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方头也不抬,吃完之后,才回答道:“你莫不是忘了,我们当年在洞中当乞儿时,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何万无言以对,忿忿地将碗丢下。
鲁方眼睛一亮:“你不吃么?这牢中可只送两顿,午时是没有的……”
何万将碗拿起,嫌恶地伸了过去:“拿去拿去!白日别睡就行!”
“好咧!”
鲁方乐滋滋地收下,正好填饱了肚子,在牢房内开始活动起来。
何万见他不睡了,赶忙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却又感到一阵饥饿感涌来,好不容易扛着腹中的低鸣声,有了些睡意,旁边就响起了熟悉的节奏声:“呼噜——呼噜——”
于是乎,仅仅三天不到,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何万就面容枯槁,与入狱前的富商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而这一切,都被一名来往最是勤快的狱卒看在眼中,待得换班回家,入了自家巷子里,对着一位等候之人低声道:“何贼不吃不睡,已有数日,俺见得多了,这等案犯都是病死狱中,撑不到问斩之时的!”
那人将一袋钱囊递了过来,狱卒掂了掂,满意地收下。
刚要离开,阴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这样的贼子,在狱中自尽的多么?”
狱卒脸色立变,手都哆嗦了一下,赶忙将钱囊塞入腰间,快步离开。
那人冷笑一声:“开封府牢,好大的名声,很难闯么?”
为了两千贯的巨富,这买卖他可是做了许多的准备,不止这一个胆小的狱卒!
悬赏不等人,鬼樊楼信誉卓著,有盗门背书,真要完成目标,赏钱是从来不拖欠的,但正因为如此,争抢起来也极为激烈,当天晚上,这位手中早有多条人命的亡命徒,就开始行动。
几天几夜没有睡一回好觉、吃一顿饱饭,何万实在撑不住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今天将那猪狗食狼吞虎咽的吃下,并没有似前几回吃下没多久就吐掉,然后倒在地上就睡着。
这样的睡眠,自然不会发现一道灵巧的身影,悄然翻入府牢之中,避开早已了然于心的巡逻路线,在一间间牢房外搜索起来。
到了何万的牢外,来者仔细观察了里面的犯人,确定了特征,又看了看牢房中方便悬挂的地方,才从腰间取出钥匙。
轻声打开锁链,来者闪了进去,扑到何万面前,直接将他的上衣扒下,熟练地打成一条绳索,拉了拉,猛地套在了何万的脖子上。
“谁……救……唔唔……唔唔!”
赤裸着上身的何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反应极快的他就想求救,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双手扑腾起来。
他的眼珠子里很快就爆出血丝,喉咙里咯咯作响,绝望之际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不断敲击着地面。
然而旁边鼾声震天响,节奏毫无变化,好兄弟鲁方睡得死沉死沉。
倒是另一侧的牢房内,一个寸头的汉子,陡然间站起身来。
……
张家园子。
最深处的包厢庭院。
素雅清净的环境,各有典故的摆饰,往来行走的侍女,都是堪比贵人府邸的档次,往日里能包下这个地方的,只有钱财还不行,必须具备与之相匹配的地位。
可此番来到房间内的,却只是宅老、管事等一众心腹下人。
他们是代替背后的主人,前来探讨一件大事。
不过人并没有全来,只有八家派来了心腹,剩下的要么是心怀侥幸,静观事态发展,认为戴着傩面,身份不见得会被发现,要么则不是一路人,根本没有得到邀请。
即便如此,当吕程出现在这八人之列,知晓其身份的,都忍不住地面露敬畏之色。
吕程并不只满足于目光上的敬畏,率先开口:“诸位来此,所为何事,已经毋须遮掩,但为何选在这里,大家知道么?”
众人其实心中有数,但对方这么问了,只能纷纷摇头:“我等不知!请吕兄明言!”
“张员外之子,也犯了糊涂啊!”吕程轻叹:“老员外在京师也是素有善名,受灾时多施粥活人,如今却摊上了这等事,来时他便对老夫直言,只要让名单上不出现张家子,他愿意将张家园子让出!”
在场众人听到前半句,面无表情,但最后半句却让他们也为之动容。
张家园子可不是一般的酒楼,如今京师五十多家正店,就属这家御街边上的生意最是红火,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而现在这位继承了祖上厨艺的员外,当机立断地将正店的经营权让出,不得不说,牺牲真的很大。
实际上,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张家园子的生意也会一落千丈,甚至会被逼得关门大吉,正如状元楼的处境,还没有最终确定罪责,只是传闻背后的东家娄氏,与被捕的丐首娄彦先大有关联,但凡听到风声的士子就不去那里宴饮同科,举办文会了,生意已是每况愈下。
所以张家院子的东家,愿意将这生意最红火的正店拱手让出,只为了保自己家人一个太平,是绝对的明智之举。
关键在于,很多人看不透,或者说无法下得了这个决心,毕竟是三代积攒下的口碑,才有如今生意的红火,拱手让于人,那真是败坏祖业的不肖子孙。
吕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底下哪有不犯错的呢?老夫已经答复张员外了,他既有赎罪之意,那我等也该网开一面!”
众人算了算其中的收益,还是颇为动心的,不过又担心因小失大,纷纷沉默着,没有应答。
吕程却借助此事,理所应当地摆出决策者的姿态:“依老夫之见,武臣之家,向来不修德行,多有教子无方之举,此番罪责,理应由他们承担,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马上有了反应,眼神交流后,纷纷开口:“吕兄所言甚是!我等也是这般想的!”
武人嘛,又不似文臣,有什么名声可言,五代乱世如今过去了也不过六七十年,那时武人所犯下的罪孽,比起这个要严重的太多了!
因此武臣功勋子弟犯下这等恶事,无论是对朝堂的交代,还是百姓的接受,都符合各方的需要。
何况本来也没有冤枉他们,只是担一担骂名,别真的让大家都不好过罢了!
当然,只有这个还不够,不多时屋门打开,一道身影快步来到吕程身后,弯腰禀告了一句话。
吕程微微颔首,抚须道:“好叫诸位知晓,昨夜巨恶何万,在开封府牢内畏罪自尽了!”
众人如蒙大赦,齐齐展露笑颜:“该啊!此獠当真是死有余辜!”
太好了!
这下京师终于可以重回太平!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终究还是狄三元一视同仁,公平公正啊!
老桥巷。
郭承庆下了马,就见狄进已经等在门前,赶忙快步上前,亲热地拿住这位三元魁首的胳膊,感叹道:“仕林同判在即,还能抽出时间,为兄真是高兴呐!”
狄进微笑:“这是哪的话,去年我初入京师,是延休兄接待,今时离京在即,自当与延休兄相聚,一醉方休!”
郭承庆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赶忙点头:“一定!一定!”
两人进了堂内,彼此说了些近况,狄进看了看身旁的林小乙,林小乙转入堂后,捧着两卷书册出来。
郭承庆接过翻开,缓缓露出笑容:“《苏无名传》再出新卷了?好啊!可盼着这一天了!”
“第五卷和第六卷,已经交由文茂堂印刷了……”狄进看着他:“延休兄可有心事?”
郭承庆的笑容渐渐凝固,轻轻合上书页:“若是往日,为兄能看到这两卷新书,不知多么欣喜呢,可如今……唉,确实开心不起来!”
狄进看着他,摆出倾听之色。
郭承庆又叹了口气:“为兄不知该怎么开口啊!”
狄进倒是果断开口:“入‘净土’的,有你郭家子弟?”
郭承庆闻言脸色立变,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狄进再度看着他。
“也罢!我又怎能在你面前瞒得了呢?”郭承庆被这般一惊吓,倒也收起了侥幸,苦笑道:“我此来是受人所托,想要问一问,净土寺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进问:“哪一家托你来的?”
郭承庆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了,基本上就是不打自招,但考虑到如今的凶险局势,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威武郡王之家。”
威武郡王指的是石守信,这个名字后人或许有些不熟悉,但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家喻户晓,而这件事的对象,就是以开国元勋石守信为首的将领。
如今被准备列入名单的武人勋贵,就有石守信的曾孙石孝孙。
名字挺孝顺的,实际做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将他的曾祖从棺材里面气得跳起来。
狄进神色变得严肃:“如此说来,石家子要自首?”
郭承庆干笑一声:“这个嘛,不瞒仕林,他自是不愿的……”
狄进的脸色沉下:“那你是为此人求情?”
“不是求情!不是求情!”郭承庆赶忙道:“这等事我若来向仕林求情,那我俩的交情,就到今日为止了!”
狄进面色缓和:“既如此,延休兄到底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郭承庆纠结地皱起眉头:“唉,我就是不知该怎么解释,倒不是有意绕弯子,现在外面风波涌动,有人趁着群情激奋之际,要将污水全部泼到我等武臣功勋的头上……”
狄进其实从昨晚郭府匆匆上门投递拜帖,约好今早登门,就基本知晓了对方的来意,但听到这個发展,还是有些惊讶:“此案如今查出了五名罪大恶极的贼子,除首恶何万确定无疑外,其他四位身份存疑,依你之言,全是武臣功勋子弟?”
“是啊!”
郭承庆苦声:“这事真要这么定了,那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武人之家,也成了世人唾骂的对象了!这实在太欺负人了!”
狄进道:“有没有冤枉无辜?”
郭承庆咬了咬牙道:“仕林,我也跟你说实话了,那上名单的四个,确实不无辜,毕竟他们是真的入过那去处的,可这人数完全不对啊!”
狄进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郭承庆干脆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明:“入‘净土’的,其实有二十人,远不止五人之数,其中商贾最少,除了恶贼何万外,另一位商贾起初都不认得,后来才知,不过是张家园子东家的幼子,不过此人是最早被拉入‘净土’的,或许是这个原因,才一直留到最后……”
狄进对此还真不了解,但联想到娄家的状元楼,或许是两者为了竞争,成为京师真正的第一正店,何万才拉了张家子入“净土”,是眼见着竞争不过,准备用商战了?
郭承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调上扬:“而勋贵子弟有六人,剩下的十二个,都是那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朝堂重臣亲眷!”
所谓重臣亲眷,其实说白了,就是文臣恩荫。
六比十二,对于这个比例,狄进相信。
这当然不是说,武臣之家的道德水平比书香门第还要高,事实上若论治家之严,文人士大夫肯定是普遍超出武人的,但架不住何万专门盯着文臣子弟诱惑。
毕竟在国朝,拉一位文臣下水带来的利益,要远远超出没有实权的勋贵子弟,后者恐怕还只是气氛组,毕竟要先把人数堆上去,才方便吸引更多贵人进入。
那么,商贾、武人、文臣,三方的人数是二对六对十二,现在名单上的五个人,是如何分配的呢?
一商贾,四武人!
连那张家厨子都没有啊!
国朝武人早就习惯了提防,但勋贵也没受过这委屈,郭承庆不是涉案之人,都觉得义愤填膺:“仕林,伱说说看,有这样的道理么?”
这位毕竟是三元魁首,根红苗正的文臣,接下来的话,郭承庆想说又咽了回去。
总共就四个人,哪怕一半武人勋贵,一半文臣恩荫,他们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