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道:“那就是臆测。”
王雄没听懂臆测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是好话,眼见书吏开始放心的记录了,恨声道:“这次老子被抓,都是老二算计的,他把老子骗进城里,又在酒里下了药,都是他的算计!”
狄进明知故问:“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雄沙哑着声音,吼出了自己琢磨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把老子扳倒,接手寨子,自己当大王!你们都上他的当,灭了老子,兖州也不得太平,后面他肯定还会拉起更大的山匪,抢更多的村子,杀更多的人!”
狄进继续问道:“这个二当家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你如何与他结识,又为何对其信任有加?”
王雄动了动嘴,一时间没了声。
狄进奇道:“你方才说,此番被捕是因为遭到背叛出卖,现在反倒为他遮掩秘密?是想要死后让他带着你昔日的兄弟,假惺惺地到你的坟头祭拜,告知你这位昔日的大哥,寨子很好,兄弟们都很听话?”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画面,王雄遭不住了,眼神中透出刻骨的仇恨之色:“那狗儿子曾经说过,他姓大,是陕西秦州人士!”
狄进目光微动:“姓‘大’?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王雄道:“老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姓氏,听他说还是什么古老的大姓,反正老子是大王,他姓大,那怎么喊嘛?干脆就以老二、二当家称呼,寨子里的兄弟则称呼他军师,这几年都是他在出主意!”
狄进道:“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你们是如何相识的?你为何对一个外乡人这般信任?”
王雄哼了一声:“寨子里的军器,就是靠他弄到的,不然老子才不会信他!”
“军器不是凭白得来的!”
狄进沉声道:“你方才说,希望通过要挟郡守,来获得衙门的军器,还召集了山寨的人手入城来取,能让你们产生这种非分之想,是不是代表着,第一批军器也与衙门里的官员有关?”
王雄拉人下水,异常干脆:“老子才不为当官的遮掩,第一批军器就是靠一个狗官得来了,那个人叫何金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军器府库案的真相
“何知录,狄同判请你过去!”
“嘿嘿……哈哈哈……”
“带走!”
当何金水被半拖着带入刑房,供词放到面前,才装一天不到的疯,装不下去了。
因为现在的他,是与胡瑞对峙的状态,一个咬定自家疯癫是因为对方的逼迫,一个则断定对方为了脱罪而装疯卖傻,现在供词一出,显然后者大获全胜,前者还失去了博取同情的机会。
类似的招式,没法使用第二次的。
何金水惨白着脸,突然咯的一下,抽了过来,嘴也不歪了,人也精神了,说话都流畅了:“狄同判,这……这是污蔑啊!”
狄进也不质疑这被动的妙手回春:“何知录恢复了就好,我让你来,就是与这王雄对峙,他现在咬定,山寨里的军器是州衙军器库被焚后,被转移出来的那一批军器,你在养匪为患,可有此事?”
“断无此事!”
何金水手掌一挥,斩钉截铁,若不是之前还癫着,此时倒真有几分衙门大官的气势:“本官与这贼子无亲无故,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军器交予他?这分明是胡乱攀咬!”
王雄也知道以自己杀的人、犯的恶,落在衙门手里是必死无疑,此时反倒是生出了拖一个下水是一個的念头,毫不畏惧地道:“若真是沾亲带故的,你哪里敢用俺?这几年俺们拿了你的军器,抢夺的几户商队,都是与你家为难的,这些老二都说得清清楚楚!”
何金水心头一沉,嘴上则冷笑道:“一派胡言!”
狄进道:“何知录,关于这份指控,伱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何金水赶忙道:“下官有一位族兄,早年行商,闯下了偌大的家当,在兖州也有不小的产业,或许这贼人所言,就与此有关……然下官终究是朝廷命官,一州的录事参军,岂会为了区区几家商会几间铺子,做这等愚不可及的事情?”
宋朝商人都能光明正大地榜下捉婿,官员家经商的情况自然很多,何家宅院堪比京师太平坊的贵人豪宅,家中肯定有直接的经商者。
可若说养一批山匪,就是为了打击几个商业对手,确实不像一位州衙官员该干的事情,收益和风险完全不成正比。
狄进看向王雄。
王雄觉得受到了质疑,愤然道:“你养着俺们,可不只是为了那几个商队,俺们还杀了秀才哩!”
何金水面色变了,狄进马上问道:“秀才?你们杀了进京赶考的士子?”
王雄道:“杀了好几个,第一个是本姓的王家秀才,俺记得最清楚,后面还有几个要去告状的,都给俺们宰了!也都是这何金水指使的!”
何金水勃然大怒:“屁话!本官为何要做这等事?”
王雄冷笑:“这事老二说过,你的侄子要在科举上动手脚,那王家秀才不愿,被你们灭了口,他的同窗要去京师状告,也被你们灭了口!”
何金水手指直戳:“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狄同判,你不能让他这般信口雌黄,冤枉我何家良善啊!”
“我确实要查个水落石出!”
狄进脸色沉下:“去把牢狱里的王怀古提出来!”
王怀古是州衙差役,也是弥勒教徒,原本准备接应祭器,在州衙内大搞祭祀的就是此人,而后又查出,这人的父亲之前看守军器库,在火灾中丧命,此人还有一个兄长,也做了衙前役,至今不知所踪。
王怀古戴着镣铐缓步而出,一眼就看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王雄,然后再见到眉宇间满是不安的何金水,猛然愣住。
片刻之后,他狂笑起来:“狗贼!狗官!狗贼!!狗官!!你们也有今日?!”
王雄哼了一声,何金水阴沉着脸,狄进则发问:“你父兄遇害,是不是你入弥勒教的原因?”
王怀古恨声道:“不错!更是遭这两个贼子所害!何金水害了我父,王雄杀了我兄长,我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狄进对着书吏示意,开始记录。
王怀古之前的谈吐举止,就不似普通百姓,而是有文化学识在身的,他的解释是上过学堂,读过几年书,实际上是有一位勤学好问,天赋卓绝的兄长王怀吉。
坏就坏在,这位王怀吉与何金水的侄子何芳,容貌身材颇有几分相似,偏偏还被何家发现了。
于是乎,天圣二年的那一场科举,何家就提出,希望王怀吉以何芳的名字参考,一路参加解试、省试,最好能金榜题名。
这是全程的替考,只要王怀吉的学识过关,真能考上进士,又守口如瓶,那来日拥有功名的可就是何家子了。
但毫无疑问,王怀吉不愿意。
这不是前唐,进士也是要看背景看家世,寒门子弟若不依附高门士族,或者在考前就靠行卷得到某位贵人的赏识,学识再好,阅卷时都能给你黜落了,宋的科举能保证最大限度的公平,哪怕是乞儿出身,都能通过考上进士,改变阶层,光宗耀祖,王怀吉自己能考上,岂会愿意帮别人代考?
何家软硬皆施,承诺这次替考了,下次会安排他到别的户籍,再考科举,王怀吉也不愿意冒着这等风险,而是匆匆逃出,准备直接去往外乡,投奔亲族。
结果半路就被山匪所杀。
王怀吉有几位知交好友,了解内情,知道何家在当地的权势,相约去京师告状,途中也被王雄的手下所害。
不仅如此,何家还担心王怀吉的父亲去告状,干脆将他招来了衙门。
说到这里,王怀古已是泣不成声:“家严那时根本不知兄长已遭不测,衙门来人,自是去服役,被一把火……一把火活生生烧死在府库之中……”
狄进问道:“依你之言,你兄长王怀吉是在你父亲王益之前遇害,可按照州衙记录,一年前令兄还服了衙前差役,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怀古咬牙切齿:“那是何家有意为之,我兄长其实早就不在人世,他们却能伪造出服役,还找人当了一段时日的差,如此一来,日后就算查到了,也不作数了!”
狄进神情郑重起来。
地方上的官员犯案不仅心狠手辣,还能利用他们在当地衙门的权力大肆遮掩,从正常方向查案,当真是云遮雾绕,层层阻碍。
如果不是先抓王雄,指证何金水,而让对衙门彻底失去信任的王怀古开口招供,这件事情的真相,确实很难查清。
何金水在边上听得头皮发麻,急中生智:“狄同判,此人是弥勒教徒,所言岂能相信?”
狄进沉声道:“国朝刑统并无规定,弥勒教徒不可作为证人,他们的供词也是可以取信的,何知录今日刚犯了阳狂病,如今刚病愈,我也给了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你难道就容不得别人开口么?”
何金水被堵得滞了滞,恼羞成怒地一拂袖:“本官与弥勒贼子,岂能相提并论?”
“何知录不必急切!”
狄进按了按手:“断案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如今王怀古指认你的侄子何芳有科举舞弊之嫌,令侄可在家中?”
何金水眼中闪过庆幸之色:“这倒是不巧,小侄已然外出游学,并不在兖州……”
“无妨!”
狄进并不在意:“见过令侄的不止一人,见过王怀吉的也不止一人,还有州衙内见过王怀吉服役的吏胥,这些都可以提供证词,凶手休想一手遮天,相信此案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何金水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
他已经做得足够谨慎,也近乎在州衙一手遮天,但终究不可能将每一个知情者都灭口,也不可能将每一分线索都抹去,照这样详查,要不了多久,便可佐证王雄和王怀古所言的真实性。
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全完了……
何金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狄同判,可否借一步说话?”
狄进起身,来到刑房外,没有走多远,就这样看着何金水:“何知录,有事直言!”
何金水躬身一礼,头恨不得弯到脚尖,哀声道:“狄同判,可否给下官一条生路?下官必竭尽全力,重重回报!”
狄进看着他。
何金水咬了咬牙,声音又是一变:“狄三元,你初任同判,初到地方,就闹得鸡犬不宁,这可不是为官之道,吕郡守失了儿子,为什么不出面?就是让你做这得罪人的事情啊!你何必这般,让他凭白得利呢?”
狄进依旧看着他。
何金水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最终嘴唇颤抖,摇摇欲坠。
眼见对方无话可说,狄进终于开口:“知州同判,对一州属官有监察保举职责,并无直接审问的权力,然此案涉及科举舞弊未遂、杀人灭口、勾结贼匪、盗用军器,桩桩件件,皆是触目惊心,我和吕郡守定会联名上奏,请求京师详查!录事参军何金水,你是主动进刑房,将罪状先一步交代清楚,争取一个宽大处置的机会,还是要全家身负重枷,槛送入京?”
……
一刻钟后。
何金水走入刑房。
左边山匪王雄,右边弥勒教徒王怀古。
他失魂落魄地站到了中间。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二当家的真实身份
“何知录受审了?狄同判没有权力审问他啊!”
“何知录是主动交代,请求宽大处置……”
“明白了……你去吧!”
刑房内进进出出,书吏递送案卷材料,消息避免不了地泄露出来,杨泌昌听完最新进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四月份的天,背后已经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喃喃低语着:“没想到何金水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郑茂才坐在他的对面,想到王雄被捕的全过程,露出由衷的敬畏:“那个人实在神了,我们斗不过他,真要出了事,准备受罚,加了磨勘便是!”
有功绩有背景的官员,能得到减磨勘的奖励,相反碌碌无为,考绩很差的,磨勘时间也会加以延长,杨泌昌闻言目光一闪:“你以为考绩中下,加了磨勘,便是我们的下场?”
郑茂才摩挲了一下大脑袋:“不然还能怎的?何金水手中捏着的把柄,不就是那点子事情么,当官的谁没个错处,上面还会直接罢了我们的官?”