嚣张,但暗地里若说达官贵人老老实实,私下里不做巧取豪夺的事情,鬼都不信。
程度轻重罢了。
如果通过京师宅子查案,表面上是抓细作,谁知道要查什么?谁知道能查出什么?那就真的站到所有权贵的对立面了……
以狄进如今的身份地位,身边团结的力量,还不足以做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不会尝试,并且还有一個考虑:“‘金刚会’的主使者,肯定也知道这条线索难以深挖,才敢将之作为入会的条件,此人如果真是老谋深算,赠予那些不绝对忠诚的成员宅子,真正的核心成员反倒有另外一套方式,我们还是难以抓住真正的把柄!”
“不想了!不想了!”狄湘灵脑壳疼,气呼呼地继续扒饭:“阴沟里的老鼠,整天算计这算计那,真是讨厌!”
“抓谍细确实急不得,这群人都潜伏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这次发现有太后和官家反目的机会,认为千载难逢,或许都不会露出端倪。”狄进安慰了一句,转变话题:“姐,长风镖局如何了?”
“还没人托镖呢~”狄湘灵对此倒无所谓:“押镖的生意需要名声,我得干票大的,才能让各方知道我长风镖局的威名!”
狄进暗暗抹了一把汗。
这口气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做正经生意的?
他写的匾额已经挂在了镖局大门,狄湘灵也不搞什么彩楼欢门,开场仪式,就是平平淡淡地营业,如今生意自然为零,谁敢将自家的货物,交给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镖局运走啊?
不过狄进倒也不担忧,姐姐在江湖上还是门儿清的,既然有信心打开局面,毋须自己多操心。
事实证明,狄湘灵确实有些想法:“六哥儿,忠义社近来会犯事么?”
狄进眉头一动:“镖局要跟他们往来?”
“是公孙二娘提出的,忠义社主管护卫生意,与我镖局生意没有冲突,她觉得双方可以合作!”狄湘灵沉声道:“不过那会首岳封我见过几回,是个城府很深的人物,可别连累了长风镖局!”
狄进微笑:“姐姐原来是担心这个,无妨,即便忠义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仅仅与它有生意往来的长风镖局,也不会遭到牵连,我会帮你们的!”
狄湘灵愣了一愣,顿时高兴起来,挺起胸膛:“我倒是忘了,六哥儿当官后,我十一娘子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狄进点头:“那当然,我努力科举入仕,最基本的追求,不就是这些么?”
姐弟俩相视,灿烂一笑。
狄湘灵胃口大开,又盛了一碗饭:“忠义社成立不足十年,就有如今偌大的声望,会首岳封背后,也有靠山,我倒是听到一个说法,但不知道有几分可信……”
狄进有几分好奇:“谁啊?”
“吕家!”狄湘灵道:“吕夷简的那个吕!”
狄进眉头扬起:“那真是不小的后台!”
吕夷简不止是自己厉害,此人出身仕宦之家,太宗真宗两朝的名相吕蒙正,是吕夷简的叔叔,吕夷简的父亲吕蒙亨也是进士出身,只是病逝于大理寺丞的任上,不然也能身居高位。
不仅仅是吕蒙正和吕夷简两支,吕氏各脉都有高官要员,吕氏声威一日盛过一日,或许没法再与前唐那样世家大族相提并论,但在国朝,也是一等一的仕宦之家。
这等大族,按理是不会跟江湖子扯上关联的,不过历史上,还真有臣子弹劾过吕夷简私交赵元俨,曾补任其门下的江湖僧人为守阙鉴义,可见这种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狄湘灵此时描述得更详细:“忠义社的发迹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正是吕夷简权知开封府,似有吕家人出面,为这个民间会社担保,忠义社立刻有了名气,达官权贵的宅邸如果要寻找护卫,都开始用他们的人手,渐渐发现这些护卫用着,确实比以前街头上寻的闲汉要厉害许多,规模才变得越来越大!”
“原来如此!”狄进颔首:“姐姐之前对忠义社印象还是不错的,是不是现在因为吕夷简与我交恶,连带着对岳封也敌视起来?”
狄湘灵坦然:“是啊!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算计?”
狄进认为庙堂与江湖可以结合,相辅相成,如今看来,有类似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并且人家做得更早,不得不防:“吕夷简确实要与我为难,不过并非通过江湖方式,他向官家提议,希望破格给我这位已立功勋的三元魁首授予高官,官家不知是计,欣然应允,还觉得他大度宽容,如今正和宰执们争辩呢!”
狄湘灵脸色沉下,磨了磨牙:“这老贼真阴险!”
“此人老谋深算,又已经身居高位,不好对付!”狄进也不会跟自家人客气:“既然忠义社背后的庙堂支持者可能是吕家,你就帮我多多留意些,大族内部人员纷乱,一旦扯上关联,忠义社背后的很多行径恐怕就不干净了……”
“是这个理!”狄湘灵眼睛一亮:“公孙二娘是讲义气的,在忠义社屈才了,等我把这吕家的附庸给干倒,将她挖来长风镖局!”
狄进失笑,刚起步,零开张,就想挖第一会社的副会首,也就眼前这位有如此豪气了:“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好!你且等我好消息!”狄湘灵终于吃饱,事业心满满地道:“我回镖局了,有事让人去那寻我!”
待得姐姐离开,狄进回到书房里,开始提笔写书。
直到林小乙轻轻地来到身后:“公子,张内臣来了,不愿入内。”
“是该有此顾虑……”
狄进放下笔,点了点头。
来者是赵祯身边的亲信内侍张茂则,之前他是科举士子,若论身份,还是平民百姓,张茂则时常拜访,哪怕有心人看到,也无法说什么。
现在解褐入仕,由民为官,张茂则这位内侍,即便奉官家的命令,只要没有正式的旨意,都是不能与外朝臣子随意接触的,否则私交内侍,会留下大把柄。
张茂则别看年纪轻轻,从小在宫内长大,耳濡目染,极知进退,而此时夜间前来,狄进清楚,自己的官职十之八九是定了,并不如赵祯所愿。
那位心很好,能力却还严重不足的天子,左思右想,才让张茂则前来。
换成别人,还真不好安抚天子,毕竟对方是一片好意,狄进则早有准备,将旁边一沓已经装订好的书稿,递给林小乙:“将第五卷《苏无名传》,让张内官带回宫中吧!”
第二百零三章 一切尽在更新里
太平坊,吕府。
宅老吕程,缓步来到书房外,轻轻唤道:“相公!”
里面传来吕夷简沉冷的声音:“进来吧!”
吕家富贵了已经不止一代,能担任这样仕宦之家的宅老,吕程一方面是有庶出子的身份,终究有血脉关联,保证对家族的忠心,另外则是因为年轻时就是吕夷简的书童,服侍了这位三十多个年头,称呼由公子、到官人、再到如今的相公,最是了解他不过,也能参与到府上的大事中。
此时吕程轻轻地走入书房,一丝不苟地行礼,再开口道:“将作监丞,同判兖州,正如相公所料的那般。”
吕夷简手中的笔都没有停下,笔锋却轻快了些,显然心情不错:“少年太得志,容易栽跟头!希望这位狄三元到兖州后,能明白这个道理……”
历史上此届状元王尧臣,授从八品将作监丞,同判湖州;之前太宗朝吕蒙正中状元,授将作监丞,通判昇州;真宗朝的陈尧咨中状元,授将作监丞,通判济州。
同判就是通判,天圣元年,为了避刘娥父亲的讳,才将通判改为同判,一个意思。
对比起来,今科三元魁首的主官,吕夷简自然是希望只给一個正九品的大理评事,别瞧这低了小小的一级,由正九品到从八品可不好跨越,说不得就是几年蹉跎。
可宰执们固然反对官家破格提拔,却是对事不对人,王曾和晏殊还出面赞誉狄进的人品和功劳,就连枢密使张耆都说了几句好话,吕夷简发现事不可为,立刻也出面表示赞同。
所幸在本朝,真正重要的还不是本官,而是差遣,正常情况下,位列三鼎的进士,都是要以京官的身份,通判地方一州的。
“知州,掌郡国之政令,通判为之贰”,通判看似是地方知州的副职,职权却相当不低,同理一州之政,“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与守臣通判签书施行”,而且地方上官员有功过失职者,可直接上劄子送予京师,禀告天子。
太祖创设这个官职,就是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作大,所以不能简单地认为通判就是知州的副职,时人视之为“监州”,更符合身份。
吕夷简不指望将三元魁首安排到一个穷困州去,却可以安排一位威望且强势的知州。
如果狄进少年得志,顶撞知州,下场必然是被收拾,如果狄进依旧四平八稳,也无法发挥出监州的职权,左右都是错。
当然,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官场磨砺,毕竟今科进士固然风光,但不要忘了,如今担任要员的,都是这般风光过来的,都有进士功名,别人更有了官场经验,凭什么让你独占鳌头呢?
而如今知兖州的,正是曾被丁谓排挤罢相的李迪,也正是此人,以区区几笔墨水,将八大王驱赶出宫,维持住了政权交替的平稳。
不过李迪同样不被太后所喜,因为当年坚决反对真宗立刘娥为皇后,后来又反对真宗放权给刘娥的就是他,担心再出前唐武则天,所以哪怕李迪有大功劳,还是一直被贬在外。
吕夷简很忌惮李迪,也知李迪十分厌恶自己,双方相看两生厌,如今又往那边送了一个狄仕林,他会巧妙引导,让敌人和敌人互相攻击,无论哪个仕途受挫,于他都是好事,如果这两位联合起来,那太后也会连带着痛恨狄仕林,同样是大好事。
这还不是真正的喜事,吕夷简又问道:“宫中?”
吕程明白问的是谁:“太后至今没有出言。”
吕夷简这次完全停笔,抚须微笑:“如此,风波可定矣!”
官家今年十八岁了,不比五年前的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不小,先帝真宗继位时也不过十九岁,就已经开始执政。
所以哪怕八大王已成过去,但刘娥的统治也不是稳固,相反接下来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激烈,她要面对的,是日益长大的天子,而越来越多的官员也会提出,让太后还政于官家。
因此明明任命重要官员的权力,一直被太后掌控着,此番刘娥却乐得让官家和重臣争辩,就是让这些臣子看看,哪怕年满十八岁,赵祯还是很不成熟,依旧需要她这位太后来掌控朝局,国家方能平稳。
吕夷简几乎是最早预见到这种可能性的臣子,此番极力促成。
打压那个新科三元,只是顺手为之,迎合太后,进位宰相,才是主要目的。
自从无首灭门案被揭开后,吕程就很少见到自家相公如此欣然了,此时也涌出由衷的欢喜,继吕公蒙正后,吕氏又将出一位当朝宰相!
吕夷简却没有得意忘形,仔细关照道:“近来家中不可生变,谨于言,慎于行,你要好好操持!”
吕程脸色微变,不敢隐瞒:“相公,十三哥儿那边又惹了些麻烦……”
吕夷简的笑容凝固了,烦恼地皱起眉头:“他们就不能消停消停?”
十三哥儿不是别人,正是吕蒙正的幼子吕知简,本来大家关系近归近,却也不至于过多关心,偏偏吕蒙正不仅是吕夷简的亲叔叔,还是官场上的大恩人,二十年前,真宗泰山封禅后,经过洛阳,去了吕蒙正的家,问这位宰相:“卿诸子孰可用?”吕蒙正回答:“诸子皆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颍州推官,宰相才也。”吕夷简从此被真宗垂注……
不举荐自己的儿子,而举荐侄子,确实是吕蒙正有识人之明,吕夷简也牢牢记得这份恩情。
那几个在吕蒙正口中不足任用的儿子,如今都有恩赏官职,在京中享福,而这群儿子……是真的不足用!
若不是吕氏越来越家大业大,不然单就吕蒙正这一脉,必定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吕夷简看在眼中,一方面严厉督促自己的子嗣,绝不能重蹈覆辙,另一方面也尽可能地给予帮助,许多事情能压就压。
可那边依旧是麻烦不断,如今可是他进位宰相的关键时刻,吕家绝不能出丑闻,吕夷简想到自己当年的安排,沉声道:“岳封该动一动了。”
吕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事情,江湖子出面其实更方便解决,但在调用忠义社上,他不敢贸然为之,此时得了相公的话,才领命道:“是!”
吕夷简抚须:“去年的案子太多了,如何能反应出我国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气象?该稳一稳!该稳一稳啊!”
……
“我对不住仕林!”
就在某位相公希望京师安稳之际,赵祯则为宰执们的固执感到不满。
他不明白,科举本就是为国朝选拔人才,而选拔出来的人才,由于没有施政经验,才要逐步升官。
但现在,有一位三元魁首,早早在开封府衙内协助甚至主导了数场大案,要功名有功名,要功绩有功绩,让这位的授官与以前的状元不同,有什么不对?
什么叫破格提拔?这是对方应得的!
赵祯本来担心大娘娘会制止,可这回大娘娘完全没有拦他,反倒是臣子不愿,偏偏最终,自己也没能贯彻自己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