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湘灵开门见山:“我弟弟说了,王雄麾下数百匪贼,又有弓弩军器,实力固然不俗,但终究只是疥癣之疾,他们的作用其实是整日劫掠村里,制造恐慌,令衙门束手无策,如此百姓才会更加崇信弥勒!究其根本,这群匪贼还是要剿灭的,尤其是他们现在变得越来越骄狂自大,你之前将四个山匪安排到录事参军何金水家中,又说等王雄无用的时候当杀,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到时候让某位官员剿匪立功?”
二当家瞳孔收缩,稍稍沉默后,没有反驳:“不愧是三元神探!”
狄湘灵理所当然地道:“我弟弟自是明察秋毫,他既然来了兖州,剿灭王雄的功劳,就不客气地笑纳了……把秘药毒丸拿来!”
二当家不明所以,但既然对方要的不是解药,便也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递了过去:“里面有三粒,每日服一粒,毒便下成了,再过三日后不服解药,就会如牵机引那般痛苦而亡……想要彻底解毒,也得三枚解药连服三日,不过只求压制毒性的话,一枚解药就能保半月平安了。”
狄湘灵接过后,指了指自己带过来的吕公孺:“我亲手喂他吃一粒,换伱山寨大王一颗头颅,如何?”
二当家怔住,惊喜莫名:“当真?”
他之前提议过,让狄湘灵给吕公孺喂毒药,却知道这位狄娘子是不会那么做的,坐山观虎斗是一回事,亲自动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怎会担这样的责任?
可现在,她竟如此果断的给出条件,显然是背后之人授意。
不会是别人,必定是那位初上任同判的狄三元!
“此人居然愿意下场,参与对吕家的控制?”
二当家心中大是兴奋,眼中甚至压抑不住火热之色。
若论利用价值,十个王雄都比不过一个狄进的手指头,那可是得天子看重的三元魁首,首任官职便是兖州这样的地方大州同判,别说未来前途之远大,即便是现在,就已经是足以影响一州军政的大人物了。
而狄湘灵作为其姐,亲自喂知州之子服下毒丸,不仅是彻底和吕夷简决裂,不留半分余地,还有了把柄,这和山匪入伙时纳投名状有何区别?
如此诚意,换区区一个山匪的头颅,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好!”
二当家当机立断,却又补充道:“不过你喂药时,我要安排有别人在场!”
狄湘灵毫无压力:“安排便是!王雄你准备怎么解决?”
“不难!”
二当家眼珠滴溜溜转动,立刻出谋划策:“王雄手下的军器,确实是来自于两年前州衙府库的那场大火,他有了弓弩甲胄,尝到了甜头,一直还想要更多,我可以设下一局,诱其入城,让狄同判擒贼擒王,大出风头!”
三言两语之间,为祸一方的山大王,就注定了下场,连二当家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却又再度强调道:“不过约定在先,要等十一娘子喂了药,我才会引王雄入局!这支贼匪也是花费心血培养出来的,还望十一娘子理解!”
他此时的言语真的有些忐忑,生怕对方不答应,可当他再度望向狄湘灵时,却只看到一道潇洒离去的背影,和一句传入耳中的轻巧话语:“就这么办吧!”
“娘的!这些当官的比我们做贼的还心狠手辣!亏我之前还怀疑,她是不是要为这娃娃解毒……呵!”
二当家怔在原地,看着被随意丢下的吕公孺,先是自嘲一笑,然后露出亢奋之色,狠狠捏了捏拳头,兴冲冲地去了。
“王雄,对不住了!你与那三元魁首一比,实在不值一提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他以为他是神人么?说剿匪就剿匪?
州衙大堂。
一名名官员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近来风波不断,先是弥勒教的信徒频频被捕,连衙门的差役都不例外,前几日又传出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新上任的郡守丢了八岁的嫡子。
虽然对方没有在官方层面上声张,也没有调用太多的衙门人手在全城搜查,但吕家护卫在驿馆附近闹出偌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当地人。
有的官员面沉似水,有的官员眉头紧锁,有的官员则恨不得缩到椅子下面,谁都看不见自己。
眼见接近了约定的时辰,两把主官的椅子还是空着,众人更是不安地移了移屁股,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诸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等还是议一议吧!”
终于,有人还是开了口,正是录事参军何金水。
眼见何金水的目光望过来,节度判官杨泌昌和节度推官郑茂才的眼神却下意识避让开去,尤其是后者一贯响亮的大嗓门都听不见了,神色反倒有些泱泱。
何金水脸色微沉,正要开口,一道刺耳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早该议了!”
众人的视线唰的一下望了过去,落在座次最靠后的司理参军胡瑞身上。
而不待大家反应,胡瑞已经站起身来:“何知录,州衙上下哪个不知,兖州兵事是由你这位录事参军掌管的,贼匪王雄的人手在兖州各地劫掠,残害了多少百姓,你多年来不闻不问,如今吕郡守之子都遭掳掠,你此时才要议一议,不嫌晚了么?”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一出,众皆失色,官场上这等撕破脸皮的言语实在是少之又少,哪怕早知双方不合,但一上来就针尖对麦芒,也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何金水同样怔住,脸色止不住地变了,下意识地就要起身,但身子刚刚抬了抬,又重新坐了回去,沉声呵斥道:“胡司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胡瑞炯炯有神的双目直直地瞪了过去:“你为录事参军,我为司理参军,皆是州衙属官,且不说你并非我上官,即便是郡守失责,也当直言不讳!何知录,伱该起身与我说话!”
何金水稳稳地坐在位置上,不屑地冷哼一声,杨泌昌见局势不对,终于开口:“胡司理,出了这等要案,大家的心情都很急切,然驿馆那边到底是何人犯案,还未有定数,你一口咬定是恶匪王雄,会不会有所偏颇?”
如果这个都是偏颇,那对何金水的指控当然也是偏见,然而胡瑞断然道:“王雄祸害州县,为恶一方,一日比一日猖狂,兖州之地,若说谁敢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举,首推此獠!杨节判,若是此贼真与知州之子被劫一事毫无关联,我自当上书请罪,绝无二话!可若真是此獠犯了大案,何知录渎职坐视,放任贼人为祸,又该当何罪?”
“不对劲!这人突然有了底气!”
杨泌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闭上了嘴,还朝着郑茂才微微摇了摇头。
何金水则不得不回应,连职务都不称呼,直接点名道姓:“胡瑞,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郡守之子在驿馆丢失,我等州衙官员,皆有推脱不了的过错,你便是说的再多,也撇不开自己的责任!”
这句指责实在歹毒,但堂中其他官员的脸色也难看起来,怎的你俩冲突,把我们都牵扯进去了呢?
杨泌昌和郑茂才更知道,何金水是在表达不满,三人一直以来都是共进退,刚刚如果一起出声,早就把边缘化的胡瑞给压下去了,哪里能让一个小小的司理参军在堂中放肆?
可真不行啊,这胡瑞腰杆硬了,背后怕是有人!
“挺热闹啊!”
果不其然,不待胡瑞再度反击,伴随着沉稳的脚步,一道宏亮的声音传入堂中。
众人面色一紧,齐刷刷起身,方才屁股好似黏在椅子上的何金水,也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迎着那道走入的身影:“狄同判!”
高高在上的郡守之位依旧空着,狄进来到同判的位置前,也不坐下,转身看向众人,眉宇间孕育着雷霆之怒:“你们这份热闹劲,若是用来擒贼,兖州还会是如今的局面么!”
包括何金水在内,都垂下头去,不敢应声。
发生这等大事,主官震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们此来也做好挨骂的准备,但狄进接下来的话语,就令众人齐齐变色:“贼人胆大包天,掳掠知州之子,吕郡守全权委托本官剿匪之责!匪贼王雄,必须清剿!”
何金水抿了抿嘴,率先道:“狄同判容禀,王雄胆敢流窜地方,无恶不作,亦是知晓州衙兵丁稀缺,器械不备,若要大动干戈,必然是动用禁军,然此事已有先例……徐州之地,盗匪横行,徐州郡守命禁军剿之,却不顾州衙财力困厄,为讨匪贼,强增百姓赋税,以致于民怨沸腾,破家之民反倒投了贼人,使其势愈发壮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希望得到别人的附和,但杨泌昌和郑茂才就像是断气了,连個呼吸声都听不见,何金水只能接着道:“州衙上下,皆盼早日剿灭王雄,然为求地方安定,不得不慎之又慎,望狄同判三思!”
狄进听完,看向堂中其他官员:“诸位也是这般想法?”
之前没有人敢附和何金水,这时也没人敢附和他,除了胡瑞得过吩咐外,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尊尊立着的泥雕木塑。
狄进看着沉默的官员,怒气反倒消失不见,用一种平静的声音开始讲述:“京东路不比其他地方,齐鲁之地,民风彪悍,历朝历代皆有贼匪之患,如王雄这样盘踞山林的匪贼,在兖州有,在徐州有,在其余州县也有……”
“当然,那些地方的山匪是不是有弓弩甲胄,是不是让地方衙门退避三舍,有些人或许有意忽略,反正都有贼子,都没清剿干净!”
“这便好办了,地方上的政绩,本就不以剿匪多少论高下,而是要兴农劝学,治事养葬,如今又都有贼匪,哪怕王雄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也可坐而视之!”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头越垂越低,然后果不其然,这位同判的声调陡然上扬:“今日他敢派人掳掠知州之子,明日他就敢杀官,是不是等着日后,王雄带手下占了州衙,扯起反旗,你们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啊?”
声音回荡,噤若寒蝉。
何金水不敢吭声了,心里也恨不得王雄赶紧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不再兴风作浪。
此贼随着势力膨胀,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是真的不将衙门放在眼中,这回绑架郡守之子,可以说将兖州的天捅了一个窟窿,如果吕夷简认栽不宣扬,还能勉强补上,但瞧着现在这位同判的意思,哪里是不声张,分明是要借题发挥!
但何金水又有些不解,对方说要清剿王雄,到底是装腔作势,为了进一步削弱他们这些当地官员的威望,还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答案很快揭晓,狄进的目光落了过来:“何知录,州衙能调用的人手,共有多少?”
何金水面色微变,但回答得很快:“州衙弓手三百七十四人,各县可调集的弓手在八百人左右。”
国朝各州县的弓手数目并无规制,而是按照当地情况来定,一般来说,弓手多的地方,必然是贼盗也多,衙门不得不从青壮百姓里面雇佣人手,保卫乡里,历史上仁宗朝就有“如闻京东西盗贼充斥……增置弓手”的记录。
由此可见,兖州有千人以上的弓手队伍并不多,而狄进明明摆出大动干戈之势,却又没有真正的动员全州上下:“瑕丘为州治,弓手一并调集,其他各县不要打扰,以维持当地安定为主!”
何金水道:“是!”
狄进道:“此番剿匪,干系重大,诸位身为州衙官员,皆有要务在身,听从安排!”
“是!”
足足一个时辰后,众人才神色各异地从大堂离开。
何金水想要与杨泌昌、郑茂才对个眼神,发现这两位眉头紧锁,神色匆匆地离去,不由地暗哼一声。
别看大家噤若寒蝉,其实多少有几分装模作样,毕竟属官就是要配合上官,哪怕背地里阳奉阴违,表面上也得唯唯诺诺,遵从官场的规矩。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这位同判真的收拾了王雄,那威望就彻底立起来了,接下来指哪打哪,州衙上下恐怕没人敢反抗。
“要不要通知一下王雄?”
这个念头自脑海中闪过,立刻就被何金水否决:“不!此人信誓旦旦,或许就是计策,等着州衙的人去通风报信,我万万不可中计!”
定了定神,何金水也迈着匆匆的脚步离开,待得出了州衙,唇角又扬起了一抹讥诮的弧度:“要大张旗鼓的剿匪?配合你便是!我倒要看看,一个入兖州不足半月的同判,如何能将为祸数年的匪患平了!还真当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神人降世呐!”
第二百四十四章 神了!真神了!
瑕丘城门。
几个汉子混在人群里,轻轻松松地入了城,在街边摊子坐下,眼神流露出警惕,低声交谈起来:“军师说了,狡兔三穴,入城后得有三个去处!”“大哥,俺俩先去探一探吧!”
相比起旁人,其中最矮的汉子反倒冷笑一声,品了口身前的茶水,不满地呸了一声:“瞧你们胆小的样,老二定的去处还用选?去最近的宅子!”
其他几人诺诺应是,一路朝着城内走去,不多时来到一处偏僻的宅子前,绕到后墙,确定了二当家留下的印记,那矮壮的汉子一马当先,率先翻了进去,轻身功夫竟是不俗。
进了宅中,他来到后厨,看着里面早已备好的酒菜,不禁勾起了馋虫,将一坛酒水搬了出来,也不拿碗,直接拍开封泥,抱着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发出畅快的声音:“哈!老二就是这点好,每次都备好吃喝!痛快!痛快!”
其他几个大汉则将内外搜索了一遍,发现没有问题后,簇拥着矮汉来到堂中,大马金刀地坐下,自有一股凶横威严。
此人正是为祸一方,掳掠乡里百姓,截杀过路行商,气焰越来越嚣张的山匪头领,“矮腿虎”王雄。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王雄确实挺矮的,根据这個年代人的平均身高,在别地或许还好些,算是中等偏下,但在齐鲁之地,宋五尺对应后世一米五的个子,就显得完全不够瞧了。
不过从他四肢的力量感上,可以看出强大的爆发力,若论武艺,在场也是寨子里精挑细选的好手,却无一人是他的对手,确实当得起一个虎字。
所以当年王雄还由于身高自卑,如今却是十分泰然,反过来享受一个个大个子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姿态,更何况现在,还有大人物也要对自己恭敬了:“此次入城,要做什么,你们都知道了?”
心腹手下赶忙点头:“跟太守谈判!”“拿更多的兵器!”“兖州是咱们说了算!”
“哈哈哈!好!说得好!”
王雄发出畅快的笑声:“老二能耐呐,太守的儿子落在他手里了,州衙的兵器都是咱们的,等有了一千个穿着甲胄,拿着弓弩的弟兄,兖州就是咱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