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色已晚,驿站里面最为舒适的房间,理应有狄进的一间,这位应该已经回来用晚膳了,但他轻轻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的却是收拾屋子的林小乙。
吕程认得对方,心里挺瞧不上这个年纪小出身低的书童,脸上却露出真切的笑容:“在下吕程,为吕府宅老,不知狄三元可在?”
林小乙还礼:“原来是吕老,公子正在后院与贵府的幕友共用晚膳,请这边来。”
狄进此时确实正在和吕府的幕僚们吃饭聊天。
这群幕僚里面,大多都是河北与山东人,其中有三位干脆就是兖州当地人。
从他们的口中,狄进了解了有关封禅的具体情况。
泰山封禅,不是宋真宗去糟蹋泰山一下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完整的前后流程。
大体可以分为:祥瑞、请命、动员、封禅。
祥瑞主要是献灵芝,兖州人十分积极:“瑕丘民宋固于尧祠前得黄紫芝九本,连理者四”“又县民蔡珍得芝一本,王钦若以献”“钦若又于岱兵及尧祠再得芝二十二本,连理者二”“兖州狱空,司理参军郭保让扫除其间,得芝八本”,瞧瞧,监狱里面都空了,还在牢房里发现了灵芝,这是感动上天的圣君啊……
在发现灵芝等祥瑞上报朝廷后,兖州组织了一千八百多名父老乡亲,专程到京师开封上书,恳请天子行封禅典礼,后又有知州率官员、进士领举人,先后五次上书请命。
在强大的舆论宣传后,真宗决定举行泰山封禅大典,开始正式动员,修建行宫,整修道路,制订礼仪……由当时的首相王旦、副相王钦若亲至兖州,坐镇安排有关事宜,朝廷还拨了专款二十万缗作开支之用。
最后才是正式的封禅。
狄进没有经历过那个狂热的天书年代,但从这个流程来看,也能想象出当年全民参与的规模。
不比后世,各种热闹的大事纷至沓来,再隆重的庆典过去后,没多久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古代这场泰山封禅,多年后在当地都是影响深远。
“怪不得弥勒教盯上这块‘风水宝地’,有了官方掀起的宗教热潮,在兖州吸收信徒,必定事半功倍……”
狄进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吃下后,也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兖州之地的百姓过得怎么样?”
眼见这位三元陪大家一起用膳,之前还心怀嫉妒的众幕僚又激动起来,回答起问题来也很实在:“不好,我族中子弟去年来投奔,说当地衙门放任贼匪流窜!”“可不是嘛,护家只能靠弓箭社,弓箭社也只偶尔驱逐贼匪,还要收走三成的粮食!”“唉,那日子过得勉强,若是受个灾,就活不下去了……”
吕程来到屋外,正好将这些话语收入耳中,脸色微变,轻咳一声,走了进去。
“吕老!吕老!”
幕僚们见到他,都纷纷停下碗筷,有的甚至下意识起身相迎,显然这位在吕夷简身边的地位,相当于曾经的荣婆婆之于太后,底下人都是万万不敢得罪。
吕程满意于众人的反应,走到面前,拱手行礼:“在下吕程,忝为吕府宅老,相公对弥勒教深恶痛绝,命老仆全力配合狄三元缉拿贼子!”
狄进看了看他,微微点头:“坐!添一副碗筷!”
吕程坐下,就见驿站的伙计,奉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咕嘟吞咽了一下口水,倒是真的饿了,却又不敢埋头吃饭,将注意力放在听狄进说话上。
狄进十分自然地继续用膳,边吃边聊:“我是河东人士,初至国子监时,多受轻视,终究是北方不比南方富裕安逸,文教大兴……河东河北受战乱荼毒,山东受贼匪侵扰,民生多艰,才会滋生土壤,让弥勒教得以发展壮大,诸位入兖州后,还望谨记为民之心,从根本上平息纷乱,不给弥勒贼人可乘之机!我敬诸位一杯!干!”
如果只有后半段话,那就只是官员的空话而已,但配合上前半段,众人作为北方落第士子,倒是满怀感触,又想到这位力压南方士子连中三元,顿时生出一种与有荣焉之感,纷纷起身应道:“敬狄三元!干!”
狄进道:“已经成了气候的弥勒教徒,狂热邪信,必须予以坚决的打击,这群人一旦稍有纵容,必定是肆无忌惮,最终掀起大乱!不过弥勒教擅于蛊惑人心,当地百姓恐怕多有盲从,为防激起民变,就要有区别的对待,我如今初定了三策,捕杀、招抚、分化源头,并不成熟,与诸位探讨一二……”
这不是客套话,当狄进抛出大致的策略,具体到如何实施,他确实在聆听众人的意见,而这群擅于具体执行的幕僚也加入探讨,纷纷给出实质性的见解。
吕程旁听着,暗道不妙。
这个人实在有股难言的魅力,吕家的幕僚,用得毫不客气,偏偏大家还都不觉得别扭,再这样下去,日后翻脸时,这群幕僚里不会出叛徒,倒向这位三元魁首吧?
明明知道用人不疑,但脑海中还是忍不住生出这个念头,吕程暗道不妙,但又不知该怎么制止。
“今晚多谢诸位了,散了吧!”
如此煎熬着,终于狄进站起身,目光转了过来:“吕老,随我回屋一叙,我有话要问。”
吕程看了看没吃几口的饭菜,只能应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前,吃得饱饱的林小乙开门迎接,狄进坐下,看向吕程:“你风尘仆仆,是从哪里来啊?”
吕程抿了抿嘴,知道在这种事上瞒不过,回答道:“老仆刚从兖州而来。”
狄进道:“弥勒教在兖州的活动,应该瞒不过地方官吏,兖州官吏近年来,可曾有对秘密宗教的遏制或清扫行动?”
“这……”
吕程摇了摇头:“不曾有!”
狄进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吕程不敢模棱两可,只能回答道:“南方多清剿邪祭,那些妖人固然在乡里作乱,却不成气候,北方对这些宗教不敢过于逼迫,以免出现大乱,地方官员难以承担罪责……”
狄进了然,又问道:“兖州民生如何?”
吕程脸微微涨红,再度无奈地回答:“老仆没来得及关心民生,只是询问了一些府衙的状况,狄三元若需要……”
狄进颔首:“事关查案,我确实需要,若有笔记最好了。”
吕程没想到对方是真的完全不客气,从怀中取出一本副册,他每每整理材料,都让身边的人誊抄两份,担心途中遗失损坏了一份,还有留存,如今倒是方便了对方:“请狄三元过目。”
狄进接过,同样仔细地看了一遍,开口道:“辛苦了!”
吕程很是不甘心,心想我们吕家顾全大局,共享了情报,你也不能藏着掖着:“老仆在兖州看到了长风镖局……”
狄进笑了笑:“家姐确有去兖州开办分局之意,镖局嘛确要大张旗鼓,热热闹闹,你见到不奇怪,待得镖局安定下来,江湖上的事情也能充当耳目,若有事关弥勒教的动向,我会告知的。”
吕程怔住,眼前一黑,你们若只是去热闹热闹,那我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图个啥?
狄进对于他的情报收集能力还是挺满意的,吕家数代积累,人手确实好用,关心了一下:“我看伱刚刚只顾着听,没吃多少,回去再用些晚膳吧,我就不留你了!”
“多谢狄三元……”
吕程弯腰行礼,缓缓退了出去,到了自己的屋子,木然地坐在桌边,又嗷的一声弹了起来。
屁股痛得要裂开了!
又疼又饿的宅老终于撑不住了,默默地捂住脸:“跟这样的人斗,好累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下马威
兖州州治,位于瑕丘县中。
兖州州衙,位于县城以北,一片绵延的建筑群,十分醒目。
得益于当年真宗的驾临,此处修建得恢宏别致,衙门建筑位于中央,周遭则有中和堂、远香楼、竹山阁、牡丹亭,雕梁画栋,高台厚榭,远远看去,完全不似官员办公之地,更像是供贵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庄园。
别说狄进第一眼看了就不喜欢,就连吕夷简下了马车后,都隐蔽地皱了皱眉头。
“吕相公!狄三元!总算盼得两位赴任了!”
而接到驿站通知后,此时的衙门前,早已聚集了一大群官吏,满面笑容地迎接着两位主官的大驾。
狄进看向一众地方官员。
宋朝的州一级衙门,在知州和同判以下,一般设有七类属官。
节度判官、节度推官、录事参军、兵马都监、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
这些属官很多时候并不满员,彼此之间的权职也多有重叠,所以权力大小,往往是看功名背景和能力威望。
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发现地位特别突出的属官,大家的站位都很谦和,很有一种和光同尘的默契。
结合吕程收集的情报,州衙内确实没有特别牛逼的人物存在,似乎都不重要,但又好像缺了谁都不太行。
狄进知道,这样的局势对于外来者往往是最不利的,却是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
吕夷简的观察显然更加细致,平和地打量几眼后,走入大堂,在主位上端坐下来。
以同判狄进为首,众多官员齐齐行叉手礼:“下官拜见郡守!”
兖州知州,全称为知兖州军州事,习惯上还是称为郡守、太守、刺史等,而新知州上任,照例衙中从官都要行礼,这个礼节是逐渐加重的,到了清朝就是行庭参礼,向新任长官跪拜,三揖三叩,极尽庄重。
现在没那必要,众人见面行礼,吕夷简从主位上起身,颔首道:“兖州事务,老夫初至,尚不明了,然天下州务,莫过于宣诏令、厚风俗、劝农桑、平狱讼、兴学校、理财赋、实户口,此般事务,当仰仗诸位!”
这本是老成之言,并无什么特别,但堂中官员听了,隐隐觉得这位似乎在“厚风俗”的语气上加重了些,心头一凛,齐声领命:“是!”
吕夷简道:“诸位入座吧!”
早就有一把离知州最近的座椅,给狄进准备,与别的属官区别开来,狄进率先坐下,其他州衙官员才纷纷入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气氛一片安宁祥和。
直到吕夷简吩咐了一声:“将案犯带进来!”
在护卫的押送下,戴着镣铐的沈氏被带入了堂中。
她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只是精神略显疲惫,此时迎着州衙官员的注目,却昂起脖子,毫不畏惧地反瞪回去,嘴里还骂道:“一群狗官!”
州衙官员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就勃然变色,因为吕夷简指着沈氏道:“此人是弥勒教徒,欲至兖州举行三行法会,由此还备下了大量的祭器,掳掠了孩童作为灵童……”
众人又惊又怒,拍案而起:“贼子好胆!”“惊扰了郡守,我等之过矣!”
吕夷简等他们表现完,才沉声道:“弥勒教是以佛之名力倡杀人的邪教,希望用血与火造成弥勒降世,因此修行就是要多杀人,‘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此等残忍荒悖的言语,为何能取信于人?只是愚民无知?背后种种,却是足以让我等深思的!”
严厉而威严的声音在堂中回荡,众人脸色真正难看起来,眼神交流之间,下意识地都看向一個人,节度判官杨泌昌。
杨泌昌五官清秀,胡须雅致,是堂上官员里气度最雍容的一位,州衙内的大小庶务,向来是由他掌管,此时感到众人若有若无的注视,却是正襟危坐,不发一言。
吕夷简的目光也在这位节判身上转了转,落在另一人身上:“此案狄同判亦是亲历者,贼子更欲对他不利,幸得狄同判文武双全,反手擒贼,堪破身份,寻得证物!”
“郡守谬赞了!”
众人视线转了过去,狄进起身一礼后,看向沈氏:“沈娘子,你可有话说?”
沈氏冷冷地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灵童早已送走,休想找回,亵渎圣器者,将遭我佛降罚!”
狄进问:“那你夫郎许冲又是怎么遇害的?”
沈氏露出愤怒之色:“自是被你们毒害,若不是死了人,又岂能肆无忌惮地搜查宰执的车队?你们这些狗官,从来不把我们的命当一回事,夫郎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狄进微微摇头,看向场中官员,大致描述了案件的经过:“许冲乃是吕氏幕宾,行至曹州途中,于夜间身死,尸身经过初步勘验,为中毒身亡,目前还无法确定此人与弥勒教有密切关系,但弥勒教徒沈氏似认为,许冲之死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搜查他们马车,找出罪证……”
“妖人偏执,此言荒谬!”
众官员纷纷摇头,确实觉得十分荒谬,如果真要怀疑了你,如何不能光明正大地搜查马车,还需要先行杀人?也只有邪教徒的想法异于常人,才会有这般错觉……
沈氏只是冷笑不止。
狄进又看向一人:“郑节推,此案若交予伱,可有突破之法?”
他询问的是节度推官郑茂才,掌州衙刑名,长相粗犷,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颇有几分武人的风范,此时闻言起身,重重一抱拳:“有狄通判这话,下官哪敢不尽力?自当想方设法,查清楚许冲之死的真相便是!”
狄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们暂且将许冲之死与弥勒教分开,那么还有一个疑问,祭器和孩童,为何要混在我等前来兖州的车队里?何知录,出入兖州的查岗严么?”
录事参军全称知录事参军,简称知录,如今担任这个职务的叫何金水,是个脸颊微微凹陷的瘦削汉子,掌州衙兵事,平日里衙役差人也是由他调派,闻言苦笑:“不瞒狄同判,这查岗也只能尽责而已,若说多么严密,车队往来,各地人手都是不足的……”
狄进道:“那是不是意味着,弥勒教要运送祭器和孩童,完全可以通过普通的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