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狄进立刻问道:“原来的‘他心’呢?暴露了?”
何万道:“我当时问了卢管事,他就不回答我了,不过我看他神态,完全没有紧张之色,应该不是身份暴露,或许是年龄大了,不得不退下……”
这确实有可能,毕竟辽人谍探是二十多年前潜伏进国朝,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三十岁的壮年,也变成了五十岁的老者,以古人的寿数,这基本已是疾病缠身的暮年,即便还不放弃那些念想,也没了体力和精力冲在第一线,必须考虑传承者。
狄进总结:“所以如果‘金刚会’六人众的继任选拔,是看重各自代号对应的能力,‘二爷’的特点就是擅于揣摩人心?”
何万低声道:“不错!”
狄进想了想,又问道:“除了‘二爷’要继任‘他心’之位,别的还有继任么?”
何万道:“卢管事说过,自己如今也有继任者,但提及时似乎并不满意,他也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神足’之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狄进再问:“‘金刚会’的人员,一直聚于京师么?”
“不!”
何万摇头:“只有我们乞儿帮的丐首一直在京师,我有几次希望通过卢管事联系‘大爷’,‘大爷’很明显不在京师,过了足足数月才答复我……”
狄进了然,再问了几句细节,对着道全点了点头:“给他吃喝。”
待得回到房间,狄进提笔,将供词整理出来。
这场审问十分关键,对于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金刚会”,终于揭开了一层面纱。
首先它的核心成员,数量极少,可能只有六人。
但恰恰是人数少,说明来时精挑细选,忠诚度极高,真要是一批所谓的百人精锐,别说坚持二十年,两年就该有一群叛徒,飞速从内部瓦解了。
其次代号的称呼,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能力的侧重。
如“大爷”代号“宿住”,擅于规划人生,能够通过丐首的性格和能力特点,为他们选择合适的洗白身份;
如“卢管事”代号“神足”,轻功极为了得,连狄湘灵都在锁定踪迹的前提下,眼睁睁看着他从鲁方的宅中逃走;
如“二爷”有接替“他心”的机会,应该擅于揣摩人心。
当然,不能一味根据这个判断,避免被故意误导。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金刚会可能处于一种内部新老接替的状态,年迈的辽国谍探将自己的权力、财富和追求,交托到培养的下一代手中,希望他们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个选择在狄进看来,很不明智。
正确的方法,应该是辽国那边不断派来新的谍探,跟老的成员接头,加以换血,居然想着在当地以传承的方式,培养新的谍探?
无论挑选的眼光有多么好,试想一批连辽国都没去过的继任者,指望对千里之外的北方国家忠心,完全不现实……
说实话,如果对方真的寄希望,在国朝内部选拔继任者的方式,延续一代代的使命,那就算没有自己,估计再过个二三十年,甚至都用不到那么久,金刚会也将自我消亡。
不过这并不妨碍坚定的追查与抓捕之心。
这些年间,这群辽人已经在暗中,制造了许多血腥的案件,残害了众多无辜的性命,之前双方更是剑拔弩张,不知是“大爷”,还是别的成员,更对自己下了挑战书!
狄进才不会让这群满手罪孽的敌人,在本国的土地上好好老去,直至寿终正寝,更不愿意在宋夏战争期间,有一群人在背后随时可能捅出致命的刀子!
所以将口供整理完毕,狄进第一时间寻来包拯和公孙策,将情况共享。
“好!太好了!”
两人仔细看后,也不禁精神大振:“我们对于‘金刚会’终于不再是一无所知,有了这份了解,总能顺藤摸瓜,将这群贼子和其继任者,统统揪出来!”
“‘金刚会’的活动范围不止京师,地方上的动向我们也得留意,这无疑难度更大……”狄进说着难处,目光却始终明亮,带着信心:“所幸有两位相助,有更多的同道齐心协力,也是我底气的由来啊!”
“仕林太谦虚了,净土案我们正是大开眼界,受益良多!”
公孙策道:“对了,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田仵作开始正式忙碌了,这次送入府衙的,是整整六具尸体,皆是服毒自尽!”
包拯则凝声道:“仕林,贼人互相残害,确实令人痛快,但也不能让他们全员丧尽,不然死无对证,反倒遂了有些人的心意!”
狄进点了点头:“名单上的人数,已经授首过半,名为悔过,实则无一人向官家和太后禀明案情真相,可见自始至终,各家都是为了欺上瞒下,遮掩罪孽!既如此,是府衙正式出面的时候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官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心机了?
“我的儿……我的儿呐……”
“哭哭哭!人都没了,哭还有什么用!”
看到妇人扑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石保吉烦躁地走来走去,最终忍不住喝骂道。
妇人也是个暴脾气,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你能耐?你前几日还在家中吹嘘,这次让那位宰执都下不了台,死了自家堂弟,坏了家族声名,还得捏着鼻子认下!结果呢,人家入宫向太后说了几句话,就什么罪名都没了!”
石保吉胸口一闷,瓮声瓮气地道:“太后宠信吕夷简,愿意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我有什么办法?妇人之见,都是这般!”
妇人更怒:“你瞧不起妇人,那你扛住吕夷简的威逼了么?自己的儿子被逼得服毒自尽,你还好意思瞧不起妇人?”
“你!伱!”
石保吉气得直哆嗦。
真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刺得人心头滴血。
在亲手吊死吕知简的时候,石保吉是真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得极妙,那老狗别看高居两府之职,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五代遗风,也是无可奈何。
可很快,名单人数的扩大,就让本以为案子结束的武臣勋贵傻眼,而当以吕氏为首的十二家出面威逼,背后更隐隐代表着太后的意思,为保全族富贵,武臣之家终于不得不逼着自家的孩子,服毒自尽,给之前遇害的文臣子弟以交代。
经过此番较量,石保吉已经清楚,自己完全斗不过吕夷简,那老物真的不是一味的逞凶斗狠能够拿下的,武臣勋贵的家族也远远不是吕氏那种仕宦之家的对手……
“我们妇人不管那么多,只知道谁逼死了我的儿子,我与谁不共戴天!老贼吕夷简,我要他为我儿偿命!为他偿命啊啊!”
妇人凄厉的声音犹自钻入耳中,石保吉烦不胜烦,干脆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准备躲一躲清静,不料迎面就见府内管事匆匆而至:“阿郎,狄三元带着府衙的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
石保吉皱起眉头,但想了想,也无所谓了:“去灵堂,听听此人说什么!”
如果儿子石孝孙还活着,面对这位三元神探,石家无疑是要警惕非常,生怕对方查出些什么,但现在人都没了,爱查查,反正吕夷简那边要将名单上的贵人之家全部整合到一起,这位三元魁首如果有能耐跟对方扳手腕,石保吉还乐于见得呢!
“石虞候!节哀顺变!”
狄进此时正站在灵堂外,看着石府的下人进出忙碌,见到石保吉走了过来,拱手行礼。
“狄三元,久仰了!”
石保吉还礼,打量着这位国朝目前最为出众的年轻人,感叹对方气度沉稳威严的同时,也觉得此人的气色真好。
听说吕夷简暗里使绊子,给他安排了一个不好应付的同判之位,结果瞧着是半点没受影响。
定了定神,石保吉道:“不知狄三元此来,所为何事?”
狄进道:“为了令郎石孝孙而来。”
石保吉沉声道:“我儿受贼子引诱,犯了大错,悔不当初,唯有自尽谢罪,狄三元难道还要将他从棺木里拖出论罪么?”
“死者已矣,自不必如此。”狄进平静地道:“只不过依朝廷八议制度,令郎本不至于身死,如今却服毒自尽,且死者不止贵府一人,府衙对此难免有所疑虑。”
石保吉脸颊肌肉抽了抽,闷闷地道:“别的人石某不清楚,我儿是为了不拖累家人,他现在也没了,犯下的罪孽,足以一笔勾销!”
“好。”
狄进让随行的书吏记下,然后平静地道:“府衙接下来要审问主恶何万、商会内部协助帮凶的二十四人以及净土寺参与的九位知事僧,案情的详细都将公开,此案终究涉及令郎,石虞候若有意,可以去旁听,若是不愿,府衙也不会强求……”
“等下!等一下!”
石保吉怔住:“主恶何万?何万不是早就在府牢里畏罪自杀了吗?”
狄进纠正:“不!何万并非是畏罪自杀,而是被企图杀人灭口,万幸的是,抢救得当,捡回了一条性命。”
石保吉瞪大眼睛:“这……这……”
如果何万没死,衙门还是要把案子从头到尾审一遍,那他们这些日子在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啊?
家族名声依旧会臭,本来犯案的人员还有八议制度护着,至少能保一条命,现在人都死了,还是自家逼死的!
想到最初传消息的吕家,石保吉气得面色铁青:“这么关键的证人没死,府衙为什么不早说?”
“正因为何万于此案中是巨恶元凶,身份关键,为了防止有人贼心不死,继续迫害,府衙才没有声张!”狄进给出解释:“不过如今已经基本确定,谋害何万未遂的杀手,是无忧洞悬赏而来,而以重金张贴悬赏的,正是忠义社高层所为……”
石保吉立刻问道:“忠义社背后呢?”
狄进回答:“正在调查。”
石保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闷闷地道:“石某清楚了,若是府衙开案,我会去的!”
“节哀!”
狄进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石保吉呆立在灵堂外,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回屋子里,突然怪笑了起来:“也好!也好!能让一位宰执陪我们倒霉,不亏!夫人,吕夷简那老狗机关算尽,但还是要栽了!”
……
“不必纠结,这次败了!”
当府衙出动的事情传入吕府,吕夷简在确定了消息属实,尤其是何万真的还没死后,马上知道此番大义灭亲的计划,实施不下去了。
府衙出面的时机太巧,不早不晚,已经死了家人的,对他恨之入骨,家中子嗣还活着的,对他戒备非常,又有着元凶何万的审问,吕府再也不可能是名单的领头者,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因此吕夷简毫不拖泥带水,从中枢回到府邸,第一件事就是写给太后请罪的劄子。
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吕夷简做事从来不赌,在留好退路之前,他不会下场。
而之前先一步入宫,向太后禀明案情,包揽了接下来平息纷争的责任,便是吕夷简给自己留下的退路。
有了这个作为前提,请罪外放,太后会记得自己顾全大局的牺牲,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不到,就可以回归中枢,依旧是两府重臣,事情就翻篇了。
这就是思退。
很多臣子即便走到了中枢这一步,还是没有参悟这個道理,一味把着权柄不放手,反倒会彻底失去它,一旦外放就再也回不来了,只能老死他乡。
吕夷简不会犯这个错误。
不多时,一篇洋洋洒洒的请罪书写完,吕夷简等待墨汁干涸,缓缓将之合起,坐了下来,默默思索。
吕公弼在边上服侍着,想着自家人很快就要放弃京师的繁华,外出州地,不禁心头一悲,眼见这位不动了,又生出希望来:“父亲大人,我们还有挽回的机会么?”
吕夷简冷冷地道:“做臣子的,不能表现得太过精明,太后更不好糊弄,老夫太早请罪,就显得算计,让御史台那边先弹劾老夫,再递劄子,方才顺理成章。”
吕公弼难掩失望:“是!”
“只不过有一件事,让老夫的心头有些不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