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想不到,忠义社确实就这样退出了京师三大势力,其内部的精锐人员,被长风镖局接收,消化没消化暂且不说,但瞧着押镖的门路打开,生意是终于开张了。
同样受到重创的,还有乞儿帮。
七位丐首,从“三爷”到“七爷”,或死或擒,一网打尽,只剩下本就是辽人谍探的“大爷”和疑似被吸收进“金刚会”的“二爷”。
而根据无忧洞那边的情报,洞里的乞儿帮这次是真的乱了。
娄彦先本来是洞内的掌控者,他被抓后,其实是何万派心腹去洞内临时坐镇,再有卢管事露面,以“大爷”的威望,稳定人心。
结果何万自己也被连锅端,卢管事近来已经不见了踪迹,乞儿帮剩下的一群头目立刻开始争抢地盘,自相残杀,很快就恢复到当年那种一盘散沙的状态……
虽然只要无忧洞一日存在,这颗毒瘤就不会完全挖去,但威胁性确实不如从前了。
“历经风雨,毫无损失的竟是盗门……这群贼成了气候啊!”
狄进凝视着下方一眼,翻身上马:“驾!”
待得回到老桥巷的家中,牙人已经上门,开始安排退房。
宅主还亲自到场,见到狄进后,赶忙表达出挽留之意,心里已经乐疯了。
能得三元魁首住在这座宅子中,还是科举前后住着,升值巨大,接下来出租给士子的价格,或许是同街宅院的数倍,堪比天上砸馅饼,岂能不美?
狄进则考虑着,等下次回京当官时,就该购置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倒也不必是太平坊的富贵街区,就挑一座这样闹中取静的宅院就很不错。
正想着呢,伴随着拘谨的脚步接近,一道弱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狄三元?”
狄进转身,就见喻平站在不远处,垂着脑袋,但依旧能看出脸上带着伤。
狄进倒也不意外,轻叹道:“将作院容不下你了?”
喻平苦涩地道:“他们说我是乞儿帮的贼子,有的要为家人报仇,有的要勒索钱财,我拿不出来,就堵住一顿打!”
狄进道:“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喻平重重弯下腰去:“我一直在京师,如今离了此地,也不知该去哪里讨生活,想着只有狄三元看重我的匠艺,还望……还望收留!”
狄进伸手扶了扶:“你是禁军,我如何收留你?”
喻平赶忙解释道:“不不!我已是‘剩员’,户籍也转了,积攒下的一些钱财,都用在那里……”
现在这个和平年代确实方便摆脱兵士身份,等到宋夏战争爆发,朝廷开始暴兵,那個时候入了军籍还想跑路,就是逃兵。
狄进看了看他,微微颔首:“以你的匠艺,天下之大实则都有容身之处,不过你如今既然难以适应,愿为门客,我也可以收留伱一段时日。”
喻平大喜:“多谢狄三元!多谢狄三元!”
狄进唤来林小乙,吩咐道:“让喻平和穆道人结伴,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是!”
林小乙好奇地看了看喻平,带着他往宅内走去,不多时就低声交谈起来,正好与忙完行李的狄青擦身而过。
狄青来到面前,抹了把汗道:“哥哥身边服侍的人还是少了,此去兖州山高水远,我有些放心不下啊!”
狄进笑了笑:“我还是喜欢熟悉的人手,不知根底的不习惯,如今身边的人也够了,你不必挂念……”
狄青说这话,其实还因为有对比,凑到身侧低声道:“哥哥,我来时特意往吕府外绕了圈,本想看看那吕夷简是怎么灰溜溜出京的,谁知看到长长数百多人的车队,可气派着呢!”
“这是做给太平坊其他大户看的,吕氏依旧是吕氏,不容轻辱……”
狄进并不奇怪:“别的时期,可以简朴低调,现在却反倒要大张旗鼓,别人才会继续敬他畏他,以防这位相公还有卷土重来,位列中枢的机会,不敢造次!”
狄青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纳闷呢,外放贬官弄得风风光光,真是气焰嚣张!”
“如果不是知兖州,吕相公此次外放,并非坏事。”
狄进适当地点了点,没有深入。
政治需要审时度势,当断则断,高层的博弈也需要进退有度,说实话历史上的狄青若是有吕夷简十分之一的油滑,刚刚遭受朝堂攻讦,人就出去避风头,然后再借着仁宗的宠信调回来,众文臣也得坐蜡……
当然这种外放的技巧得恰到好处,比起看兵书可难多了,狄进自己都不见得能掌握纯熟,更不会拿来教狄青,只是说了一句,然后看向了巷子口。
一头似乎也是宫中御赐的神骏马匹,走入巷中,端坐在上面的士子容颜清俊,衣着穿戴一丝不苟,到了十步外就主动下马,然后迈着方正的步子走了过来,作揖行礼:“在下吕公弼,字宝臣,见过狄三元!”
狄青身体一紧,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吕家人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狄进则平静地还礼:“见过吕郎君,不知吕郎君此来,有何要事?”
“要事谈不上,只是有个提议……”
吕公弼的语气随和,带着几分亲热,好似双方原本就是世交:“我家大人和狄三元,既然同至兖州为官,何不一路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狄青听得愣住,这吕家莫非把自己的脸送上来给人打?
狄进则微微一笑:“还是吕相公考虑周全,我作为晚辈,若是轻车简从,先一步去了兖州,反倒失了礼数,倒是这般同行,还能聆听吕相公的教诲,实在是一件幸事。”
吕公弼脸色微不可查地僵了僵:“狄三元太客气了,理应多多亲近,多多亲近!”
再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语,这位上马离开,狄青目送对方的背影,回过味来了:“哥哥,这吕家盼着与你同行,是因自家车队人多,担心你先一步到了兖州,掌控地方局势吧,何必如他的意呢?”
“不必争一时长短。”
狄进笑了笑:“况且我也想见一见那位曾经的宰执相公,路上确实是彼此了解的机会,何必拒绝呢?”
……
“狄仕林应下了?”
书房之中,吕夷简依旧在看书,眉宇间已完全恢复平日里的沉冷。
吕公弼知道,父亲近几日又把这位在科举里面写的文章拿出,细细品读,甚至连京师书铺售卖的传奇话本都不放过,拿来看了一卷,哪怕明显不感兴趣,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看。
显然,这位三元魁首,已经被父亲大人视为一名真正的政治对手,而不是之前随意安排的小辈。
有鉴于此,吕公弼也将刚刚与对方的交谈,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此人城府颇深,听说要与我们同行,不仅没有半分推拒,反倒表现得十分乐意……”
“老夫的目的,肯定瞒不过他,狄仕林到底有没有被激怒,三言两语间也看不出来,还得视一路上的相处……”
吕夷简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此人绝伦逸群,为后进之辈的魁首,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不可因此去兖州的安排,对其生出毫无作用的偏见!嫉恨一个你现在还奈何不了的人,只会显得自己弱小而丑陋……”
吕公弼道:“是!父亲大人!”
吕夷简又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手中的书上,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凶手设计的作案诡计:“现在的少年郎,都喜欢这种故事么?这有什么意思呢?”
……
一日后,车队正式从吕府出发,扶着吕夷简上车的吕公弼,意外地发现父亲在专心致志地看着第五卷,口中还喃喃低语着:
“这书有意思!很有意思!”
第二百二十六章 和神探同行,你们有福气了!
“这是歙州澄心堂纸;这是端溪龙香砚,配廷珪四和墨;这几支笔,都是宣城诸葛三副笔……”
林小乙介绍了一遍,咋舌道:“公子,俺怎的觉得不能收呢,吕家赠予的文房四宝太贵重了,听说都是宫中用的哩!”
狄进坐在进士游街的高头大马上,闻言微笑道:“正常还礼便是,也让我用一用贡品级别的文房四宝,写出来的文章是不是与众不同~”
在城北外碰头后,十人不到的狄家队伍,和三百多人的吕家车队会合,一路朝着兖州而去。
刚刚同行,吕公弼那边就先送来了礼物,并且一出手就都是最顶级的档次,林小乙平日里在京师里的铺子,都买不到这种品相的,自然被惊到。
狄进则并不奇怪。
北宋的士大夫,物质生活的品质往往分为两个极端,一类是追求奢靡享乐,并且引以为风尚,如西昆体就要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富贵气,另一类则是清贫简朴,以节俭为美德,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这两类人不能简单的划分为贪官与好官,但基本上,前者的官员品德低下者较多,后者的官员行为往往更加高洁,是可以确定的,历史上吕夷简与范仲淹的争斗,就是一场奢靡官员与清廉君子之间的较量。
后者完败。
现在吕家一上来就送如此珍贵的文房四宝,其实也是试探,并且是很符合彼此身份的试探。
狄进淡定收下,等待对方继续出招。
果不其然,吕公弼很快带着两人策马而来,亲热地道:“仕林兄,接下来一路之上,可要多多关照了!这是舍弟,久仰三元魁首盛名,催着我上来认一认!”
跟着他来的正是三弟吕公著和幼弟吕公孺,吕公孺年龄很小,面容里带着几分腼腆和怕生,吕公著则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见过三元神探!”
狄进颔首评价:“良才美玉,华实并茂!好!”
吕公著一滞,觉得怪怪的,然后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长辈夸奖自己时的态度么?
偏偏对方的语气是这么的自然,哪怕年龄上是同辈人,但在这位三元魁首面前,自己兄弟确实无形中要矮了一大截。
果然接下来的交谈,重点围绕着对方的学业展开,考校完毕后,吕氏三兄弟灰溜溜地离去。
回到自家车队,先给小弟弟吕公孺塞了个糖果,让他到一边玩去,吕公著低声道:“兄长,现在的我们还不够资格试探他,还是让父亲大人出面吧!”
吕公弼也感受到了:“这个人才十七岁,又是第一任当官,却好重的威严!也罢,我们去见父亲!”
舒适的马车厢内,吕夷简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依旧在看书,听到外面轻轻敲击窗户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请他过来。”
“是!”
不多时,狄进入了马车,坐到了吕夷简的对面,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下官见过吕相公。”
吕夷简手中的书卷已经换成了《尚书》,听了称呼,以一种半玩笑半揶揄的语气道:“狄三元这就自称起下官了?”
狄进微笑:“见到吕相公,便想到接下来要为倅贰,一声下官也是应当。”
吕夷简摆了摆手:“倅贰乃辅职之称,同判乃‘同知州’,同掌一州之政,不必过谦。”
狄进道:“在下初涉政务,欠缺锤炼,对于治理地方,理应多多向吕相公学习。”
吕夷简道:“三元之文,锋芒不显,中正沉稳,三元之才,聪明亮达,规模宏远,治理地方时若也是这般文才,始终如一,老夫就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狄进谦和地笑了笑:“科举是为国朝选拔治理天下的人才,下官于科举小有所成,擅的是诗赋应答,却还未实践于政务,想要成为一位心系家国,谙熟政事,宏谋大策,忠义之风的国朝官员,这期间自当向前辈多多学习,还望相公不吝教导!”
“好志向!当真好志向!”
吕夷简微笑,眼神深处却殊无笑意。
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气氛似乎出奇地融洽,但任谁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恨不得对方完蛋。
毕竟早在京师无首灭门案时,双方就结怨了,正式见面更是科举殿试,广政殿中,那时狄进坐在众士子的首位,看到馆阁队列的高官里,吕夷简则瞥来一抹充满敌意的目光。
当时两人的地位差距巨大。
一位是两府重臣,佐政事,定国策的参政,已近人臣的终点,一位再是名满京畿,也不过是应试举子,通过科举入仕授官的,刚刚来到臣子的起点。
结果现在第二面时,双方从差遣上,已经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了,同判在很多时候,是真的能跟知州掰一掰手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